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自由
修行的六個階段
修行之路是既清楚又簡單的,可是當我們不了解它的時候,就可能會覺得它是混亂和漫無目標的。有點像學鋼琴一樣:在我初學鋼琴的時候,老師告訴我,要成為一個好的鋼琴家,就必須不斷地練習三合音——哆、咪、唆,哆、咪、唆,要練個五千遍才行。她並沒有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做的原因,只是叫我照著去做。
由於我小時候是個乖孩子,雖然不懂為什麼非這么做不可,大概還是照著做了。然而,我們不全是乖男孩、乖女孩,因此我要告訴大家「為什麼」要修行,我要把大家需要經歷的修行之路的幾個步驟講清楚——那些冗長、乏味、重複的工作為什麼是必需的?我的一切談論全都和這條修行之路的各個層面有關,現在我要作一個總體介紹, 把事情作個有次序的描述。
大多數從來沒有從事過任何修行的人(有許多人即使不是禪學學生,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修行)處在我命名為「學前」的一個階段——在我自己開始修行以前,就是處在這個階段。它表示一個人完全陷身於自己對人生所作的情緒化反應中,認為生命是發生「到」自己的身上,覺得自己對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好像是陷人了一個惹人昏亂的境界里。同樣的事情也照樣會發生在那些已經開始修行的人身上,我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會偶爾回到這種痛苦的迷惘里。牧牛圖詳細描繪了這種情形, 它是一個人馴服野牛的一系列圖畫,代表的是由幻想到覺悟的修行過程。我們的修行也許已經進展到了後面的階段,但是在某個壓力之下,又跳回早些的階段,有時候我們會一路跳回學前階段,完全沉溺於自己的情緒化反應中。像這樣的重複不是好,也不是不好,只是我們會做的一件事情而已。
完全沉溺於學前境界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可以有別的方式來對待人生。當我們開始覺察自己的情緒化反應,知道自己在生氣,在造出大紛爭的時候,就是踏上修行之路了。我們會開始發現自己懷著多大的恐懼感,或者自己多久就生起一個冷酷或嫉妒的念頭。
修行的第一個階段就是這個過程,能夠開始對自己的感覺和內在的反應有所意識。給自己的念頭加上標簽可以幫助我們做到這點。不過,千萬要前後一致,並且要觀察一切,否則我們就會漏掉大部分念頭和感覺。我們在修行六個月到一年的這一段時間可能會很痛苦,因為我們開始把自己看得比較透徹,比較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些什麼。我們標誌此類念頭:「我真希望他就此消失不見!」或是:「我真受不了她擺枕頭的方式!」在一個密集的禪修中,當我們變為疲憊和易怒的時候,像這類的念頭就會加倍地增多。在開始六個月到一年的時間, 對自己坦然開放可能會使我們大為震驚。雖然修行的第一個階段通常為六個月到一年,但是繼續把自己看清楚,這個階段可能持續上十年到十五年的時間。
在第二個階段,通常是修行了兩年到五年的時候,我們會開始把情緒化的狀態分解成身體與精神兩部分。當我們繼續標記,並且開始了解體驗自己、自己的身體和外在世界是什麼意義時,這個情緒化的狀態就會開始慢慢崩潰。它們不會永遠完全消失,在任何一點,我們都可能——我們時常會——一下子就跳回前面一個階段。然而無論如何,我們開始往下一個階段走了。當然,每個階段之間的界限總是不很精準,差異只在每個階段注重的是什麼罷了。
所以,第一個階段是開始覺察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事情以及它們所造成的傷害,在第二個階段,我們激發自己去拆穿那些情緒化的反應,而第三個階段呢,我們會開始有純然的體驗,絲毫不帶以自我為中心的念頭,只是純然地體驗而已。在某些禪學中心,這種境界有時候被稱為開悟的經驗。
在第四個階段,我們慢慢地、更為前後一致地進入一種非二元對立的生活狀態,以體驗為基礎,替代了被虛假的幻想所左右的生活。有一點大家要記住的就是,所有這些階段都需要許多年的修行。
在第五個階段,一個人的生活有八九成時間是以體驗為基礎,和過去的生活是大不相同了。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無我的生活,因為那個小我——那些我們已經看穿和拆穿的情緒化的東西——大部分都已經消失了。要再回到學前境界的生活——沉溺於一切事物里,陷身於自己情緒化的反應中——如今是不可能的了,即使一個人想要再從這第五個階段回到學前境界去,也無從辦到了。在這個階段,一個人對人生和別人會有比較強烈的欣賞和慈悲心。在這個階段的人可以去當禪學的老師,幫助其它人走上修行之路——他們在某些方面很可能已經是其它人的老師了, 一個像是「我是空無」(「因此我是一切」)的句子不再是書本上沒有意義的詞語,而是他們可以體證的東西。像這樣的認知並不稀奇,也不古怪。
理論上,還有一個第六階段,一個成佛的階段,在其中人生是百分之百純然的體驗。我對這種境界不是很清楚,我也懷疑有誰可以完全達到這個階段。
在以上這些過程中,最困難的一步是從第一階段跨到第二階段。即使我們試著把自己的反應隱藏起來,我們也能夠對自己的情緒化反應以及身體的緊張有所覺察,能夠對自己如何處理生活有所了解。我們必須把自己的念頭加上標簽,並且去感覺身體裡面的緊張,才能夠使自己的覺察更為清楚。而我們對這些工作是一定會起抗拒的,因為它會撕裂我們的自我形象。在這個時期,了解自己的基本氣質以及應付生活壓力的策略,有洞見的心理治療也會有作用。一個好的治療能夠幫助我們增加覺察。不幸的是真正好的治療師十分少見,有很多治療不講什麼道理,甚至鼓勵大家去怪罪別人。
我們在從第一階段到第二階段的戰場上,會開始面臨一個選擇。是什麼選擇呢?其中之一是拒絕修行:「我才不要去標誌這些念頭,無聊死了。我要坐在這里,夢想愉快的事情。」我們是選擇繼續沉溺下去、繼續痛苦呢(這點很不幸,它表示我們也會害別人繼續跟著痛苦)?還是鼓起改變自己的勇氣?這個勇氣要從哪兒找呢?當我們繼續修行,開始看到自己的痛苦以及(如果我們真有恆心)我們給別人帶來的痛苦,我們的勇氣就會增加,我們就會看出要是拒絕打這一場仗,就會對生命造成傷害。我們必須在一個戲劇性、以自我為中心的生活和一個修行的生活之間作個選擇。徹底地從第一個階段轉到第二個階段表示我們需要慢慢地結束自己的戲劇。從小我的立場來看,這真是一個極大的犧牲。
當我們在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之間掙扎時,經常會有一些情緒化的批判:「他真讓我生氣」,「我覺得大家都在拒絕我」,「我受了傷害」, 「我覺得很氣惱,很怨恨」,以及「我想報復」等,像這樣的句子不停地從我們的情緒中冒出來,它們都很生動,甚至非常誘人。我們在上演第一流的戲劇,演自己在生活中是怎麼被犧牲,又有什麼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切有多麼糟糕,等等。我們雖然很悲慘,卻真是喜歡處在事情的中心:「我很沮喪」,「我好無聊」,「我很煩躁」,「我好興奮」, 這些都是我們個人的戲劇。我們全都有個人戲碼的個人版本,而要能夠心甘情願從這些戲劇中脫離,需要多年的修行才做得到。因為每個人的背景、精力和決心都不一樣,所以脫離的速度也會不一樣。無論如何,只要我們有恆心,就一定可以從第一個階段轉到第二個階段。
