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就者為什麼越來越少?
◎陳亦新:佛教有八萬四千法門,聽雞蛋實現開悟是一種法門,掃地僧達到成就也是一種法門……所有的法門都是為了達到那個目的的途徑而已。佛教應該去適應更多的人群。比如說你喜歡跳舞,那麼我就要告訴你,如何要在跳舞的時候證得空性。這樣行嗎?
●雪漠:可以。比如,他喜歡做飯,我們就告訴他如何通過做飯來達到那種境界;比如說你喜歡打籃球,那麼我就要告訴你,打籃球打到那種人球合一、無球無我的時候,就可能在一種忘我的境界中,認知到自己的心性。當他在走路的時候,我們要讓他通過走路認知自性。我們要通過不同的方式讓不同的人認知自性。在這個時代,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坐枯禪了,死水一潭是沒用的。早期上座部佛教就是這樣的,那時的覺悟過程是非常鮮活的。宗教一旦被制度化之後,反倒遠離了真理。
◎陳亦新:有人認為政教合一有利於宗教,其實那恰恰是一種災難。當你想用某個教派的教法來統一佛教時,佛教那種百花齊放的景象就不會出現了,這不是一件好事,反而會成為災難。現在,當全球化浪潮淹沒中國文化的時候,一些中國人已經不重視過年了,反倒熱衷於聖誕節、情人節。中國的七夕很多人都不知道,過七夕的時候人都沒有反應,但是過情人節時滿街都是玫瑰花。所以說,文化要保持一種多樣性。就說宗教也罷,我們的民族文化也罷,我們不能讓它淹沒。我說得對嗎?
●雪漠:對的。因為隨著它滅亡的,可能是一種非常優秀的基因。有時候,一個物種不一定在生物界佔有多大的份額,但它卻可能承載一種優秀基因。當這種優秀基因跟另一種文化「雜交」時,就可能產生一個新的物種。所以,我們還是要盡量搶救一些瀕臨滅絕的文化。
至於你前邊說的因材施教,這是佛教的傳統。在釋迦牟尼佛的時代,就是這樣因材施教的。教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一旦不對機的話,這個法就不起一點作用。曾經有個出身於洗衣坊的人修「數息觀」,另一個開舂米坊的人修「不凈觀」。結果佛陀發現,他們雖然修了許久,卻沒有大的作用。於是,佛陀就作了調整,教熟悉舂米的人去修「數息觀」,因為他對「咚咚」的那類有節奏感的聲音很敏感;隨後,佛陀又讓熟悉洗衣的弟子去修「不凈觀」,因為他經常洗衣服,對凈垢會很敏感。調整後,兩個人很快就成就了。
佛陀住世的時候,許多人都證得了阿羅漢果。在釋迦牟尼佛涅槃之前,因為他吃了一個鐵匠供的食物中毒了。有一個年老的婆羅門聽說佛要涅槃了,就跑來皈依佛,阿難不讓他進。釋迦牟尼佛說:「你讓他進來吧,那是我最後的一個弟子。」進來以後,釋迦牟尼佛就給他開示心性,當下他就證得了阿羅漢果,然後他在佛前涅槃了。可見那時候,有很多頓悟頓證的上根之人。
那麼,這種當下的明白和頓悟從什麼時候起變得越來越稀少呢?從制度化宗教興起之後。宗教制度化之後,一些教派的領袖可能會要求傳承弟子們按他證道的那種方式去修行,並制定了一系列的步驟和規矩。這便是我們所說的宗教禮儀。許多時候,宗教禮儀是非常必要的,它也能承載一種宗教精神。它為後來的許多人提供了一個成就的路線圖。
但有時候,也會出現一種情況,要是遇不到真正成就的善知識,跟那些宗教禮儀對機者可能會成就,不對機者就很難成就。一些眾生,正好適合某種形式的時候,他就容易成就;而對於不適合的那些人,就修不下去。到了後來,「修道者如牛毛,得道者如晨星」,原因除了精進等因素外,也可能是那種制度化的東西沒有與時俱進,沒有適應時代的變化,跟許多人的根器不一定對機。要知道,教法要是遠離了真理,變成了一種教條化存在的時候,是生不起大用的。
對於俱足了資糧的對機者來說,真理其實是非常簡單、非常乾淨、非常質朴的。老祖宗常說:「真傳一張紙,假傳萬卷書。」
