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五葉——南禪五家
業露華
相傳南天竺菩提達摩秉承其師般若多羅遺訓,於梁武帝普通年間(520—526年)泛海來華,曾受到梁武帝的熱情歡迎。但因機緣不契,見解不合,菩提達摩大失所望,於是只得「一葦渡江」,來到當時北魏境內,在中國北方嵩洛一帶游化,並傳授禪法。後來達摩以衣法付於慧可,以為傳法之信,所謂「內傳法印以契證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又以《楞伽經》四卷相授,告訴慧可說:「這是如來心地要門,極談法要,可以為世間眾生開示悟入。」於是慧可成為中國佛教禪宗之二祖。據說達摩傳法之時,曾有言曰:「吾滅後二百年,衣缽止而不傳,法亦大盛。」並留下一偈說:
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
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
預言了禪宗將在中國興盛發展的前景。
實際上,以「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特點的中國佛教禪宗的正式建立,是從六祖慧能大師開始的。慧能以前,禪宗只能說是處於早期的准備階段,或者說此時唯有禪學而無禪宗。由於這一階段禪宗諸師主要依據四卷本《楞伽經》遞相傳授,其禪學思想也多源於《楞伽經》,因而一些佛教史學者將這一時期的從達摩至五祖弘忍以及他們的旁出諸師,均稱之為「楞伽師」,如《楞伽師資記》中就明確地將這些禪師列入「楞伽師」名下。
五祖弘忍在湖北黃梅廣開「東山法門」,其所傳授的禪學思想也開始從《楞伽經》向《金剛經》轉化。弘忍門下分為北宗神秀與南宗慧能二派,北宗主漸修,南宗主頓悟,世稱「南能北秀」。北宗於中唐時大興於北方,南宗開始流行於南方的江西、湖南、福建、浙江等省,後有慧能門下神會和尚孤身北上,在滑台(今河南滑縣境)的大雲寺與北宗神秀的弟子普寂門下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使曹溪頓悟之義大播於洛陽。「安史之亂」時,神會又因設壇度僧,以所得的「香水錢」支援軍餉,為平定「安史之亂」起了一定的作用,取得了朝廷的信任,為南宗的發展創造了條件,終於使南宗漸漸取代了北宗的地位。後世說到禪宗,多是指以慧能為代表的南宗,這樣,南宗禪成了中國禪宗的嫡傳正統。
一、慧能之後的禪宗諸派
自五祖弘忍於黃梅廣開「東山法門」,達摩所傳的禪學思想開始在社會上流傳開。慧能以後,禪宗流傳既廣,枝盛葉茂,愈衍愈繁。隨著禪宗各家師說的發展,其學說也愈來愈支離,有的甚至互相矛盾,錯謬疑謗叢生。「有以空為本,有以知為源,有雲寂默方真,有雲行坐皆是。有雲見今朝暮,分別為作,一切皆妄;有去分別為作,一切皆真。……」
中唐時,禪宗諸家枝派衍蔓,據宗密統計,當時「禪有諸宗互相違反者」,殆且百家,其中「宗義別者」,宗密將之歸納為十家,這就是:江西、荷澤、北秀、南倪、牛頭、石頭、保唐、宣什及稠那、天台等。
江西一支,即禪宗史上著名的「洪州禪」。屬慧能門下南嶽懷讓這一支。其代表人物是懷讓的弟子馬祖道一和道一的弟子百丈懷海。道一(709—788年)是漢州什邡(今四川什邡縣)人,俗姓馬,所以後人稱其為「馬祖」。幼年出家於資州。唐開元中,來到南嶽衡山結庵而住。相傳他當時整日獨處一庵,唯習坐禪,凡有來訪者都不接待。當時懷讓住在南嶽般若寺,見道一相貌奇特,知其不凡,便決定加以引導。一日,懷讓問道一:「你整日在此坐禪,圖個什麼呢?」道一回答說:「希望成佛。」於是懷讓拿起一塊磚,在庵前石上磨。起先道一併未理會,如此數日,道一便感奇怪,於是問道:「大師在此磨磚做什麼?」懷讓答道:「磨作鏡子。」道一愈發奇道:「磨磚豈能成鏡子呢?」懷讓於是啟發他說:「磨磚既然不能成為鏡子,那麼坐禪又怎能成佛呢?「道一於言下猛醒,即請懷讓指點迷津,並以懷讓為師,在門下侍奉十年。後來他離開南嶽,來到江西開堂說法,先後在臨川(今臨川縣)、南康(今南昌縣)、洪州(今南昌縣)等地創建禪林,廣聚徒從,門下四方學者雲集。他所弘傳的宗旨,佛教史上就稱之為「洪州禪」。在慧能以後的禪宗各派中,以這一支最為繁榮,對後世影響也最大。道一的弟子有百丈懷海、西堂智藏、南泉普願等人。其中尤以懷海繼承和發揚懷讓、道一的禪學思想,為洪州禪地位的確立作出了重要貢獻。此外,懷海又立「禪門規式」,為天下禪林清規之濫觴。
荷澤即神會一支。神會曾於慧能門下學習,後又北游參學。他當時看到神秀的北宗禪在北方很興盛,神秀門下的弟子、當時在北方極有聲望的普寂禪師,以神秀為達摩正統,自己則為神秀的繼承人,於是於開元十二年(724年)在滑台(今河南滑縣)大雲寺設無遮大會,展開關於法統之論辯。神會之舉驚動了當時的與會者,後神會應請人住東都荷澤寺。由於神會的努力,使曹溪頓悟法門大行於洛陽,他所弘揚的禪學,在當時被稱為荷澤宗。
北秀即指神秀北宗一支。這一支在唐代曾經流行於北方。神秀是五祖弘忍門下上座弟子,後隱居於荊州當陽玉泉山。弘忍去世後,他在玉泉寺大開法門,門下學者如市。則天武後時,後應詔進京,受到隆重的待遇。武則天將他安置於內道場,京者王公士庶聞風謁見,望塵拜伏。除武氏之外,他還受到唐中宗、睿宗的禮敬,因而被譽為「兩京法主,三帝門師」。他的弟子普寂、義福在當時也享有很高的聲譽。神秀一支所傳主要是繼承傳統的楞伽師的漸修法門,在唐皇朝的支持和護持下,其禪法遍傳北方,「北宗門下,勢力連天」,說明了當時神秀北宗禪的流傳情況。
牛頭禪的主要人物是法融。相傳他是四祖道信門下的旁出弟子。據唐代僧人道宣所作《高僧傳》記,法融俗姓韋,潤州延陵(今江蘇丹陽)人。十九歲人茅山依炅法師出家。法融認為「慧發亂縱,定開心府,如不凝想,妄慮難摧」。於是「凝心宴默於空靜林,二十年中專精匪懈」,唐貞觀十七年(643年),在牛頭山幽棲寺北岩卞別立禪室。因此這一宗就被稱為「牛頭宗」。