當我們處在第二個階段的時間增長時,就會發現自己越來越常說:「奧,這沒關系,我不曉得自己過去為什麼會以為它是個大問題。」我們會發現自己越來越在用慈悲心來看這個世界。這個過程是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我們在任何時候都可能跳回第一個階段。然而,總體而言,我們對人生的欣賞會增加,我們會發現自己可以和過去無法忍受的人髙高興興地在一起。在一個好的修行里,我們必須在每個步驟都花上所需要花的時間,我們不能催趕整個過程。
只要我們依舊去作我剛才所提到的情緒化的批判(而它們有無數的變化),我們就可以確定自己仍然沒有穩固地進入第二個階段。假如我們還在相信是別人讓自己生氣的,我們就需要找出自己應該修行之處。我們的自我是非常強烈和頑固的。
當我們到了第三個階段的時候,就逐漸脫離了一個批判的二元對立的狀態——對自己、別人和所有的事物的各種念頭、情緒和意見——轉向一個比較非二元對立和圓滿的人生。丈夫和妻子之間的爭吵會減少,大家不會再那麼整天盯著孩子。因為我們比較快就可以知道該做什麼,所以我們面對的困難也會減輕,是真的在改變。這個過程需要多久時間呢?五年?十年?根據修行的人而定。
修行的階段可以用別種方式劃分,我們可以用一個比喻來分析:一開始是土壤,它就是這個時候我們的模樣。這個土壤可以是黏土或沙子,也可以是有豐富肥料的沃土。根據它的養分,它可以吸引很多的蚯蚓來或是幾乎一條都沒有。這個土壤不好也不壞,它是我們接收來耕耘的東西。我們對父母帶給我們的遺傳基因和習性是不可控的,而在當下,我們也無法不是自己現在這個樣子。當然我們是要學習,不過,無論在什麼時候,我們就是我們。認為自己應該是別人的樣子是荒謬的,我們只需要修行自己的模樣,也就是那個土壤。
在土壤上工作——耕耘——包括我所謂的第二到第四階段。不論這土壤是什麼成分——有沒有肥料、蚯蚓或種子——我們都勤奮工作,翻土、除草,利用天然的方法耕耘以求豐收。耕耘就會有收成,在修行的第四階段,這點就會開始顯現,而隨著修行進程會越來越明顯——這個收成就是快樂與祥和。人們會抱怨:「為什麼在我的修行中,還沒有快樂呢?」好像我應該把快樂送給他們才對。是誰能夠帶給我們這個快樂呢?是我們自己經過堅定不移的修行。它不是我們可以期望或強求的東西,它只在該發生的時候才會發生。一個快樂的人生並不表示我們就會永遠快樂,它表示人生會很豐富和有趣,我們甚至會恨死生活的某些層面。但總體上來說,我們的人生會越來越圓滿,我們不會再去反抗生命。
總而言之:修行的第一個階段是開始對自己的情緒、自己想要控制的慾望有所覺察,第二個階段是把情緒分解成身體和精神兩部分;當這個過程進展得不錯時,在第三個階段,我們就會開始有純然的體驗,再回頭看那第一個階段,彷彿是十分遙遠的事了,在第四個階段,我們能從修行的努力中轉入體驗性的生活中,在第五個階段,體驗性的生活已經非常穩固地扎了根,一個人的生活可以有八九成時間是體證,那種學前的生活——沉溺於自己的情緒里,把情緒發泄在別人身上,把自己的麻煩都怪罪到別人身上——在這個階段是不可能發生了。從第二個階段開始,感激、欣賞與慈悲就會逐漸增加。
學生:你對修行階段的描述非常有幫助,它好像是一張地圖:不告訴我們如何到達某個地方,卻讓我們知道自己是在路上的哪一點。
凈香:要如何「到達一個地方」因人而異,我們全都不一樣,每個人的自我模式也都不同。縱然如此,對修行整體的模式有個印象還是有些幫助的。
我所描述的和禪宗的《十牛圖》十分相似,只是我運用心理學的術語來陳述而已,這是因為在我們這個年頭,大家對心理學比較熟悉。可實際上,修行就是實踐,我們必須竭盡全力才能從事修行。
好奇與著迷
我有個學生最近告訴我,他打坐的動機只不過是好奇心而已。他還以為我會不同意他、不贊成他,而事實是:我百分之百同意他。我們的生活絕大部分是沉溺於自己的念頭里,對這對那的著迷,對眼前反而置若罔聞。但是有時,我們又會對自己的著迷開始思索:「為什麼我這么焦慮、沮喪和困擾呢?」從我們的迷惑中,就產生了好奇心以及想要觀察自己的念頭的意願,想要看看自己是怎麼把自己弄得這么氣惱的。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那個循環不已的念頭的圈圏就會縮小,我們對當下也就開始有所覺察。因此,從某一方面來說,好奇心是修行的心臟。
假如我們真的好奇,就會不帶偏見地去探索,我們會把自己的信念暫且緩住,只是去觀察、去關注。我們探索自己,探索自己在怎樣過日子。我們若是有能力這樣做,就可以直接地體驗人生,就會開始勘透生命的意義。比方說,我們此刻是坐在這里。假如我們沒有專注在其它事情上面,而只是在留意自己的瞬間感受——我們聆聽,我們感覺自己膝蓋的酸痛和身體其它的知覺。到了最後,我們又會失去焦點,又開始轉念頭的圈圈了。當我們覺察自己的心思已經飄開的時候,就再回頭,重新專心。這是正常的打坐,一般的模式。我們真正在做的是探索自己、自己的念頭和自己的體驗——我們聽、我們聞、我們感覺,然後,這些知覺會觸發念頭,我們的心又再一次地轉圈圈,於是我們留意到這些圍圈。這一次,我們探索的焦點稍微轉化了些,我們是在看:「我這樣想個不停是什麼意思呢?」「我到底做了什麼事情?」「我在想些什麼?」「為什麼我總是想著這些事情而不是那些事情呢?」
如果我們可以留心自己的念頭而不被它們惹得團團轉的話,我們的思潮就會平靜下來,我們就可以再去探索下一個瞬間了,它也許是:「我已經打坐了好兒個鐘頭,整個身體都在酸痛。」所以我們就探索這一點,是哪裡在痛?它的感覺到底是什麼?直到最後,我們不僅對自己的身體知覺能夠有所覺察,同時也知道自己對這些知覺所起的反應。我們會留意到自己根本就不想坐在這里,會察覺到自己反抗的念頭:「他們什麼時候才會搖鈴,好讓我動一動呢?」我們這個留意是好奇心的一種,是對正在發生的事情的一種探索,我們就只是單純地對跟自己的人生或打坐有關的事情專心。
這個過程不僅可以發生在打坐時,也可以發生在其它地方。假如我在牙醫的診所補牙,我留意到自己對牙醫將做的工作有某種念頭:「我不喜歡他把那根針插入我的牙齦里!」當牙醫走進診療室時,我留意到自己的輕微緊張,當我們互相打招呼——「你好!」——的時候, 我留意到自己的身體在緊縮。然後,那根針插下來了,我感覺它、體驗它。我的牙醫一邊指導我:「繼續呼吸,現在做個深呼吸……」就像自然分娩的訓練一樣:當我們隨思時,就不會想自己的痛苦了,我們已經與痛苦合為一體。
或者,我們正在辦公室上班,已經計劃好整個上午要做的事情,突然老闆走進來說:「我們有個事情要趕,不要再做其它事情了!這件工作非馬上完成不可,一個鐘頭之內把它交給我!」假如我們正在從事禪修,即使我們馬上動手做老闆交代的工作,也會留意到自已身體的反應。我們會留意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緊縮,另外還有反感的念頭:「要是他自己做這件事情的話,才不會要求一個鐘頭就做完呢。」我們留意自己的這些念頭,然後把它們丟棄,回到自己手邊的工作上面,專心去做。
我們可以用相同的方式探索自己所有的生活:「我的感覺是什麼?當人生帶來它所帶來的事件時,我的反應是什麼?」我們老闆突如其來的要求只不過是人生帶給我們的某樣東西罷了,同樣的道理,需要補牙也是人生帶給我們的東西。對每個事件,我們都有一些感覺和想法,而我們在體驗這些感覺和想法之際,就能夠回歸當下,讓正在進行的工作繼續進行,做著下一步該做的事情。中午的時候,老闆進來說:「你還沒做好啊?」雖然他不是說:「你怎麼搞的?」但是我們當然知道他的意思,我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又在緊縮,可以留意到自己又在對他起反感。我們不照原先計劃出外午餐。我們匆忙吃過飯,趕回辦公室,又再繼續工作。
