師問南泉:「如何是道?」
泉雲:「平常心是道。」
師雲:「還可趣向否?」
泉雲:「擬向即乖。
師雲:「不擬爭知是道?」
泉雲:「道不屬知、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虛豁,豈可強是非也。」師於言下,頓悟玄旨,心如朗月。
趙州禪師(778年~897年),法號從諗,祖籍山東臨淄,出生地曹州(今山東菏澤),是禪宗史上一位震古爍今的大師。他幼年出家,後得法於南泉普願禪師,為禪宗六祖惠能大師之後的第四代傳人。
唐大中十一年(857),八十高齡的從諗禪師行腳至趙州,受信眾敦請駐錫觀音院,弘法傳禪達40年,僧俗共仰,為叢林模範,人稱"趙州古佛"。其證悟淵深、年高德劭,享譽南北禪林並稱"南有雪峰,北有趙州","趙州眼光爍破天下"。趙州禪師住世120年,圓寂後,寺內建塔供奉衣缽和舍利,謚號"真際禪師"。
趙州和尚在開始用功的時候,向他的師父南泉普願請教如何是道。南泉和尚回答說:「平常心是道。」平常心就是道。
趙州進一步問:「如何趣向道?」如何靠近、走近道?南泉告訴趙州:「擬向即乖。」你想靠近道,老早就錯了。平常心在什麼地方?平常心就在當下,你從來沒有離開過道,你又想去接近道,本身就錯了。
趙州和尚進一步問:「不擬爭知是道?」我不接近道,怎麼曉得那種境界就是道呢?南泉和尚說:「道不屬知,也不屬不知。」就在這一言之下,趙州和尚豁然開悟。
起心制妄,就妄上加妄。當下息卻分別心,當下就返妄歸真。返妄歸真,跟舍迷歸悟一個樣,它是沒有距離的,一切都在當下。有距離,真和妄就是兩件事。實際上真和妄是一件事,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它一點距離也沒有。有距離,煩惱就不能轉變為菩提,迷失的生命就不能轉變成為覺悟的生命。迷失的生命和覺悟的生命,是同一個生命。
究竟什麼是道呢?
「如何是道?」,對這樣的問題,不知者自然不知,完全無法回答。知者往往啞口無言,不知該對問者如何回答。唯有那些似懂非懂,似是而非者,常常是口若懸河,論說非常,而貽笑於識者,誤導於後學。老子早就說過:「道可道,非常道」,佛更常以「不可說,不可說」、「不可思議」、「非分別思量之所能及」一類的法語來回答對無上菩提的探詢。南泉和尚的「道不屬知」,也恪守了這一原則。
那麼,道不可知嗎?也不是。南泉和尚在否定了用「知」來把握大道的同時,也否定了「不知」。其中有兩層意義:
其一是否定了「道不可知」的妄見,其二是否定了那些以不知為知,以不知為道的妄見。這二者,在佛教內,在禪宗內都大有其人。「知是妄見,不知是無記」,兩面開光,著實有力。這樣的開示,對參禪者有固岸導流之功用,於事於理,都不容質疑。
知或不知,不過是心與境之間緣起中的一些境象、內容而已,都僅是人的認識上的一種屬性,在精神上、生命上僅屬部分的功能,而決非其全體。而道則是全體的全體。
有人也許會說:「禪宗內不是常說立處即真,一即萬,萬即一嗎?所以個別就是普遍,部分就是全體。」的確,禪門裡的過來人常作如是之說,而未入門者則常常將這種悟入的實相作哲學似的理解。當然,佛學內有關哲學和辯證法的精妙論說不勝枚舉,但佛法畢竟不等於哲學或辯證法。佛教,特別是禪宗講的是修行和實證,決非僅僅停留在思辨之上。而頓悟,更不容有半點思維的程序混在其中,不然又怎麼能稱「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呢!
道是全體,要見道就必須頓悟,離開頓悟之見都僅僅是部分。知的屬性就是「言語道」或「心行處」,必然是遵循邏輯的河道,在內容的時間和空間中流淌。所以,不論這個知的內涵有多大,內容有多廣,都僅僅是有限和部分。既有知,必有不知或未知在它的前面。但道是不二的,「道不屬知、不知」關閉了思維分別之門,而開啟了頓悟之門,禪門宗師的作略,的確是直截了當,不容思慮的。若一念相應,即得契入。趙州禪師於此「言下,頓悟玄旨」,是其宜也。
什麼是「平常心」?
「平常心是道。」什麼是「平常心」?為什麼道就是這個「平常心」?既然這個「平常心」等同於道,那就決非常人所津津樂道的那個平常心了。南泉和尚在這里所開示的「平常心」,既非凡,又非聖。非凡,即非眾生們的煩惱心、機巧心;非聖,即非聖賢們的種種勝見、勝解。非凡不難接受,非聖則使人不知所以。
其實,這個原則在大乘佛教的經典里早已廣有言說,如《金剛經》雲:「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基於此,才有「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這個「無所住心」,方為南泉和尚所指示的「平常心」。這是沒有污染、沒有附著的心的本然,也就是六祖大師所指示的「本來面目」。
心有極其豐富的內涵和功能,佛教內各宗各派,特別是唯識宗對心有極其嚴密和深刻的揭示,這里無須加以介紹。當然,禪宗對這個心自有它獨特的見解和體證。這個見解和體證,也就是南泉和尚所說、趙州禪師所悟的「平常心」。
對「平常心」,《般若心經》中有一段開示可以說是揭了底的,這就是「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許多學習《心經》的人都把這段極為重要的、使人言下知歸的開示當作一則哲學論斷,用作概念上的思辨而已。殊不知,這一段經文恰恰是對每個學修者的心體——道體的最佳表達,同時也是修道體證的無上大法。在這里,還是因果不二的最高原則。
為什麼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為什麼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正是因為這個心是「不生不滅」的,也是「不垢不凈」的,還是「不增不減」的。對這個大道本源的心,誰能加以生滅垢凈和增減呢?
眾生之所以是眾生,恰恰是生生世世、時時刻刻不停地對這個大道本源的心,去妄加生滅垢凈增減。這樣怎麼免得了「住色生心」,乃至「住聲香味觸法生心」呢?所以,修行的功夫,還是得回到這個「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上來。只需在心念上不去妄生妄滅,妄垢妄凈,妄增妄減,這個「平常心」的「本來面目」就現現成成、明明白白地與你同在。所以祖師們常說「舉念即乖」、「一切現成」,又說「毫釐繫念,三塗業因;暼爾情生,萬劫羈鎖。」
如果功夫上達到這個火候,這個「平常心」自然就「猶如太虛,廓然虛豁」了。心無所住,道眼明白,於理於事,就會無礙圓融,自在解脫,豈不快哉!
修行之人雖多,但牢牢盯著大道的人少。若初發心,乃至盡形壽都在道上,焉有不得入門之理?
趙州禪師自見道後的百年間,可以說是須臾未曾離也。五百餘條語錄,全都是從這「平常心」—道上化出,著實精采。下面引兩位祖師的詩偈,用以頌讚這個「平常心」。先看牛頭法融禪師所頌:
曲譚名相勞,直說無繁重。
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
再看圓悟克勤禪師所頌:
千重百匝,四海一家。
解卻粘,去卻縛;
言無言,作無作。
風從虎兮雲從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