保唐宗源於四川成都的保唐寺。這一宗的代表人物是智詵、無相、無住等。智詵是五祖弘忍的弟子。後曾住資州(今四川資中縣)德純寺。無相是新羅人,出家後人唐訪道,從智詵的弟子處寂學禪,後人成都凈眾寺開法,以「無憶、無念、莫忘」為宗,開凈眾禪。無住為無相弟子,陝西鳳翔人。干元二年(759年)人成都凈眾寺禮無相為師,後至保唐寺創立保唐禪。
石頭即指石頭希遷,屬慧能門下青原行思這一系。希遷門下有天皇道悟、葯山惟嚴二支。後來南禪五家中的曹洞宗、雲門宗和法眼宗均出於石頭門下,因此石頭一系對後來禪宗的發展起了重要作用。
在《禪源諸詮集都序》中,宗密又按教義思想,將上述」十室「歸結為以下三宗:
一、息妄修心宗。包括南倪、北秀、保唐、宣什等。這一派的主要思想是:「說眾生雖有佛性,而無始無明覆之不見,故輪回生死。諸佛已斷妄想,故見性了,出離生死,神通自在。」其修行方法,主張通過「明解趣人禪境方便,遠離憒鬧,住閑靜處,調身調息,跏趺宴默,舌拄上齶,心注一境。」
二、泯絕無寄宗。包括石頭、牛頭等諸家。主要思想是「凡聖等法,皆如夢幻,都無所有,本來空寂,非今始無。」如果了達「本來無事,心無所寄,方免顛倒,始名解脫」。除石頭、牛頭外,荷澤、江西、天台門下等也說此理。
三、直顯心性宗。「說一切諸法,若有若空,皆唯真性。真性無相無為,體非一切,謂非凡非聖,非因非果,非善非惡等」。
二、五家的形成及其傳承
宗密在《禪源諸詮集都序》中說,當時禪宗派別不下於百家,但在他歸結的江西、荷澤等十家中,除了稠那、天台二家外,其餘諸家,大多數屬達摩一系的傳承。而當時影響較大的,都是南宗禪(慧能系)和北宗禪(神秀系)門下的支派。
中國佛教禪宗南北兩大派之間爭奪正統地位的爭論,自神會以後逐漸明朗化。以慧能為代表的南宗,漸漸成為大家承認的禪宗正統。慧能的影響日益擴大,門下弟子也愈益增多。慧能的弟子們還改變了以往師弟單傳的傳統,競相發揮師說,或競自為家,自立門派,於是到唐末五代時,遂有溈仰、臨濟、曹洞、雲門、法眼五家出現。
慧能門下,最初大體可分為荷澤神會、南嶽懷讓、青原行思三大系。其中神會一系,有弟子法如(723—811年)、無名(722—793年)等人,稱為荷澤宗。荷澤宗的神會曾經為慧能的南宗禪取得正統地位起過重要作用。一些禪學史的研究者,如胡適先生認為,神會在禪宗發展史上的作用和地位當在慧能之上,他說,神會是南宗的急先鋒、北宗的毀滅者、新禪學的建立者。在中國佛教史上,「沒有第二個人有這樣偉大的功勛,永久的影響」。胡適的觀點曾經在學術界引起很大反響,不管這一觀點是否正確,總之,神會在中國禪宗發展史上起過重要作用,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八世紀中葉,荷澤宗曾經廣泛流行於中原地區,「曹溪了義大播於洛陽,荷澤頓門派流於天下」。然而歷史的發展,卻往往似乎是在和人們開玩笑,這樣一個在禪宗發展史上起過重要作用的派別,僅傳了數十年即遭衰落,後世幾乎沒什麼影響。在後世真正發揮了慧能的禪學思想特色而得到廣泛流傳的,卻是在當時並不十分顯赫的南嶽懷讓和青原行思二支。唐末五代同現的禪宗五家,也是由這兩支繁衍出來的。
懷讓(677—744年),俗姓杜,金州安康(今陝西安康)人。自幼喜好佛書,弱冠出家,從荊南玉泉寺恆景律師受具足戒。後人曹溪跟從六祖慧能。慧能寂後,人南嶽衡山,止般若寺三十餘年,闡揚南宗教義,四方學者歸之。於是開禪宗南宗的南嶽一系,其本人也被稱為「南嶽懷讓」。懷讓於天寶三年(744年)卒於衡岳。傳法弟子有道峻、道一等。其中道一被後世稱為「馬祖」,曾在江西南昌、修水一帶(古代稱為「洪州」)弘揚禪法,開創了具有鮮明特色的「洪州禪」,在理論和實踐上為南禪五家的形成提供了依據,成為五家禪的先驅。五家中的溈仰宗、臨濟宗則直接來源於這一系。
行思(?一740年),俗姓劉,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自幼出家,因聞六祖曹溪法席,乃往參見。後得六祖付法,乃歸青原山(江西吉安境內)靜居寺弘揚心地法門,一時「四方禪客繁擁其堂」,於是開南禪青原一系。行思於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寂於本地,敕謚「洪濟大師」。其弟子最著名者為石頭希遷。希遷下分為葯山惟嚴和天皇道悟兩支。葯山下經數傳至洞山良價和曹山本寂,創五家中的曹洞宗。天皇道悟下經數傳而至雪峰義存,義存有弟子雲門文偃,創五家中的雲門宗,義存門下的另一支經三傳而至清涼文益,創五家中的法眼宗。
慧能門下南禪五家的傳承情況,大致如下表。
下面,我們將按照南禪五家形成的時間先後順序,加以簡單介紹。
偽仰宗
溈仰宗是五家中最先成立的一個宗派,形成於晚唐時期。因為北宗的開創者靈枯及其弟子慧寂先後在潭州的溈山(今湖南寧鄉縣西)和袁州的仰山(今江西宜春縣南)弘揚一家宗風,因此這派就被稱為溈仰宗。