當我們很幸運地能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時,也要同樣去留意自己。我們會留意到自己的身體比較鬆弛,我們會留意到自己專心一致,很容易就進人狀況,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我們的念頭會少些,因為我們在專心。只是,我們喜歡的事情並不比我們不喜歡的來得重要。我們修行得越久,就越能夠從這一瞬間到下一瞬間都讓生命很自然地流動,不管發生的是自己喜歡還是不喜歡的事情。一切事情流經我們的時候,我們對之有所意識,然後它們就過去了。我們只是做著自己在做的事情,意識各種經驗的流動,一點也不稀奇。生命越來越能夠很自然地流動,人生倒也蠻不錯的。
並不是每件事情都會令人愉快,我們無從預料人生會帶來什麼。當我們一早起床的時候,並不知道當天下午兩點鐘自已就會摔斷一條腿。我們永遠也無從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情,而這就是活著的樂趣之一。
所以,修行就是帶著一個好奇的態度:「這里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在想些什麼?我在感覺什麼?人生帶來了什麼?我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呢?怎樣才是聰明的做法?對這個不可理喻的老闆,我要怎樣聰明地應付呢?當補牙變成一個酷刑的時候,我怎麼辦呢?」修行就是像這樣的探索。我們越能了解自己個人的想法和反應,就越能心安理得地去做需要做的事情。修禪的意義就在於此:活在當下。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我們對人生並不是常常有好奇心,能夠對它開放。我們不帶著好奇心去觀察那個挑剔的老闆,我們沉迷於自己對那個場面所起的念頭和反應里,我們陷身在讓自己心神困擾的心理迂迴和念頭的圈圈中。假如我們從來沒有修行過,可能就會有九成以上的時間在轉著念頭的圏圈;假如我們已經好好修行了幾年,可能就只有五成的時間會如此了。
對那個挑剔的老闆,我們的圈圈可能是:「他以為他自己是誰啊?他以為我一個鐘頭就可以把那件工作做完嗎?真是開玩笑!」我們會開始反抗:「走著瞧!」我們甚至可能會去破壞那件該做的工作,如果我們沒有破壞那件工作,也許我們就會破壞自己,一心想著那件事情、生著氣。等一天的工作結束了,我們精疲力竭地回家,告訴自己的配偶,老闆今天是多麼不近情理:「根本沒有人能夠在他手下工作!他把我搞得好慘。」在我們激烈的反應中,那個好奇的、探索的做法早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們不再帶著觀察的好奇心,而是著了魔似的轉著念頭,我們不去觀察自己對老闆起了什麼念頭,反而認為自己生上好幾個鐘頭的氣是有道理的。此時我們應該做的是:看穿自己的念頭,體驗在這些念頭中所產生的身體的緊縮,然後盡可能地回到自己的工作上面。
打坐就是在做這些:探索自己的生活。不過,當我們失落在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里時,就不再探索了,我們或在想生活有多糟糕,或在責怪別人,或在責怪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作風,我們利用它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我們喜歡讓自己念頭的圍圈擴大、再擴大,我們真是喜歡它們——直到我們覺察到自己的人生會被它們毀滅的時候。
大家在不同的圏圈裡失落自己。對某些人而言,這個圏圈是:「我得先把一切都想通才能開始做事。」因此他們在想明白一切事情以前,不會採取任何行動。這些人的圏圏是哲學性的,為了要讓自己的人生比較安全,他們就非得把一件事情的各個角度都研究清楚不可,認為自己若是能夠作個全盤了解,就會有多一點的保障。而其它人對挑剔的老闆的反應是:「我會去做這件事情,可是我要照自己的方式去做。除非我可以把它做得十全十美,否則我就不幹。」這些人的圈圈是過分的完美主義。另外一種圈圈是:忙忙碌碌、工作狂傾向。還有一種相似的作風是:同時進行好幾件事情。我們的圈圏是我們的風格,當我們給自己的念頭加上標簽時,就能夠找出自己的風格來。這就是為什麼標誌念頭這么重要的原因,我們需要了解自己喜歡在哪邊轉圈圈、如何轉圈圏,我們需要了解自己轉圈圈的特殊風格。
當我們打坐的時候,會學到自己是如何喜歡欺騙自己.當我們欺騙自己、沉溺於念頭的圈圈時,我們就失去好奇心了,只是機械性地追隨自己早先作的一個無意識的假設:「我就是這個樣子,所以我就該這樣做。」我們聽不進任何建議,看不到實際發生的事情,對是不是有其它做法完全沒有好奇心,因為它們全被以自我為中心、著魔般的念頭擋住了,我們對人生的開放和好奇心已經隨風飄去。
打坐並不是以希望為根據,它是根據於「無知」,一種純然的開放和好奇心:「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探索看看。」然而,我們全都有自己的特殊風格而不這樣去做。我們喜歡轉著念頭的圈圈,我們喜歡自己的圈圈勝過喜歡自己的人生。有一種圈圈就是我們認為自己是誰的想法:「我是這樣的一個人。」即使這種加強某種觀念的想法和舉止會使得人生荒瘠,我們卻照舊喜歡它們。
我們打坐得越久、對自己越發熟悉,就越情願去觀察自己的圈圈,順其自然,讓它消逝。我們會開始花比較多的時間在打坐的主旨上面,即讓自己開放心胸和維持好奇心,讓生命自然地進行。從初學者的眼光看來,這樣的打坐是全世界最無聊的事情了。當我們坐著的時候,可以聽到一輛車開過去的聲音,可以感到自己的左臂有點抽動,可以感覺四周的空氣,如此而已。對一個執著自己個人圏圈的人來說,自然而然就會有個問題:「幹嗎要做這些?它們重要嗎?」可是這種練習是必需的,因為在那種空間里,是生命在做主宰,而生命——眾生天然的智能與功能——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學生:當我感覺沮喪的時候,喜歡把自己想成很開心的樣子。
凈香:那也是一種圈圈。我們認為自己目前的樣子不有趣,自己目前的感受不大對勁,因此我們就發明比較「好」的東西來取代它。
我們若是可以探索自己的沮喪和失意,並且保持一個好奇心,就會發現造成這種情形的是一些念頭。當我們這樣做的時候,沮喪就會慢慢消失,我們就不會再覺得自己需要有對其它境界的幻想了。
學生:難道探索本身不會變成一個走火入魔的圈圈嗎?好像一個偵探,拿個放大鏡在仔細研究自已的內心:「我做了這件事,然後我又做了那件事,所以我就非得再去做那件事不可……」
凈香:僅僅把自己內心的過程當成一個事實來觀察是一回事,鑽牛角尖地想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是哪裡出了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我們像個要揭發罪案的偵探一般,去追蹤自己內心的過程,那麼它就仍然是個圈圈。
學生:留意自己的圈圈,跟著它走,會不會有危險呢?整個過程會不會沒完沒了 ?
