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二法門
不二法門有一系列經典,在我國六朝時代即已開始翻譯,時為西元四世紀,可以說是早期傳入的經典。
這些經典,應以《文殊師利所說摩訶般若波羅蜜多經》 (以下簡稱《文殊般若》)為根本,此有二譯,一為梁曼陀羅譯、一為梁僧伽婆羅譯(名《文殊師利所說波羅蜜經》)。經中所說,即不二法門,而於經中世尊則稱之為深般若波羅蜜多。由此可見,不二法門並非般若以外的經典。依名言,可以將這系列經典獨立,但依法義,則實仍應將之歸入般若系列。
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了解,所謂如來藏思想,其實即是深般若波羅蜜多。因此,深般若、不二法門、如來藏,無非只是法異門。如果按唐代時印度的判教,此三法異門都屬於中觀系統,與瑜伽行系統並列,即成為大乘佛教的兩大主流,而除此之外,更無第三。
西元七世紀的月官論師(candragomin),在解釋《文殊真實名經》時,有一大段判教,他說[注33]——
以下即詳述此二者的支分。關於中觀,他的判教是這樣的——
他認為「如幻宗」非了義,因為如幻即不可立為量,是故非真實。極無所住宗則為了義。
對於極無所住宗,他的判教說:勝義諦有二種:異門、非異門;世俗諦亦有二種:正世俗、倒世俗。故是最勝宗,亦即無上密咒乘。
所以,他絕對不是一位唯識今學家。依他的判教,他應該屬於主張「大中觀」的瑜伽行中觀派,修無上密咒乘。這就與今日的藏密寧瑪派、薩迦派、噶舉派相同。
上來我們說識境和智境,其實只是方便說,亦即只為道上修行人而說,若說究竟,在佛的智境中實無所見,無所住。這種境界,才是佛所現證的空性。
這種境界,與「一切法如幻」不同。說一切法如幻如夢等,亦只是觀修的層次,非佛內自證智,因為這已經住於一切法上,只不過當於住時見其如幻,因此才由見其如幻而說空性。這不是無所住。
然則無所見、無所住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境界呢?這即是說為不可思議的境界,勉強要說,只能說為「唯一」,這就即是「不二」。為了強調無所見不是沒東西給佛見到、無所住不是將佛看成有如世間的流浪漢,因此便須將不可思議境界又落於可思議的境界,這時,就說為「樂空無二」。因此,「樂空」其實已經是世俗,不過為了道次第上的分別,便可以將之稱為勝義的世俗,而「不二」、「唯一」則是勝義的勝義。
月官說有兩種勝義諦,便是說樂空與唯一了,樂空是異門、唯一是非異門。勝義的勝義與勝義的世俗雙運,即是「樂空唯一」,即是佛內自證智境界。
所以在《文殊師利所說般若波羅蜜經》,經中,文殊見佛,即有這樣一段經文——
文殊師利白佛言:如來法身本不可見,我為眾生故來見如來。[注34]
這意趣,即是「智境唯藉識境而成顯現」。本不可見是智境,為眾生而見即落於識境。二者不即不離、不一不異,即是不二。
經接著說,世尊由頂髻放光加持文殊,入文殊頂,還從頂出普照大眾,然後令文殊說般若波羅蜜多,文殊於是說言——
般若波羅蜜者是如來,如來者是一切眾生。世尊,我如是修般若波羅蜜。
由此可見,不二法門即是深般若波羅蜜多,亦即法身藉煩惱纏而顯現的如來藏。這些法異門,在「如幻宗」可以看成是異門,在「極無住宗」勝義的世俗中亦可以看成是異門,但在勝義的勝義中,即非異門。何以故?以勝義的勝義即無分別故。
此亦即:法身(佛智)、如來藏(佛證智境)本不可見,以其無所住、無舍離而成無分別,但於勝義的世俗卻方便說為「樂空」。由是可見,此即所謂「極無所住」。
因此月官於《文殊真實名經》的釋論中,一開首贊禮文殊師利,便說——
此中「大安樂」應是「大樂」(說為「大安樂」便令生機義晦暗)。
這就即是「樂空」,即是「不二」的方便(可以成觀修境,是故為方便)。
於了解「極無所住」即是不二法門,即是如來藏之後,我們可以一說文殊般若。
文殊師利白佛言:世尊,若人作如是問,我當答言:眾生界數,如如來界。
文殊師利,若復問汝,眾生界廣狹(異本譯為「眾生界量」)雲何,汝雲何答?