靈祐(771—853年)俗姓趙,福州長溪(今福建霞浦縣)人。年十五依本郡建善寺法常律師出家,習大小乘經論。年二十三游江西,參禮百丈懷海禪師。百丈懷海馬祖道一弟子,曾侍事道一多年,得道一傳法印可。曾為洪州禪的發展起過重要作用。他否認語言文字是人們認識客觀事物、互相進行交流和表達自己思想情感的手段,他主張禪學的參究,應遠離一切有五分別,不執著於外境。他曾說「自古至今,佛只是人,人只是佛,亦是三昧定。不用將定人定,不用將禪想禪」。懷海對禪宗的另一重要貢獻,就是制定了「禪門清規」。這一清規經後世多次修訂,以「百丈清規」著稱於世,並為後世天下禪門叢林所遵循。靈枯在懷海門下,深得懷海之許,居參學之首。一日,靈祐侍立於百丈懷海之側,百丈問曰:「汝撥爐中有火否?」靈祐撥之曰:「無火。」百丈起身,於爐中撥得少火,舉以示之,曰:「你說無火,這不是火嗎?」靈祐由此發悟,向百丈陳其所見,得百丈印可。百丈囑其曰:「經雲: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時節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憶,方省己物不從他得。故祖師雲:悟了同未悟,無心亦無法。只是無虛妄凡聖等心,本來心法元自備足。汝今既爾,善自護持。」後靈祐受百丈之遣,去湖南大溈山開山立宗。大溈山山勢峭絕,荒無人煙。經靈枯數年經營,率眾共營梵宇,並得相國裴休等護持,由是天下禪學輻輳。
慧寂(807—883年),俗姓葉,廣東韶州(今廣東韶關、曲江一帶,治所在曲江)人。據《宋高僧傳》卷十二等記,年十五欲出家,父母不允。後二歲復懇請,其雙親猶豫未決,乃斷左手無名指及小指,跪於父母前,誓求出家,父母知其不可留,乃許之。即南華寺通禪師下落髮。後參溈山,遂登堂奧。一日,靈枯坐次,慧寂人來。靈祐曰:「寂子速道,莫入陰界。」慧寂曰:「慧寂信亦不立。」靈枯曰:「子信了不立,不信不立?」慧寂曰:「只是慧寂更信阿誰?」靈祐曰:「若恁么即是定性聲聞。」慧寂曰:「慧寂佛亦不立。」靈祐問慧寂:「《涅檠經》四十卷,多少是佛說,多少是魔說?」慧寂曰:「總是魔說。」靈祐曰:「已後無人奈子何!」慧寂在溈山門下參禪十多年,後住江西宜春附近的仰山。「海眾摳衣得道者不可勝記。」一日,有劉侍者問:「了心之旨,可得聞乎?」慧寂答道:「若要了心,無心可了。無了之心,是名真了。」他曾以紙書圓相,並注雲:「思而知之,落第二頭。去不思而知,落第三道。」自爾常有若干勢以示學人。被人稱為「仰山門風」。
溈仰宗在南宗五家中興起最早,但衰亡得也較早。其傳承世系經數代,延續約有一百多年,至宋代即已衰微。
臨濟宗
臨濟宗是繼溈仰宗之後成立的一個南宗派別。因開創者義玄禪師長住鎮州(治後在今河北正定)臨濟院,所以被稱為「臨濟宗」。
義玄(?一867年),俗姓邢,曹州南華(今山東東明)人。據說他「幼而穎異,長以孝聞」。出家受戒後,曾不畏艱苦,參學諸方,並在黃檗希運禪師門下參學。希運本百丈懷海禪師人室弟子,得百丈印可後,住黃檗山弘揚一家宗風,其禪風大行於江南。當時義玄在希運門下隨眾參侍,行業純一。有一次睦州(黃檗希運的法嗣)問義玄:「上座在此有多少時了?」義玄答曰:「已有三年了。」睦州又問:「曾參問否?」義玄答:「不曾參問。不知問些什麼。」睦州說:「何不問堂頭和尚,如何是佛法大意?」於是義玄即去問希運。問聲未絕,希運便打。義玄下來後,睦州問:「問得怎麼樣?」義玄回答說:「問聲未絕,和尚便打。」睦州鼓勵說:「再去試試。」於是義玄又去問,又遭希運打。如此三度去問,三度遭打。遂向睦州告辭說:「承你激勵勸我去問法,但屢次遭到和尚棒打。我自恨緣薄障深,無緣領受佛法深旨。所以我現在要告辭而去,到各處行腳參訪。」睦州對他說:「你如果要走,也須辭別了和尚再走。」待義玄告退後,睦州即到希運處,對希運說:「那位前來問話的,雖是一個青年後生。但甚為奇特。如果他來告辭,望和尚能方便接引,如能就此栽培一棵大樹,便能留得樹蔭好遮覆後世之人。」次日義玄來辭,希運便指引他說,「你不必往其他地方去,只需往高安灘頭參禮大愚,他必能為你講說。」
大愚乃馬祖道一的再傳弟子,義玄來到洪州高安大愚處,大愚問曰:「你從什麼地方來?」義玄曰:「從黃檗處來。」大愚又問:「黃檗曾經有過什麼言語?」義玄答曰:「我曾經三度啟問佛法大意,但三度遭打,不知我有沒有什麼過失?」大愚說:「黃檗恁么老婆心切,為你得徹困,更讓你來這里問有過無過?」義玄於言下即時大悟。
義玄後又回黃檗處。一日義玄與希運一起在山上栽松樹,希運說:「在深山裡要栽這許多松樹榦什麼?」義玄回答說:一可以為山門增添景緻,二可以為後人作標榜。」言畢即將鋤頭擊地三下。希運說:「雖然如此,但你已經吃我三十棒了。」義玄聞言又將鋤頭擊地三下,口中作噓噓之聲。希運見狀即說:「吾宗到汝,將大行於世。」
義玄後住鎮州臨濟院,學侶雲集,黃檗宗旨於此大盛。義玄接引學眾多用棒喝之法,他說:「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他的門下參學徒眾也常常學師用棒喝之法。一日義玄告訴弟子們說:「你們都學我喝,我現在問你們,如果有一人從東堂出,一人從西堂出,兩人齊喝一聲,這里分得賓主么?你們怎麼加以區分呢?如果區分不出,以後不能學老僧之喝。」義玄又指示接引學人的方法說:「我有時先照後用,有時先用後照,有時照用同時,有時照用不同時。」除此以外,臨濟禪學接引學人,還有三玄、三要、四料簡等。
臨濟宗一派接引學人,有其自己一套靈活獨特的方法。它以機鋒峻烈,單刀直人而著稱,在禪宗各派中獨樹一幟。在唐末五代,此宗發展迅速,為後期禪宗五家中傳承最久遠、影響最廣泛的一家。宋代,此宗門下又分出黃龍、楊岐兩派。12世紀末,日僧榮西、俊芿人宋,先後將黃龍、楊岐兩派禪法傳人日本。宋以後中國佛教禪宗也多為臨濟一系。
曹洞宗
曹洞宗也是南禪五家中影響久遠深長的一家。因其創始人良價和本寂師徒分別住於江西吉安縣的洞山和吉水縣的曹山,為叫起來順當,故合稱為「曹洞宗」。另外還有一種說法,認為「曹」當指曹溪,是六祖弘法之處;「洞」則指洞山,為示本宗禪學源於曹溪六祖,因而合稱為「曹洞」。
曹洞宗屬南禪慧能門下青原行思一系法脈。青原行思傳石頭希遷,希遷傳葯山惟嚴,惟嚴傳雲岩曇晟。良價為曇晟的得法弟子。
良價悟本禪師(807—869年),俗姓俞,會稽諸暨人。自幼從五泄山勝默禪師出家,二十一歲受具足戒於嵩山,後四處遊方參學。先後曾參禮南泉普願禪師、溈山靈祜禪師等。相傳他在南泉處,得南泉之贊賞,認為「此子雖後生,甚堪雕琢。」在溈山時,得靈祐禪師指示,乃去雲岩曇晟處參學。良價於雲岩處,曾問曰:「無情說法,什麼人得聞?」雲岩回答說:「無情得聞。」……又問:「無情說法,該何典教?」雲岩答曰:「豈不見《彌陀經》雲,水鳥樹林,悉皆念佛法。」良偶像於言下即有所悟,於是述偈曰:
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說法不思議。
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時方得知。
良價後於沿山傳法,因勢利導,廣接上、中、下三根。他吸收了《周易》的卦爻之學加以糅合,創「五位君臣」法接引參學者,又著有《寶鏡三昧歌》闡述其禪學思想。
曹山本寂為沿山良價的傳法弟子。本寂(840—901年),俗姓黃,泉州莆田(今福建莆田)人。少習儒,年十九,出家於福州雲名山,二十五歲受具足戒。後謁沿山良價,深得洞山器重。本寂隨侍洞山數載,臨別洞山密授宗旨,並問曰:「子向什麼處去?」本寂答曰:「不變異處去。」洞山復問:「不變異處,豈有去邪?」本寂答曰:「去亦不變異。」於是往曹溪禮六祖塔,復回吉水。後眾人因慕其名,被請住臨川開法。本寂因慕六祖曹溪傳法之風範,即將其所居之處改名為曹山,參問者堂盈室滿。本寂曾作《四禁偈》:
莫行心處路,不掛本來衣。
何須正恁么,切忌未生時。
有僧問本寂:「學人通身是病,請師醫。」本寂答曰:「不醫。」僧問:「為什麼不醫?」答曰:「教汝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僧問道:「沙門豈不是具大慈悲底人?」答:「是。」問:「忽遇六賊來時如何?」本寂答曰:「亦須具大慈悲。」問:「如何具大慈悲?」答:「一劍揮盡。」問:「盡後如何?」答:「始得和同。」本寂又曾詳盡解說洞山的五位君臣之意,洞門禪風由是而大盛。
南宋以後,曹洞宗大盛。在五家禪中,其影響僅次於臨濟宗。南宋嘉定年間(1208—1224年)日僧道元人宋,在浙江天童山從如凈(1163—1228年)受曹洞禪法,後傳人日本。至今曹洞宗在日本還有很大影響。
雲門宗
雲門宗是五代時形成的一個禪宗南宗的派別。因其創始人文偃禪師住韶州雲門山(今廣東乳源縣境內)的光泰禪院,故被稱為雲門宗。這一宗屬於慧能南宗門下,青原行思一系的法脈。
文偃禪師(864—949年)是浙江嘉興人,俗姓張。自幼依空王寺志澄律師出家,敏質生知,慧辨天縱。對律典深有研究。後因已事未明,前去參訪睦州。睦州見其到來,便將門閉上。文偃上前叩門,睦州問道:「誰?」文偃答道:「是我文偃。」睦州又問:「做什麼?」文偃答道:「因已事未明,前來求師指示。」睦州開門一現,便又即刻將門閉上。如此這般一連三天,文偃也連續三天前來叩門。至第三天,當睦州一開門,文偃便拶人。睦州一把擒住曰:「道!道!」文偃擬議,睦州便將他推出說:「秦時轅轢鐨。」遂掩上門,將文偃的一個腳也碰壞了。然而文偃卻由此而得悟人。
在睦州的指點下,文偃去見雪峰義存。義存是德山宣鑒的弟子,繼承了青原行思、石頭希遷一系禪學思想。曾住雪峰山廣福院廣集學人,四方僧眾雲集法席,當時有很高的聲譽。文偃到了雪峰莊上,見有一僧,乃問曰:「上座今日上山去那!」那僧人答道:「是。」文偃又說:「請你為我傳一句話,問一下堂頭和尚,只是不能說是別人讓你問的。」僧人曰:「好吧。」於是文偃對他說:「上座到山中見到堂頭和尚上堂說法時,等眾人才集,便出來,握腕立地曰:『這老漢項上鐵枷,何不脫卻?」』那僧人上山後便按文偃之教而行。雪峰見此僧人這麼說,便下座,攔胸把住說:「速道!速道!」僧默然無對,雪峰便放開說:「你剛才所說,不是你自己的話。」那僧說:「是我自己的話。」雪峰便對左右說:「侍者,將繩子和棍棒拿來。」那僧人一聽此話,連忙說:「剛才的話,不是我自己的,是莊上一位浙中來的上座教我說的。」聽了此話,雪峰便對大家說:「大眾快去莊上迎接這位大善知識來。」次日,文偃上山來見義存,深得義存之契,於是溫研積念,密授宗印。
文偃後來歷訪洞岩、曹山、天童、歸宗等處,又往曹溪禮六祖塔。晚年移住雲門光泰禪院。雲門的宗風孤危險峻,其接引學人片言隻字,不用多語。故有「雲門一字關」之稱。北宋時,雲門宗較盛,曾與臨濟並稱,但未幾即衰微不傳。
法眼宗
法眼宗也是形成於五代時期,是南禪五家中出現最晚的一個宗派。和雲門宗一樣,此宗也是屬於慧能門下青原行思一系的法脈。法眼宗的創始人是文益禪師,他因住於金陵(今江蘇南京)清涼院,所以被稱為「清涼文益」,又因他後來曾被南唐中主賜謚為「大法眼禪師」,所以其所創之宗亦被稱為「法眼宗」。
文益禪師(885—958年)是浙江餘杭人,俗姓魯。他自幼出家,後受具足戒於越州(治所在今浙江紹興)開元寺。他除了精研佛教經典、窮其微旨之外,又復旁探儒典,游文雅之場,被譽為「釋門之游、夏」。後因玄機一發,拋掉一切雜務,外出參訪雲游。他曾到福州參長慶禪師,因無所契,便離開了那兒。又與紹修、法進三人慾出嶺南,路過漳州時,因天下大雪,乃暫憩地藏院,因參羅漢桂琛禪師。羅漢桂琛是玄沙師備的法嗣,雪峰義存的再傳弟子,因而亦屬青原行思一系的法脈。
桂琛禪師見了文益等人,問道:「你們此行要到什麼地方去?」文益答道:「四處行腳。」桂琛又問道:「什麼樣的事才是行腳之事呢?」文益回答說:「不知道。」桂琛說:「不知道最好。」便同三人談了一會有關《肇論》(南北朝時著名僧人所作的一本著作,其內容主要是討論有關佛教般若學思想的)的思想。後來雪停了,文益等人打算辭別離去,桂琛禪師送至門口,指著庭院中的一塊石頭,問文益說:「上座尋常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那麼你說說看,這塊石頭是在心內,還是在心外?」文益回答說:「在心內。」桂琛禪師即說:「你們既然是行腳之人,又是什麼來由,要安一塊石頭在心中呢?」文益聞言而大窘,無言以對,便放下衣物,依於桂琛席下以求抉擇。在將近一個多月中,每日呈見解,說道理。一日桂琛對他說:「佛法不恁么。」文益回答說:「然而我卻辭窮理絕了。」桂琛告訴他說:「若論佛法,一切現成。」文益即於言下大悟。