凈香:不會的。假如我們只是在留意自己的著魔,而沒有沉溺其中,通常它們就會淡化和消失。通常我們會追逐自己的圈圈,是因為我們喜歡回到自己那些以自我為中心的念頭里。而在我們觀察自己念頭的那一刻,以自我為中心的執著就會被切斷,那個圈圈就會喪失燃料。我們不需要擔心自己會沒完沒了地留意念頭。當我們開始打坐, 我們著魔般的念頭或圈圈會有很多的能量。不過隨著打坐時間的增加,那個能量就會消散,我們的念頭也就會越來越平緩,直到最後,我們就只是在與自己的身體知覺同坐,在體驗生命的本質而已。
我不希望大家就這樣相信我的話,我希望大家能夠自己去探索一番。這就是修行:一個人去發覺自己是如何思想和如何運作的過程。
學生:有些行為似乎需要追求和跟隨一系列的思考。比方說,寫作或者哲學的探討,它們似乎是根據一個人能夠維持多久一個「圈圈」的能力。
凈香:這種做法是沒有關系的,它們和著魔般的、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大不相同。一位作家或哲學家的創造力只有在他沒有陷身於自己個人的焦慮念頭中時,才可能發生。留意自己的心是如何運作的,勘透自己走火入魔般的圈圈的本質,我們就可以解脫自己,讓自己更有想像力地運用自己的心靈,而不會陷身於其中。
學生:有沒有一種想著自己,卻不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呢?
凈香:有,我們經常需要想著自己的。假如我的牙齒有個蛀孔,我就需要去安排看個牙醫,這是想著自己,卻不一定是心神困擾、以自我為中心的做法。
學生:有些時候,想著修行也會變成一個圈圈。也許我會發展出一個幻想,認為自己假如能夠對念頭和感覺永遠保持覺察的話,生活就會多麼美妙。
凈香:是的,那時我們就不是只在探索自己的念頭,而是添加了希望和期盼,那個探索也就不再是好奇和開放的了。如同臨濟大師所說:「不要把別人的頭安在自己頭上。」我們那樣做就是添加了多餘的東西在自己頭上。我們只要穩定和小心地打坐,就會開始把這類圈圈分離開來,就可以辨明它們的本質。
學生:當我在從事一個靈性的腦力工作時,常常會失落於一種強烈的自我批評的圈圈裡。舉例來說:當我在寫作的時候,一下子就會用對自己文章的批評來打斷自己思緒的創作靈感,然後我的整個寫作過程就會短路,再也寫不下去了。
凈香:你要怎樣練習這一點呢?
學生:留意自己這些自我批評的念頭,然後繼續寫下去。
凈香:對。
學生:我覺得自己那些以自我為中心的念頭可能會消失這點十分可怕。我的恐懼是:當我對自己的執著不再存在之際,說不定我自己也就不存在了 。
凈香:是的,你需要去留意自己的恐懼感。非常矛盾的是:我們越能夠留意到自己不想讓這種轉化發生,我們越能夠讓它發生。這個過程是沒法被逼出來的,我們不能強迫自己去做什麼,我們只能開放心胸,帶著好奇心,覺察一切。
學生:有些人說太多的沉思默想會讓人沮喪,需要用其它比較開心的活動,像是慶祝活動,來平衡一下。你覺得呢?
凈香:在人生中,沒有什麼東西的本質是好或壞的,一個東西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沮喪只不過是身體的一種知覺,加上相伴而來的念頭而已,這兩者都可以被探索一番。當我們覺得沮喪的時候, 只需要去觀察自己的知覺和標誌自己的念頭。如果我們把這個沮喪擺在一邊或是推開來,再試著用什麼東西取代它,好比去參加一個派對, 那麼我們就還沒有探索和了解這個沮喪。參加一個派對也許可以在短期內遮掩我們的沮喪,可是它終歸又會出現。把自己的感覺和念頭遮掩住是另外一種圈圈。
學生:我有個圈圈是擔憂自己的工作和經濟情況,我會想:「我會不會有足夠的錢支付開銷呢?我能不能供養我的家庭?我的工作穗不穗定呢?」我常常會在這種焦慮和擔憂的念頭里鑽牛角尖。
凈香:當我們在探索像這樣著魔似的念頭時,並不是說我們就會因此放棄它們、排斥它們。然而,當我們看穿它們的本質、體驗它們底層的恐懼感時,它們對我們就會逐漸失去控制力,慢慢就會消失了。
學生:我發覺自己總是把活動想成是令人沮喪或開心的事情,卻忘記了我們所謂的沮喪或開心只不過是自己對事情所起的念頭和感覺罷了。被我們認為是「開心」的事情經常只是我們對自己內心的一種暫時逃避,我們害怕讓自己去實際體驗。
凈香:沒錯。真正的快樂是去體驗當下、體驗生命的本質。體驗當下可以是去感覺我們叫做沮喪的緊縮,也可以是去感覺我們叫做好消息的緊縮,因此,真正的快樂可以同時是我們所謂的垂頭喪氣以及我們所謂的得意揚揚。一個打坐了多年的人會發展出一種不帶個人性而是用上帝的眼光來看事情的特質,我並不是指冷酷無情或是麻木不仁。我自己就不是一個冷酷的人,雖然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經發展出這種不帶個人性的特質。
學生:我已經認識你許多年了,大概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覺得當你變得更「不帶個人性」的時候,你就變得更親切、更讓人親近了。