佛教越到後來,教義與儀軌越加繁瑣。釋迦牟尼佛住世時那非常質朴的原始宗教發展到後來,就出現了許許多多的著述者。除了宗教官員之處,宗教中有話語權有兩類人:一類是成就者,但成就者往往遠離文字,遠離名相,他不一定著書立說。許多成就者雖然有當下話語權,但不一定有歷史話語權,要是他留不下文字的話。在他住世時,名聲雖天搖地動,但隨著他肉體的消失,他的話語權也就消失了。而另一類人就是學者和佛學家。他們可以大量地著書立說,雖然他們的肉體會消失,但文字卻留了下來。他們擁有了歷史話語權。後來,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話語權也越來越大,就佔領了佛教文化市場,並慢慢地把那部分沒有歷史話語權的成就者擠出了歷史視野——這當然不是有意為之。這時,佛教就會出現另外一種情況:因為理論的越來越高深莫測,老百姓也越來越不懂了,只是覺得莫名其妙。要是有些人學了一輩子佛還是契不進去,他們就有可能產生退轉心。佛教就是這樣在印度衰微的。
歷史上像岡波巴大師那樣既是成就者又是佛學家的人並不多。你想,密勒日巴連肚子都吃不飽,吃的是草,哪來的筆?哪來的紙?他只能用唱歌的形式。他已經很了不起了,留下了那些道歌。但大部分成就者沒有留下道歌,也不著書。因為他們遠離了宗教名相。那時候,一些真正有修有證的人,都遠離了喧囂,獨自享受涅槃之樂去了。當成就者遠離人群之後,人們的追求與真理之間產生了巨大的空隙,那些擺弄口舌之能但不一定能證悟實相的淺薄之徒就會出現,並佔領市場。
當然,我不是說文字一無是處。我的意思是,雖然文字也能承載非常優秀的東西,能繁榮佛教文化,但要是佛教文字只追求繁瑣和深奧的話,就會遠離大眾,最後流於一種世間法的學問。
印度教之所以在印度取代了佛教,原因就是它非常鮮活,能與時俱進,老百姓需要什麼,它就給什麼。而佛教到了後來,只能到那爛陀寺那樣的地方去找了,別的地方已經沒有佛教了。那爛陀寺里的知識分子,除了參與一些著述和辯論外,已經影響不了大眾。老百姓也不知所雲,只好遠離了。後來,外道大軍一旦毀了那爛陀寺,佛教就在印度消失了。
當佛教界注重著述而輕視實修時,真正的證悟者就會越來越少。要知道,單純地逞口舌之能,是沒有辦法開悟的。他自己要是沒有嘗到那個味道,就無法傳承真正的智慧。於是,制度化宗教就漸漸成了一種主流方式,變成遠離宗教精神的某種形式。它也可以以所謂的文化、社會科學等形式占據市場,出版一些學術著作,但成就者卻越來越少。
就這樣,制度化宗教一天天遠離了非常質朴的、乾淨的、直指人心的真理。它慢慢地教條化、組織化、繁瑣化,一步一步遠離了人類。當我們遇不到真正的善知識時,要是鑽進教條化、組織化、繁瑣化中時,是很難出來的。在這種狀況下,不識字的慧能反倒能創立出他的禪宗,而沒有多少學問的密勒日巴反倒能唱出偉大的道歌。
現在的問題就是,像密勒日巴這樣偉大的人,其實也缺少真正的知音。你要想欣賞成就者的層次、明白他們的心靈、理解他們的精神,你至少也得有一定的智慧和境界。只有你在修證上和理論上實現一種超越時,才能實現一種反思,發現過去文化的缺陷、局限和不足。
香巴噶舉從瓊波浪覺起,就秉承了原始佛教的簡單和質朴,所以它誕生了大量的成就者。這樣就出現了一個矛盾:如果修行人重點去著述,他就有可能變成學者,而沒有時間實修成就;如果不去著述,他的肉體消失之後,精神的東西就很難有承載體。
成就和著述就是佛教的兩個翅膀,缺一不可。當你的一個翅膀沒有力量的時候,可能會飛起來,但是飛不高,飛不遠。
現在的市場上,流行了很多沒有實證經驗者寫的書。他們誰都可以寫個一塌糊塗,結果你會發現,大多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很難有創新。許多書僅僅是用另一種語言把以前的經典改寫了一遍,其中大部分都是摻了水的東西,精髓的東西真的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