文益後於臨川崇壽院開堂接眾,諸方會下,有存知解者翕然而至。文益微以激發,皆漸而服膺。於是前來參訪之眾,經常不下千人之多。文益的弟子,承其法嗣者有天台山德韶禪師。相傳德韶初至文益門下,自認對禪學已有一定根底,所以並不人室參請。一日文益開堂說法,有僧問道:「如何是曹源一滴水?」文益答道:「是曹源一滴水。」那僧人聽後甚為惘然,德韶在座側聞此言忽然大悟,平生凝滯,渙然冰釋。遂以所悟聞於文益,得文益印可。德韶於五代時,曾為吳越國師。
法眼一宗,在宋代曾極盛。特別是德韶的傳法弟子永明延壽,受吳越王之請,住永明寺十五年,法席大盛,門下有弟子一千七百餘。他大力調和天台、賢首、慈恩諸家,倡禪教一致論,著《宗鏡錄》百卷闡述其思想。又主張禪凈雙修,著《萬善同歸集》,在當時有極大影響,連當時高麗國王也慕名派人前來學法,於是法眼一宗盛行於國外。但宋中期後,法眼宗便逐漸衰微,前後流傳不過百年光景。
禪宗南宗的五家,興起於唐末五代,盛於宋時。禪宗的興起,是有深刻的經濟和社會原因的。首先,禪宗的寺院經濟,是與中國封建社會小農經濟的生產方式緊密相連的。8世紀中,南嶽懷讓的弟子馬祖道一在江西弘揚禪學,他率先倡導一種農禪結合的生活方式。接著,道一的弟子百丈懷海禪師又創立了禪林清規,依據禪宗寺院生活的特點,改革了寺院制度,使禪宗寺院向叢林化方向發展。在禪僧的日常生活中,又設立了「普請法」,提倡「上下均力」,「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這實際上已是世俗社會小農經濟的生產和生活方式的叢林化。中國封建社會的生產方式以小農經濟為主,禪宗農禪制度的確立,與佛教其他宗派的寺院經濟制度相比,更加適應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實際狀況,因此容易在小農經濟如汪洋大海的中國封建社會中得到生存和發展。
其次,以慧能為代表的禪宗南宗,沒有傳統佛教那種煩瑣的經院哲學理論體系,通常是以通俗易懂的語言來表達一種簡明扼要的道理,使一般群眾都能理解,與隋唐以來一些向著貴族化方向發展的佛教宗派相比,更具有庶民化的傾向,因此也使一般民眾對禪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從而使禪宗勢力得到迅速的發展。
以慧能為代表的禪宗,在教義思想上對於人的自身尊嚴和主體意識的重視,對於人性的恢復,在精神上追求絕對的自由,反對任何束縛等特點,深深地吸引了知識階層中的一部分人。南禪五家各自不同的鮮明的禪風、活潑的個性、靈活的門庭設施和那種超然脫俗、任運自由的生活情趣,特別對那些失意的中下層知識分子有著極大的吸引力。知識分子與禪僧的密切交往和廣泛聯繫,促進了禪宗的發展,同時也使禪宗在發展過程中對中國的傳統思想文化產生深刻的影響。
三、南禪五家的禪學思想及宗風特點
南禪五家,出自南嶽、青原二系。若論思想淵源,均發源於六祖慧能,因此他們的禪學思想有許多共同之處。然因各家思想理論各有側重,且接引學人的方法手段,即所謂門庭設施各有不同,有的審細綿密,有的機峰峻烈,有的簡潔明快,有的妙用親切,因而形成不同的禪學思想理論和各自的宗風特點。這兒,我們還是按照五家成立的先後順序,對他們的禪學思想和宗風特點作些簡單的介紹。
審細密切 上令下從——溈仰宗的禪學思想和宗風特點
溈仰宗的基本思想是所謂「三生說」。《人天眼目》四中記載了靈祐的這一段話:
師(指溈山靈祜)一日謂仰山(慧寂)曰:吾發鏡智為宗要,出三種,所謂想生、相生、流注生。《楞嚴經》:「想相為塵,識情為垢。二俱遠離則汝法眼時清明。雲何不成無上知覺。」想生即能思之心雜亂,相生即所思之境歷然,微細流注俱為塵垢。若能凈盡,方得自由。
這一段話集中地說明了溈仰宗的「三生說」思想。所謂「三生」就是想生、相生和流注生。
「想生」是指能思之心,是「對塵垢而起妄想」作用的心,也就是指人的主觀意識。佛教認為,客觀外境是由人的主觀精神活動所產生。人的主觀意識,即由能思之心產生的精神作用紛繁雜亂,由此而顯現五花八門的外部世界,又反過來對人的主觀意識產生作用,使心起妄想,從而使本來清凈之心產生染污,如能遠離此想生之心,即能使「法眼應時清明」。
「相生」是指所思之境,是能思之心所作用的對象,即識情所思一切境界之相,也就是客觀世界,佛教認為客觀外境是束縛人的精神自由的枷鎖,是囚閉清凈本心的牢籠。因而對於清凈之心來說,這種外境是一種染污,有時也稱作「客塵」。必須「凈盡」,也就是說,必須徹底否定這種客觀世界,才能得到徹底的精神自由。
「流注生」即識塵和合,念念相續之一切煩惱,是指主觀精神和客觀外境互相作用而產生的無間斷的、念念相續的煩惱。靈祐認為識和塵都是「微細流注」,是無常變幻的,因而都是塵垢,都是應當掃除的。
溈仰宗的宗風審細密切。《人天眼目》說:「溈仰宗者,父慈子孝,上令下從;你欲吃飯,我便捧羹;你欲渡江,我便撐船;隔山見煙,便知是火,隔牆見角,便知是牛。」這是指溈仰宗的家風,師資唱和,方圓默契。
機用峻烈 單刀直入——臨濟宗的主要禪學思想和宗風特點
臨濟宗屬於南嶽懷讓、馬祖道一一系法脈。馬祖道一於唐大曆年間(766—779年),曾居於洪州(今江西南昌)開元寺,並以此為中心開展一系列活動,「四方學者雲集坐下」,形成了禪宗史上著名的洪州禪。
洪州禪是慧能禪學思想的繼承和發展,它以《楞伽經》的如來藏思想和《金剛經》的般若性空思想相結合,以「觸類是道而任心」為根本特點,將禪的實踐融合在日常生活的行、住、坐、卧之中,以任運自由的平常心為佛心,從而形成直截了當的佛性說和更為簡單易行的禪法實踐。在教學上洪州禪一反傳統方式,提倡針對不同的對象,採取不同的教學方法,應機施教。因而在手段的運用上也更加靈活機動、活潑自由。