凈香:在過去有段時間里,我非常害怕讓別人親近。如今,我瞧著在過去會讓自己不安的事情,心想:「噢,那件事情在發生,真有趣。」一切都跟探索或好奇心有關:「目前什麼事情正在發生呢?」這就是人生。例如,我的車前兩天撞壞了,開另外一輛車的人沒有留意,我自己也沒有留意——因此我們就撞在一起了。我對這個車禍沒有起任何反應,並不是說這樣做好或不好,但是起碼它對自己的血壓是絕對有好處的。要是有人受了傷,我可能就會有一個比較激烈的反應了,雖然我可以確定它一定和我多年前會有的反應不一樣。一切都是人生, 一個讓我們體驗的禮物。
轉化
我們這些住在南加州的人,經常會隨意傳播一些描述個人成長的辭彙,像是「改變」和「轉化」等,我懷疑住在堪薩斯州的人會時常聽到這種論調。像這類的說法大部分都是十分可笑的,人們對它並不是真正了解。「個人成長」通常只不過是一種表面的改變而已,如同在客廳裡面添加一把椅子一樣。而真正的轉化呢,是暗示有什麼全新的東西出現了,好像原先在那兒的東西消失了,被不一樣的東西所取代。當我聽到「轉化」這個辭彙的時候,想到的是一張圖畫,它上面有許多線條,看來彷彿是一個花瓶,定神一看,又像是一張臉,這才是轉化。
禪修有時候被稱為轉化之法。許多從事禪修的人卻只在追求少許的改變:「我想要快樂一點」,「我想要少焦慮一點」,希望禪修能夠帶給自己這些改。然而,假如我們有所轉化,我們的人生是轉化到一個全新的基礎上面,也就是說任何事情都可能會發生,一株玫瑰可能會變成一株百合,一個容易和別人起摩擦、壞脾氣的人可能會變成一個文質彬彬的人。而這些是整容手術做不到的。真轉化是表示那個想要快樂一點的"我"本身都可能會轉化。假如我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很沮喪、害怕或其它什麼特質的人,轉化不光是指我要去處理這個所謂的沮喪,它表示這個我稱之為「我」的整個人都會轉化。這種對修行的看法和大多數禪學學生所持的看法大不相同,我們不喜歡用這種方式接觸修行,因為它表示若要有純然的快樂,我們就得接受一切,就得對生命希望自己經歷的轉化開放心胸。比如我自己就得准備好說不定有一天會變成一個流浪漢,當然,我不是喜歡變成一個流浪漢。我們幻想當自己修行的時候,就會很心安,生活也會變得很平靜,我們以為自己會變成目前模樣的一個美妙的新版本。然而真轉化是表示:說不定下一步就是去當個流浪漢。
這些當然不是人們來到禪學中心的原因,我們來這里是想要把自己目前的模樣稍微粉飾一下。如果我們生命之車是深灰色的話,我們想要把它改成淡紫色或粉紅色。可是轉化表示這輛車也許會完全消失,也說不定會變成一隻甲魚。我們根本就不想聽像這樣的可能性,我們希望禪學老師告訴我們什麼是修正自己的方法。有許多治療僅僅提供可以改進自己模樣的技巧,修修這里、補補那裡,它們甚至會讓我們覺得十分好過,但那不是一種轉化。轉化是衍生於隨著時間逐漸發展出來的一種對人生隨遇而安的態度。
我們之中多數人(有時候也包括我自己在內)都像是兒童一般:我們想要某人或某物帶給自己想要從父母身上得到的東西,我們想要得到祥和、關注、舒適和理解。假如我們的生活沒有這些,我們就想:「修行幾年的禪就好了。」不對!禪修並不是為了要得到這些,它是要讓我們開放心胸,讓這個一直要、要、要——要整個世界都變成自己的父母——的「小我」長大。其實我們對長大沒有多少興趣。
我有很多學生想要把我變成他們的代理父母,然而那不是我的角色,他們經常一遭遇困難就跑來找我,而我總是盡可能地讓他們自己處理。如果想讓他們對該如何處理自己的問題有主見,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他們自己去掙扎,這樣他們才有可能轉化。
轉化是讓我們去參與當下,而這樣做是十分嚇人的,我們並不會得到舒適、平安、錢財或其它任何東西的保證,我們必須成為自己。我們大多數人卻有別的期盼,我們好像是一棵樹,樹上長著某一種葉子和果實,由於我們已經習慣於這個樣子,所以就希望能夠繼續舒舒服服地長這些東西。可是轉化,是去長生命選擇要我們長的任何東西。我們自己無從知道它將是什麼,它可能是任何一種改變——我們的工作,我們的健康,或我們的生活方式,它甚至會使情形變得更糟,而不是更好。
不管怎樣,轉化就是快樂。轉化表示不論人生如何——是困難、是容易、是舒適、是不舒適——都是快樂。這個快樂並不是開心的意思,它和好奇心有關,想想那些九個月大到一歲的嬰兒,四處爬動,碰到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東西,臉上掛滿了好奇與驚喜。他們的爬來爬去並不是為了要汲收知識,也不是為了要變成一個可以爬得比較有效率的乖寶寶。實際上,他們的爬行不是為了任何理由,而只是單純的好奇心和欣賞而已。我們需要重新獲得對自己生活的一切都保持好奇心的這種能力,即使對災難也應該如此。比方說,我們的長期伴侶突然離家出走了,像這樣一個可怕的事件能把我們拋入一個有著各種反應的鬧劇里,大家能否想像自己不那麼做,卻反而用好奇的眼光來看這件事情呢?用好奇的眼光來看這個災難意味著什麼?