文殊師利,若復有人問汝眾生界系處(異譯「有處所否」),當雲何答?
這一段經文,即是文殊般若,即是深般若波羅蜜多。眾生界數目、界量、所處、所住 ,一如涅槃界,所以修習般若波羅蜜多即是修習不二法門。經言——
世尊,若如是修般若波羅蜜多,不取不受、不舍不放、不增不減、不起不滅故。
這即正因為眾生界與如來界不二,所以才無涅槃的功德可取可受,亦無煩惱可舍可放;一界無增無減,故眾生界亦無增無減;一界不生(起)不滅,故眾生界亦不生不滅。此中理趣,上來已說。然而深一層的理趣,則可於「理趣般若」中見到。
理趣般若有一系列經典,其中一些,令顯乘行人很反感,因為他說佛父母雙身,又將佛建立為金剛,而金剛的本源則出自葯叉,所以有些人便認為是邪說,客氣一點則說為「不純」。這些學人,不解文殊般若,亦不解深般若波羅蜜多。
先說葯叉。葯叉成為金剛手菩薩,以及一系列「金剛」,有甚麼不妥呢,難道他們就不是眾生?眾生界如如來界,有哪一本經說過,只有人才能成佛,葯叉就不能成佛?因此,鄙視由葯叉而成的菩薩與佛,就落於人本主義,不平等,而且不清凈。
至於佛父母雙身,那隻是一種表義(印),表義為識與智雙運、現(蘊)與空雙運、明與空雙運、樂(生機)與空雙運。以此為所緣境而作觀修,才能不離識境而現證智境,入不二法門。
時薄伽梵得自性清凈法性如來,復說一切法平等,觀自在智印出生般若理趣。所謂世間一切欲清凈故,即一切嗔清凈;世間一切垢清凈故,即一切罪清凈;世間一切法清凈故,即一切有情清凈;世間一切智智清凈故,即般若波蜜羅多清凈。[注35]
復言——
時薄伽梵如來,復說一切有情加持般若理趣,所謂一切有情如來藏,以普賢菩薩一切我故;一切有情金剛藏,以金剛藏灌頂故;一切有情妙法藏,能轉一切語言故;一切有情羯磨(事業)藏,能作所作性相應故。[注36]
這兩段經文,前一段理趣說大平等性,一切煩惱即是般若波羅蜜多;後一段經文說由有情界(眾生界)以顯示般若波羅蜜多。密乘觀修的壇城即在這兩種理趣中建立,六波羅蜜多亦在這兩種理趣中觀修。是故不識理趣般若,便不識密乘觀修;不識密乘觀修,便不識不二法門。瑜伽行中觀師必為密乘阿闍梨,幾乎無一例外,以瑜伽行中觀即以無分別的不二法門為究竟故,一切觀修,都即是建立為壇城與本尊的密法。這並不是七世紀以後的建立。在曼陀羅仙所譯的《文殊般若》中,有這樣的說法——
文殊師利,汝得無礙智乎?
佛言:汝坐道場乎?
文殊師利言:一切如來不坐道場,我今雲何獨坐道場。何以故?現見諸法住實際故。[注37]
這里,佛因文殊說「我即無礙」,因此就問他坐不坐「道場」,這「道場」即是「壇城」(mandala)的異譯。「汝坐道場乎」,即是問他是否觀修壇城。
當時的壇城有一實際的建立,如彩繪壇城、彩沙壇城之類,因此至今還傳有由擇地、清凈、彈線,以至安立壇城的儀軌,觀修的行人即坐於壇城前觀修。因此在《維摩經》中,光嚴童子碰到維摩詰,光嚴問他:「居士從何而來?」維摩詰才會答道:「吾從道場來。」光嚴童子問道場在那裡,維摩詰便乘機跟他說不二法門。
所以觀修壇城絕對不是密乘行人的專利,否則釋迦就不會這樣問文殊師利,問他是否觀修壇城而現證「我即無礙」。
因此我們千萬不可以為無上密咒乘的觀修「不純」,他實在是究竟法門,不但理論基礎深厚,觀修的設計亦非常合理,容易令行人入不二法門,證深般若,得如來藏果。
注釋
33 下來所引依林崇安譯《聖妙吉祥真實名經廣釋》(高雄:諦聽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01年)。
34 《文殊師利所說般若波羅蜜經》,僧伽婆羅譯,大正·八,no.233,頁 733c。下引同。
35 大正·八,no.243,頁784c。
36 同上,頁785c。
37 大正·八,no.232,頁727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