洪州禪特色鮮明,在當時有很大影響。其禪學理論和宗教實踐,對後來禪宗的發展也非常重要。臨濟義玄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法脈傳承方面,都是直接來源於洪州禪,因而臨濟禪實際上是洪州禪的繼承和發展。洪州禪以《楞伽經》的如來藏思想和《金剛經》的般若性空觀為思想墓礎,臨濟禪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加以發揮,以對世界和「空」、「無」為認識起點,充分重視「一念心」和「心清凈」的如來藏佛性的生動活潑作用,以此引導禪僧通過日常生活的具體活動去體驗禪悟的神秘境界。
為了更好地體驗這種禪悟境界,臨濟宗又提出了一系列表現自己禪學思想特點的主張。
首先,臨濟宗向進行禪悟體驗的僧人們提出,要徹悟禪味,必須建立自信心,做個「不受人惑」的人。臨濟宗認為,如來藏自性清凈,本來具足。人人都具有這清凈具足的如來藏佛性,本來不曾欠少什麼,眾生心與佛心平等一如,本無差別,即心即佛,因此根本不必再向外去求什麼成佛作祖。「如今學道人,且要自信,莫向外覓……」,如果明白了這一點,就具備了自信心,就是一個「不受人惑」的人。「如大器者,直要不受人惑,隨處做主,立處皆真,但有來者,皆不得受。」「自達摩大師從西土來,只是覓個不受人惑底人」。
有了自信心,才能獲得真正的見解。因此臨濟禪對學人提出的另一個要求,就是要確立「真正的見解」。「今時學佛法者,且要求真正的見解。若得真正見解,生死不染,去住自由;不要求殊勝,殊勝自至」。臨濟宗認為,如果缺乏自信,向外追求,便會受他人惑,失去真正見解,就無法得到解脫。
要確立「真正見解」,就必須做個無依、無為的「真學道人」。臨濟宗認為,真學道人「迥然獨脫,不與物拘,乾坤倒覆,我更不疑。十方諸佛現前,無一念心喜;三塗地獄頓現,無一念心怖」。
做到了以上各點,就能「隨處作主,立處皆真」,於日常行、住、坐、卧中,處處體現禪的境界。「如大器者,直要不受人惑,隨處作主,立處皆真,但有來者,皆不得受」。(以上引文,均見於《臨濟錄》)於平常無事中自然任運,絕無絲毫造作,這就是臨濟宗禪的生命力所在,也是臨濟禪之所以能長期流傳,並產生重大影響的根本原因。
臨濟宗的門庭設施,機用峻烈,風格凌厲。自古有「臨濟將軍」之稱。中說:「臨濟家風,全機大用,棒喝齊施,虎驟龍奔,星馳電掣。負沖天意氣,用格處提持。卷舒縱橫,殺活自在,掃除情見,迥脫廉織。以無位真人為宗,或棒或喝,或豎拂明之。」為接引學僧體悟禪的境界,運用了一些非常手段。要而言之,有三玄三要、四賓主、四料簡、四照用等。
三玄三要,是臨濟宗師接引學人的三個原則和三種要點。《人天眼目》舉義玄之語說:「師雲:大凡演唱宗乘,一語須具三玄門,一玄門須具三要,有權有實,有照有用。」所謂「三玄門」,具體是指體中玄、句中玄、玄中玄。
體中玄「因言顯理,以顯玄中之體;雖明此理,乃是機不離位故」。意為以發於真體之語言顯示真實之理。句中玄「如張公吃酒李公醉……雖是體上發,此一句不拘於體故」。即不拘泥於語言本身的表面意思,直截了當體悟佛教的絕對真理。佛教認為絕對的真理如佛性,是離言絕相,非語言所能表達,因此要想獲得這一真理也只能靠自己親身的體會。一落文字,便為著相。玄中玄「此語於體上又不信於體,於句中又不住於句。妙玄無盡,事不投機。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語言出心體,又離於心體。因而參禪者必須透過表面意思,從中切身體驗,從而進入禪悟的境界。
三要即三種要點,這是配合三玄而說。所謂「一玄門須具三要」,即是在言說中應當具有此三種要點。這三種要點是:第一,應當破除對外界客觀事物的執著。第二,應當破除對語言文字的執著。第三,要隨機發動,靈活運用。總之,三玄三要的目的是為了破除參學者對主觀和客觀世界的迷執,指出在體悟禪的境界過程中語言文字的局限性,告誡參學者,必須離言絕相,得意而忘言,才能悟人禪的意境。宋代臨濟宗禪師汾陽善昭曾以一偈總括三玄三要說:「三玄三要事難分,得意忘言道易親;一句明明該萬象,重陽九日菊花新。」
四賓主為賓看主、主看賓、主看主、賓看賓。這是通過師徒(即賓主)之間的問答來測試和衡量對方的禪學水平。其中「賓看主」是指徒弟的見識超過師父,師父執著於外境而又裝模作樣。這是「膏盲之病,不堪醫治」。「主看賓」的情況正好相反,即弟子抑著錯誤見解卻又抵死不放。「主看主」是雙方見解相當,都能識別外境而無所執著。「賓看賓」又正好相反,雙方都不辨外境,卻又自以為是,於是在「披枷帶鎖」的情況下「更與安一重枷鎖」。四賓主的施設是通過師徒之間的互相「看」,即互相衡量測試,以促進內部自由活潑禪風之發揚。
四料簡和四照用是指在接引學人時,區分不同的對象,施以不同的方法,四料簡是:奪人不奪境、境不奪人、人境俱奪、人境俱不奪。與此相對的四照用是:先用後照、先照後用、照用同時、照用不同時。其中「人」和「境」分別是指主觀認識和客觀外境的錯誤認為,即所謂「我執」和「法執」。所謂「奪人」是指使參學者摒棄我執,「奪境」雖指使參學者摒棄「法執」。「照」是觀照,是真如本體之用,這兒是指對客觀外境的否定;「用」是妙用,這兒是指對主觀精神的否定。「奪人不奪境」是說當參學者對主觀精神的執著(我執)嚴重時,必須先破我執,暫存外境。也就是「先用後照」。當參學者對於外境的執著相對來講較嚴重時,則須先破「法執」,「奪境不奪人」,也就是「先照後用」。「人境俱奪」是針對我法兩執都很重的人而言,必須使他們同時破除對人、境的執著心理。此也就是「照用同時」。「入境俱不奪」是對我法兩執都已破的人而言,這時已經進入悟的境界,也就是「照用不同時」。 ,