學生:意味著我們會在一種神奇的境界里。
凈香:是的,我們對整件事情都會感到興趣,包括自己情緒上的反應:尖叫、心情的激動以及身體的知覺等,每個當下都帶著好奇心。這樣做聽來也許很冷酷,然而卻非如此,它表示我們頭一回能夠對一個局面開放心胸,從中學習,並且好好地處理它。好奇心是快樂的一個部分,一種神奇的境界。但是,我們對好奇心與神奇的境界卻沒有多大的興趣,我們寧願把事情整頓妥當好讓自己開心。不過,不管我們開不開心,我所說的好奇心都可以存在。
多年前,我認識一個非常有成就的科學家。有一天我問他:當個科學家意味著什麼?他說:「要是你身旁的桌子上有個碟子,而你知道碟子下面有樣東西,雖然你不知道它是什麼。當個科學家就意味著:在你看見碟子底下的東西以前,你會寢食不安,你非知道答案不可。」我們的修行也應該要培養這種態度。我們經過各種保護自己的努力,已經失去了大部分對人生的好奇心。當我們沮喪的時候,就只想要這個沮喪停止,當我們擔心、孤獨或迷惘的時候,也都是如此。然而,我們應該要帶著好奇心和開放心胸的驚喜來接觸自己的心靈,像這樣開放、好奇地聆聽生命就是快樂——不管我們的人生處在何種狀態。
這就是轉化之法,我們不會再沉溺於對人生的自我保護的看法中——盡是想要自己所想要的,也不會再攀附著自己的人生將會如何的畫面或幻想。修行——轉化之法——是隨著時間的一種緩慢的轉化, 轉化為以一種新的方式在世間過日子。這種方式當然會有它的治療效用,不過那不是它的目的。一個純然好奇的人既不是開心,也不是不開心,一個爬來爬去、發現我們擺在地上的一個量杯的嬰兒既不是開心,也不是不開心,他是聚精會神。他不是野心勃勃,不是「好」寶寶,也不是「壞」寶寶,他只是聚精會神看著自己眼前的奇妙東西。
不幸的是嬰兒會長大成人。並不是說最好的修行就是要把我們變得像個嬰兒一樣,理想上是:我們既能夠保持一個嬰兒的開放與驚奇感,又有一個大人的成熟心智與能力。我們都已經失去了觀望這個世界的驚喜與好奇心,我們都在用以自我為中心的生活目標來替代人生,希望一切事物都能適合自己,讓自己感覺美好。我們喜歡的人、我們喜歡的朋友全是那些會帶給我們美好感覺的人。那些經常惹我們不痛快的人則歸類到另外一張單子上。而一個開放和好奇的人卻不會這么做,起碼做的程度會有所不同。
如同人類學家卡洛斯﹒卡斯塔尼達(carlos castaneda)所寫:我們的修行必須非常完美。他的意思是:我們在每一當下都要盡可能地保持自己的覺察,讓我們經由保護自己的策略所形成的「個性」能夠崩潰,讓我們越來越能單純地對當下作出反應。假如我們慣性地相信自己的一個想法:「我很不中用」,非常完美的修行表示決不讓這個想法在我們不知不覺中溜過去,雖然我們偶爾會忘記去留意它,非常完美的修行意味著要在自己身上維持這個修行的壓力。並不是說我們在試著變好,或是當我們失敗的時候,我們就是壞人,而是我們一定要很細心。非常完美的修行表示自己決不停止修行,轉化之法不是:「噢,我今天已經修行得夠久了,我想我可以離開去盡情享樂一番了。」盡情享樂一番本身並沒有錯處,但是優秀的修行是要對它也能夠有所覺察,否則我們只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一個成熟的修行雖然是一絲不苟,也不需要鬥爭,不過我們在剛始修行的幾年,少不了要鬥爭一番,鬥爭會慢慢地隨著時間減少。修行也不是一個當自己不順利的時候就擺在一邊的東西,我們不能說:「事情這么不順利,我要下禮拜再修行。」我們需要就在此刻修行,修行自己的鬥爭,否則修行就只不過是我們把玩的玩具之一,徒然浪費自己的時間而已。
轉化之法需要一個優秀的鬥士,這和一個完美的鬥士是不一樣的。我們要不停地盡己之能,要特別細心地修行。不是決心「我要有覺察」,而是決心「我要在自己那樣做的時候特別有覺察」;不是一次去修行所有的事情,而是一次修行一兩件事情,修行上兩三個月,不斷地努力,絲毫不懈怠。我們即使只讓一個念頭——像是「唉,我真是無可救葯了」的想法——溜過去、直到事後才發覺的話,就需要坐得更筆直些, 重新來過。我們需要穩定地維持自己的專心,為了這個又長遠又艱難的旅程把自己准備好。到了最後,我們會發覺修行其實並不是一個又長遠又艱難的旅程,但是我們在能夠看出這點以前,是見不到它的。
有時候,當我不在聖地亞哥的禪學中心時,我的學生們會進行一個為期兩天的打坐。這樣做非常好,雖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參加,好比有小孩子的人就不能。然而,能夠從事一個像這樣的打坐——坐上兩天,掙扎著維持自己的覺察——就是我們正在談論的修行。在一個嚴謹的修行里,我們不可能跳過各式各樣的掙扎,我們一定會有長時間的掙扎,這一關是絕對無法避免的。鬥爭會發展我們的力量,讓我們成長。當我們抱怨的時候,當我們對某人、對生命對我們做的事情懷恨在心時,我們就是在鬧孩子氣,在想抓緊一個有如母親般的依靠。
禪修跟成長有關。我們不應該開始從事禪修,除非我們真正想去做這件事,我們必須真正想要擁有一個轉化的人生。
自然人
不論我們修行了多少年,總還是會誤解修行的本義。我們總認為修行是在糾正一些錯誤,我們想像自已如果做了這個、精通那個,最後就會克服自己身上的那些毛病,然後我們就可以把自己的生活「修整」好,就可以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好些。
有許多治療是從一個假如開始,就是假如去尋求治療的人全都帶著某種毛病,而治療就是要把那些毛病治好。我們帶著同樣的態度——它普遍存在於我們的文化里——來到自己靈性的修行中。
因為我們對自己並不是很滿意,所以我們就假定自己的人生一定是哪裡出了差錯。從我們個人的立場來看,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面對這種進退兩難的困境,我們該做什麼呢?
讓我們想像一場颶風:從一場颶風本身的立場來看,它摧殘樹木、拉倒電線桿、損毀海岸和帶來傷亡等全都不成問題,因為颶風本來就是會做這些事情的,而從我們人類的立場來看——尤其是當我們的房子被一場颶風吹得東倒西歪時——這是一個很糟糕的災難。我們假如辦得到的話,就會去治理那些颶風,只不過人類到今天對它們還是束手無策,
很不幸地,每當我們試著去治理什麼事情的時候,經常就會造出一堆新的問題來。比如汽車本來是一個很好的發明,讓人類的生活在很多方面變得容易些。但是大家都知道,它們給人類帶來了一系列的問題。當自然界不受人類干預的時候,它也會搞得一塌糊塗,可是那些爛攤子似乎都會自然痊癒,自然界有恢復自己面目的一套過程。當人類自以為需要把人生的所有問題都解決時,卻做不了這么好。我們會失敗是因為我們的觀點局限於自我的需求中,局限於「我要」之中。假如我們覺得在自己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不成問題,那麼就沒有任何東西會干擾我們了。
難道說,我們就應該被動地對一切事情都袖手旁觀嗎?不。可我們經常抱著有什麼事情不對勁、需要整頓治理的態度,並且會情緒化地面對問題,從而給自己惹出一身麻煩。
尤其是:我們希望自己不是目前的這個樣子。我們想要「開悟」, 我們想像作為一個開悟的人就會很光榮、很特殊,在一般凡夫當中就會鶴立雞群。對我們而言,開悟是一個偉大的成就,自我的終極造詣。像這種想要開悟的渴望充滿在很多宗教里,變成潛伏在修行底下的一種興奮,實在是蠻可笑的。
每當我們覺得自己很凄慘的時候,就仍然喜歡想像自己可以找到解決的辦法,讓自己的人際關系永遠完美。我們想像自己可以永遠感覺美好,做的工作也永遠不會有任何惹起痛苦的曲折或差錯。
讓我們看看一個可以把他稱為「自然人」的人(這個自然人當然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在《聖經》裡面,一個自然人就是被從伊甸園中逐出前——也就是說,在他感覺自己是一個分離的個體以前——的亞當。那個自然人會是什麼樣子呢?當個自然人,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學生:一個自然人會充滿神奇。
凈香:這是真的。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充滿了神奇。
學生:他不會覺得自己與周遭一切有所分離。
凈香:這也是真的。雖然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沒有這種分離感。
學生:他就只是他自己的樣子。
凈香:是的,他就只是他自己的樣子。他會有什麼樣的行為呢?比如:他會像個聖人嗎?他會不會偶爾出外打獵呢?
學生:他會做自己維生所需要做的事情。
凈香:他會做生存需要他做的事情,如果有必要,他會去打獵。他會像以前的印第安人一樣,對他們求生所需要殺死的動物先供以祭品。
學生:他會和同族的人戰斗嗎?
凈香:可能會的,不過我懷疑雙方不會到流血的地步。大概只在某些地方會有些爭論罷了。
學生:我覺得一個自然人就跟我的貓一樣:吃飯、睡覺,每個當下不帶念頭地做想要做的事情。
凈香:可以這么說。狗呢,就不是一個太好的例子,因為我們人類已經把它們訓練成我們所想要的樣子了;貓比較獨立,比較像個自然人。
我們修行就是要回歸自然的境界。當個自然人並不表示一個人要變成聖人,不過,由於一個自然人沒有自己和世間的分離感,所以他就會永遠有個天賦的善良與恰當的行為,就好像我們的雙手不會做出傷害彼此的事情,因為它們屬於同一個身體。
一個自然人欣賞食品、喜愛眾生,他有時候會氣惱,但是大概不會太久,在生存受威脅的時候,他也許會覺得害怕。
反之,我們的人生是多麼的不自然。我們覺得自己跟世界是分開來的,因此就被逐出了伊甸園,我們在把自己從整個世界分離開來之際,也同時把世界分成了好與壞、滿意與不滿意、愉悅與痛苦兩部分。這樣做了以後,我們就總是想接近其中的一個部分,而想避開另外的一個部分,好讓自己只會遇到生活中適合自己的那部分。
大自然像是一場颶風,不論颶風會帶來什麼災害,要發生的終歸會發生,我們卻希望自己的生活不是如此,我們希望颶風就算是損毀了別人的房子,也不要損毀自己的房子。我們不斷地在人生的颶風中追求一個小小的安全島,這種地方卻是不存在的。其實人生就只是活著、享受各種各樣發生的事情就好。可是我們由於有個以小我為中心的心靈,就認為人生是跟保護自己有關,我們也就因此陷在困境里。一個小我的心靈是以自我為中心,把時間全花在要怎樣才能夠在每個時刻都能生存、都能安全和舒適、都能被討好和款待以及都能不受威脅的想法上面。當我們這樣過日子的時候,就失去了人生之舟,失去了自己的重心。而我們離開重心越遠,自己的生活也就會越發焦慮和脫軌。
我們從小就開始發展一個小我的心靈。在一個小我的心靈中生活意味著用某種特定的方式來看人生。這樣做本身並沒有錯,只是我們只局限於以自己的觀點來看人生。我們的本性從來不會受到干擾,但是我們看不見它,因為我們總是從一個有限的、一面倒的角度在看世界。
我們和一個自然人會過的「單純地活著」的人生差太遠了。我們不停地想著要怎樣生活,可能將自己八九成的時間都花在這個想法上面,然後我們還奇怪為什麼一切事情都會感覺不對勁一實際上也真是不對勁呢。從我們本身的觀點來看,我們真是不自在。
任其自然,一個自然人基本上是個好人。他需要打獵的時候就去打獵,他需要做什麼事情的時候就去做。因為他與萬物之間沒有分離感,所以不會造成什麼傷害。而我們呢,只需要瞧瞧自己,就知道我們離開這種生活有多遠了。
我們修行「不是」試著獲得什麼,我們的本性——佛性——永遠就在這兒,它永遠不會被千擾,它就在此。我們只要能夠和它接觸,就會知道自己是沒有問題的。然而我們沒有和它接觸,因為我們已經離開了重心,一面倒了,這就造成了我們生活上的種種問題。
人們常說:任何一個宗教修行的精髓都是自我解脫,這是真的,但是如果我們能夠正確地了解這個句子的意思,我們需要解脫什麼呢?
學生:我們需要從執著中解脫。
凈香:是的。而執著源於什麼呢?
學生: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嗎?
凈香:執著的根源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假如有人對我說:「凈香,你真笨!」她只是在告訴我她的意見而已,而我馬上就會用自己的意見反擊她:「我才不笨呢,是你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因此我們兩人就來回攻擊對方。我們會玩這種把戲是因為我們的以自我為中心、自大的心在作祟,從它們的立場來看,世間總是有哪裡不對勁。而實際上,生命本身是美好的、不受干擾的,造出騷亂的是我們自己的想法。
修行不是在尋找什麼東西。我們不需要尋求開悟,我們不需要尋求自己的佛性,因為我們的本性就是佛性。我們需要做的是去除無明,能夠再重新見到自己的本性。而要去除無明,有哪些實際的做法呢?
學生:給自己的念頭加上標簽。
凈香:對,我們可以標誌念頭,讓自己看出它們僅是念頭罷了,是自己捏造出來的東西。我們必須看出它們不具備真實性。
學生:我覺得一個人需要先接受自己是無明的這個事實。因為在我們願意去看一個東西以前,是無法標誌它的。
凈香:沒錯,而我們通常在痛苦以前,是不會願意去做這個「看」 的工作的。在一個以小我為中心的生活中,苦難一定會發生,我們自己會痛苦,我們周遭的人也會痛苦。
我們的小心眼會製造抱怨,會製造怨恨以及自己是個受害者的感覺,它會影響我們的健康——雖然它不是我們生病的唯一原因,可是一個總在緊繃的身體等於是兩個我在打仗。小心眼會製造沾沾自喜和傲慢自大,它同時也會阻止我們去體驗自己身體的知覺,去體驗生命的本質。當我們能夠體驗這些的時候,我們的生活就會比較像一個自然人的生活了,這么說是什麼意思呢?
學生:它表示我們會有一個能作出適當舉止的智慧。
凈香:是的。還有呢?