臨濟宗風,機用峻烈,單刀直人。除上述各種門庭設施之外,尚有棒、喝等種種方法。總之,是為了根據不同的參學對象,運用不同的接引方法,使參學者能破一切違背佛教教理的「錯誤」見解,更好地對禪的神秘境界進行體悟。
綿密回互 妙用親切——曹洞宗的禪學思想和宗風特點
與臨濟宗大機大用、星馳電掣般的峻烈家風迥然不同,曹洞宗的宗風被認為是綿密回互、妙用親切。在南禪五家中,以臨濟宗和曹洞宗這兩支流傳最廣、影響也深遠,其禪學思想和家風門庭也最具特色。曹洞宗思想屬慧能門下青原行思一系,行思傳石頭希遷,希遷門下分為天皇道悟和葯山惟嚴兩支,洞山良介和曹山本寂就是出於惟嚴這一支。青原一系的禪學思想發展受希遷的影響很深,曹洞宗禪學思想主要內容之一的「回互」說,就是直接來源於希遷所作的《參同契》。
《參同契》是希遷所作五言小品偈頌體著作,全文二百多字,它不僅力圖會通禪宗內部諸家之說,大量吸收華嚴宗理事圓融的思想理論,還極力融會儒家和道家思想。它通過對理和事、心和物、內與外等各種關係的論述,從事物的對立統一角度提出了「回互不回互」之說,特別把理事圓融看做是進入禪學境界,覺悟成佛的關鍵。這一思想,後來成了曹洞宗禪學思想的哲學基礎。
所謂「回互不回互」,就是指理事關係而說。世界的最高本體,即「理」,存在於一切事物之中,一切事物都體現了這一最高本體,體現了這一個「理」,從這一角度而言,世界事萬物都具有統一性,一切事物在此基礎上都是相互涉人、相互融會於這一最高本體之中的,這就叫做「回互」。但是萬事萬物又都各自具有自己的特性,互相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差別,它們各有分位而不雜亂,處於相對穩定的狀態,從而形成多彩紛繁的客觀世界。事物各有分位,各住自性,這就是「不回互」。「回互」與「不回互」,是對立統一,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兩者不可缺一。希遷所著的《參同契》中說:「靈源明皎澈,支派暗流注,執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門門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這兒所說的「靈源」,即指本自清凈的佛性,亦即事物最高之理。理之本體本自清凈,明凈皎潔,而由這一「理」所產生的萬事萬物,則變化無常。如執著於事相,那便是迷而不悟,但若不懂「回互不回互」的辯證關係,那麼即使契合於「理」,也不能說是達到「悟」的境地。只有懂得理和事、事和事之間回互與不回互的關係,即既看到事物的自性差別,又看到萬事萬物都體現了同一個「理」性,統一於「理」之中,將統一性與差別性結合起來觀察問題,才能說是真正掌握了理事圓融的道理。
從回互的理論出發,曹洞宗又提出了「即事而真」說。「回互不回互」的理論是從對立統一的基礎上論述理事圓融關係,而「即事而真」說則是教人透過事物的現象去探求事物的本質。相傳當年洞山良價離開其師雲岩曇晟時曾問:「和尚百年後,忽有人問:『還邈得師真?』如何祗對?」曇晟回答道,「但向伊道:『即這個是。」』後來良介過河時見水中之影,豁然大悟而作偈言:「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么會,方得契如如。」事物的現象和本質是統一的,任何現象都是本質的體現。而萬事萬物都是最高本體——理,即真如佛性的具體體現,那麼,任何事物的本質,也就是最高本體——理,也就是真如佛性。我們看待任何事物,必須透過現象,直接洞察事物之理,洞察真如佛性,「即這個是」,就是這個意思。
在教義和教學方法方面,曹洞宗又提出了「五位君臣」說,用以分析真如佛性和現象世界,即理與事的關係,並用以作為教授不同對象的方法。「五位君臣」說是用「正」、「偏」、「兼」三個概念來表示。其中「正」代表本體界,表示理、體、空、凈等,「正位即屬空界,本來無物」,立於「朕兆未生」之位。「偏」代表現象界,表示事、用、有、染等,「偏位即色界,有萬形象」,是「朕兆已生」之位。「兼」代表理事融合,非染非凈,非正非偏。以「正」、「偏」、「兼」三個概念配以「君」、「臣」之位而成五種關係,這就構成了「五位君臣」,它們是:
「正中偏」,在理事關係中唯見事相而不見真如,雖承認精神本體,但不懂萬法由本體派生,因而在理事關係中「背理就事」,屬君位。洞山良價曾作《五位君臣頌》描述這種境界曰:「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識,隱隱猶懷昔日嫌。」
「偏中正」,唯見真如而不見事相,不懂得通過事物的現象去探求本體,因而在理事關係上「舍事入理」,屬臣位。《五位君臣頌》中說:「失曉老婆逢古鏡。分明覿面別無真,休更迷頭猶認影。」
「正中來」,雖見真如本體,並已由體起用,但尚未到達完善的地步。為君視臣。「無中有路出塵埃。但能不角當今諱,也勝前朝斷舌才」。
「兼中至」,在上述境界基礎上更進一步,力圖透過事物的現象去把握真如本體,但這種努力亦未獲得圓滿。此為臣向君。「兩刃交鋒不須避,好手猶如火里蓮,宛然自有沖天志」。
「兼中至」即看到萬物是由精神本體所派生的,又懂得萬物本質無自性,君臣道合,非正非偏。「不落有無誰敢知。人人盡欲出常流』,摺合還歸炭里坐」。
與臨濟宗大機大用、單刀直人的峻烈宗風相比,曹洞宗家風則顯得綿密回互。這是因為臨濟宗著重從主觀方面來體會理事關係,從體上著眼,故而在教學上主張即體即用,當下直人。有時甚至拋棄語言文字等一般的表達方法和認識手段,採取諸如棒喝等激烈之舉以接引學人進入禪悟的境界。曹洞宗強調「即事而真」,注重於客觀方面,主張於事上見理,在理事關係上偏重於哲學的思辨,因而其宗風趨向綿密。其師徒之間,經常互相探討,以回互不回互之妙用,使弟子得以悟人。他們的傳授方式比較溫和,因而叢林有「臨濟將軍,曹洞土民」之說。《人天眼目》卷二論曹洞家風時說,曹洞宗「家風細密,言行相應,隨機接物,就語接人」。這是曹洞宗接引學人的一大特色。
孤危險峻 簡潔明快——雲門宗的禪學思想和宗風特點
雲門宗與曹洞宗一樣,同是出於青原行思一系的石頭門下,因此它的禪學思想在某些方面同樣受石頭希遷的影響,重視一切現成,即事而真,認為萬事萬物都是真如的具體體現。雲門宗的主要禪學思想,用文偃的話來概括,主要有三句,稱為「雲門三句」。據《五燈會元》卷十五載,雲門文偃曾說,「我有三句話,示汝諸人。一句『函蓋乾坤』,一句『截斷眾流』,一句『隨波逐浪』。若辨得出,有參學分;若辨不同,長安路上輥輥地。」
「函蓋乾坤」句,可以看作雲門宗的世界觀。這句話的大意是說,真如本體是世界萬物的本源,天地萬物都是由真如所顯現,「乾坤並萬象,地獄及天堂,物物皆真現,頭頭總不傷」。就是這個意思。
「截斷眾流」句是雲門宗的認識論,也是雲門宗用以接引學人的方法之一。雲門宗認為,語言文字雖是表達思想、交流情感的工具,但其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因而不能用來表達最高精神本體真如,要想把握真如本體,必須通過內心的頓悟。《人天眼目》中解釋這一句時說:「堆山積岳,一盡塵埃;擬須玄妙,冰消瓦解。」「本非解會,排壘將來;不消一字,萬機頓息。」現象界的萬物雖如堆山積岳,但都是一種虛幻的現象。如同塵埃,一旦風吹,便冰消瓦解。這些現象界的東西也是如此,一旦論及玄妙的真如本體,它們就如塵埃一樣瓦解。
「隨波逐浪」句著重講接引學人的方法。這一句的大意是說對於參學者應隨機說法,根據不同的對象採取不同的方法。「辨口利舌問,高低總不虧;還如應病葯,診候在臨時」,接引學人如同治病,應當對症施葯。
雲門宗將此三句比作「雲門劍」、「吹毛劍」,意思是說它們極其鋒利,只要掌握並能運用此三句,就必定能獲解脫。
雲門宗家風孤危險峻、簡潔明快,這也是和「雲門三句」有內在聯繫的。雲門宗既否定在把握真如本體的過程中,語言文字能夠起的作用,即以「截斷眾流」之形式來改變人們的正常思維方式和思維習慣,因此在教學實踐中,每用一語一句,驀地截斷葛藤(雲門宗僧人認為平常的思維方式枝蔓不清,因此喻為葛藤,認為這種思維不能當下直人,把握真如本體),使問者轉機,無所用心。例如,有僧問文偃:「如何是佛?」文偃答曰:「乾屎橛。」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答:「日里看山。」這些問答,看似牛頭不對馬嘴,實際上其目的就是要截斷學人以平常的思維方式去認識有關真如本體的問題,引導學人從自心內省的方式去體驗和頓悟真如佛性。
雲門宗的教學方法,還有所謂「一字關」、「三字禪」等。所謂有「一字關」,是說雲門宗師在接引學人時,常用一個字來回答學人所提出的問題。例如,有僧問:「如何是雲門劍?」文偃回答說:「祖。」問:「如何是吹毛劍?」答:「骼。」問:「如何是正法眼?」答:「普。」「如何是雲門一路?」「親。」「三身中哪身說法?」「要。」等等,如此這般,在當時被稱為「一字關」。「三字禪」即指「顧、鑒、咦」三字。相傳雲門文偃上堂,每顧見僧,即日「鑒」。僧如欲對答,則說「咦」。因此被弟子稱為「顧、鑒、咦」,認為此三字是雲門宗旨,必須在參究中才能獲得體會。雲門宗認為,真如佛性的體悟和把握,既然無關文字,便不必多語,於片言隻字間,即能超脫意言,直下頓人,因而形成此宗孤危險峻之家風。然此當下頓人,非上等根機而不能人,因此也影響了此宗的發展。雲門宗後來至南宋即衰微,未能長期傳下去,這與它的宗風特點也有一定關係。
聞聲悟道 見色明心——法眼宗的禪學思想和宗風特點
相傳法眼宗的文益禪師在漳州羅漢寺的桂琛處參訪時,桂琛禪師曾啟發他說:「若論佛法,一切現成。」文益於言下大悟,於是「一切現成」就成了法眼宗的思想特色。
法眼宗的主要思想,據《人天眼目》卷四中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此法眼宗所立綱宗也。」法眼宗的思想受華嚴宗影響很深,法眼文益曾用華嚴的「六相圓融」說來說明「同異具濟、理事不差」的世界觀。「若究竟欲免斷常邊邪之見,須明華嚴六相義門,則能信法施為,自忘能所,隨緣動靜不礙有無」。所謂「華嚴六相義」,即華嚴宗用來論述其世界觀的基本教義。此「六相」為總相和別相、同相和異相、成相和壞相。此六相組成一對範疇,從六個方面來說明一切事物相即相人,互相圓融的關係。所謂「此六相義,舉一全收。一一法上,有此六義」。法眼宗吸收了華嚴宗的六相圓融教義,他們認為此六相之義,「觀通世間一切法門,能人法界之宗,不墮斷常之見」。「所以位位即佛,階墀宛然」。
法眼宗認為,理事圓融這是事物的本然之理,而非人為的刻意安排。因而佛法「一切現成」。文益曾有偈言:「吾有一言,天上人間。若也不會,綠水青山。」又說:「三界唯心萬法澄,盤環釵釧一同金。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鵬空好看。」文益的弟子德韶也有偈說:「通玄峰項,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一個是「綠水青山」,一個說「滿目青山」,一派自然景色,佛法本體也就蘊含於此「滿目青山」的自然風光中。心外無法,一切現成,不必再向外求。
由於「一切現成」,因而法眼宗的教學也是隨學人之機,調機順物,對症施葯。其接引學人之句自藏機鋒,一句下便見,使參學者能聞聲悟道,見色明心。故《五家宗旨纂要》說:「法眼宗家風,則聞聲悟道,見色明心。句里藏鋒,言中有響。」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