學生:我們會更為開放。我們天賦的智慧經由知覺和感應就能夠吸收一切,包括各種資訊在內。
凈香:是的,我們會看得更清楚。我們會更知道在某個情況之下該如何平衡、該做些什麼,我們更能保持自己的冷靜,因為我們不會再被每一件小事情都惹得發火,我們會更優雅詼諧,更自主自發,更合作無間,我們會更完整地去看一個人,而不再把別人看成是可以操縱的東西。
這些結果得之不易。我們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在打坐時做的工作非常無聊,我們會厭倦給自己的念頭加上標簽或是回歸自己的身體知覺。做這些工作並不是沒有意義,但是要花上很多年的時間才能有所認識。我們都很固執,不喜歡做任何必須做的工作。然而當我們不做的時候, 自己的人生就會很艱苦,我們四周每個人的人生也都會跟著很艱苦。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經常不想做自己該做的工作。
自我解脫聽來像是一個奇特動人的舶來品,我們會把它想成是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或是什麼其它不尋常的事。其實自我解脫是很簡單、很基本的。我們每一次發覺自己在轉著念頭,給它們加上標簽,放棄小我——那些念頭就是小我,回歸當下的時候,就是在自我解脫。我們回到對身體知覺的體驗,聆聽過往車子的聲音以及聞著午餐的飯菜香,這些就是自我解脫在做的事情。當我們在密集禪修中坐上一整個禮拜的時候,應該要做上成千上萬次:標誌自己的念頭,看穿它們的夢幻,回到對當下事情的覺察來,就是在解脫小我、成全大我。我們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在完全體驗生命的本質了。
這樣做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技巧。在一次打坐期間,我們也許可以如此做上十次,要是我們特別機警的話,也許可以做上二三十次。我們如果在自己的念頭中沉溺上十五分鐘,就是把自己該做的工作忽略了一部分。
做這種工作,是不會有人趕來頒個獎給我們的。要能做到它,我們就必須了解它所牽涉的是什麼。一切事情,包括我們整個的人生在內,都和它有關,我們真正想要的東西都跟這個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在做的單調無味的工作有關。
有些時候,我們就是不想做這份工作:「不管凈香怎麼說,我就是要去做個白日夢。」於是我們就去做個美夢,然後再回到這個工作上來。我們的心脫離了以自我為中心的美夢,回到感覺自己膝蓋的酸痛、身體的緊張上來,體驗一切。在這樣的一秒鐘里,我們就是從自我中解脫了,而這就是開悟的境界:渾然忘我。
我們總會再回到小我來。不過,當我們繼續打坐的時候,我們體驗生命本性的時間就會逐漸加長,被以自我為中心干擾的時間就會逐漸縮短。那些干擾不僅時間上會縮短,它們也不會被我們再那麼認真地對待。漸漸地,它們就好像天上颯過的雲一樣:我們會留意到它們,可是不會再那麼受它們控制了。隨著時間過去,這個過程會為我們的生活中帶來很明顯的不同,我們的感覺會好受些,我們的生活會好過些。在一個密集禪修之後,大多數人會發現過去對自己是個問題的事情,如今已不值一提,甚至是很可笑的了。那個「問題」並沒有改變,改變的是我們的心。我們的這些討論以及我們禪修的重點在於能夠把它們運用到日常生活中,但是當我們面對日常生活中比較複雜的需求時,卻常常會忘記要繼續修行。我們必須繼續留意和觀察自己的心,不要心煩意亂。如果我們不這么做,那麼我們才剛獲得的清明就會開始消失。
我們修行得越久,修行的習慣就越能變成我們的一部分,禪修的利益也就越能持久。直到最後,我們會達到禪修與日常生活沒有分別的狀態。
重要的是:要記得我們並不是在治理整頓什麼東西,我們並不是要嘗試做個不一樣的人。實際上,修行很簡單,就是回歸自己的本性、自性。我們並不是在做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們也不是想要開悟,我們只是不斷地在解脫小我、回歸本性。
當我們做這些工作的時候,對人生就會開始有一種不同的感受,而這點是唯一能夠真正教導我們的東西。我們這些討論像是耳邊風一樣,假如我們不實修,所有的討論全沒有用處,光是讀一本書或是聽一個演講也是不夠的。只有修行才能讓我們嘗到人生不同的滋味。當這個滋味越來越強烈的時候,我們就會發現自己無法再回到老路去了,即使我們想要回去,也回不去了。當我們把自己轉化得更符合自己的真實本性時,修行的效果就會更為鞏固,而我們的人生就會改變。
大家有什麼疑問嗎?
學生:你把修行描述成在每一個當下回歸聲音或是身體的知覺,可是假如我是在修行一種強烈的情緒,像是哀傷或怒氣呢?
凈香:什麼是情緒?一個情緒只不過是念頭與身體知覺的組合而已。這些念頭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他怎能去和別的女人約會?他說過他愛我!」這樣的念頭彷彿熊熊烈火般把我們裹住:「他怎能這樣做?」我們的念頭迴旋飛舞:「他不能這樣做!」我們的念頭綿綿不絕。在我們轉著這些念頭的同時,我們的身體也正在緊縮。
假如我們開始給這些念頭加上標簽,也許需要花上好幾天的時間。然而,我們的念頭遲早會開始崩潰,剩下的是這個緊縮的、痛苦的身體。當我們不帶念頭來體驗這個縮緊的、痛苦的身體時,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們身體的緊縮就會增強,最後就會崩潰——我們就不會再鬧情緒。
事實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情緒是一點也不真實的。我們全都認為自己的情緒十分重要,但是再也沒有別的東西比以自我為中心的情緒更不重要了,一個情緒只是身體的緊張以及我們捏造的一些念頭罷了。我們的念頭基本上是不真實的,它們與現實無關,例如我可能會想颶風真不公平,它不應該打擊我。像這樣的想法毫無益處,與現實無關,也根本不重要。而我們身體的知覺呢,就是身體的知覺,它們不是好也不是壞。當我們對以自我為中心的情緒能夠有所了解以後,就會看出它們是沒有必要的。
學生:當我在標誌念頭的時候,要是我的腦筋突然起個意念,而我發現「哎呦,那又是個念頭」時,我是應該立刻回到自己身體的知覺呢,還是應該好好觀察這個意念,然後才把它擺到一邊去呢?
凈香:要是那個意念在你的生命中頗為重要,它就一定會再發生,你不用擔心沒有把它想清楚。
學生:一個真實情緒是什麼?
凈香:一個真實情緒是對事實的一種反應。假如我的朋友心臟病發作,倒在地上,在我急忙做點什麼事情的同時,一定也會有某種情緒,反之,當我對五分鐘前發生的一件事情發火時,那就不是真情緒了。如果有人五分鐘前侮辱了我,我才不會想知道自己對那個侮辱所產生的情緒其實並不是真的,我只會想:「他不應該那樣做,他真差勁!」 當我把自己的情緒當真時,就可以加強自己的看法,就可以繼續玩弄這種把戲。
學生:生氣可以是種真情緒嗎?
凈香:可以,不過很稀有。假如我看到有人在傷人,而我站出來阻止這件事,很可能就是生著氣的,只是我的怒氣可能會比較像個小風暴,而不像我們平常所謂的生氣。當我們以為自己是在表達真怒氣的時候,十有八九我們是在欺騙自己。
學生:有沒有一種真情緒是哀憐呢?
凈香:真哀憐或慈悲本身並不是一種情緒,它可以包含情緒,像是愛,可是慈悲心就只是對發生的一切敞開心胸而已。因為它是純然的開放,所以能夠包容一切,能夠看出什麼是最好的行為,並且去實踐它。慈悲心是修行的終極結果。沒有人能夠永遠慈悲,不過我們若是真修行,就會越來越慈悲。我們會更把別人當成一個人看待,更把他們當成真意識的中心,而不是可以控制、操縱或修理的東西。這種能力隨著修行會逐漸增加。要是沒有,那麼就是我們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修行,或是我們沒有真正在做這件事。
我不用去探究大家在坐墊上面做些什麼事情,我只需要看看大家在生活方面的舉止就好。當一個人的修行在成長時,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來。他那種受害者、「我真可憐」的感覺會減少,對別人的需要更能夠覺察出來,並且會更願意去滿足那些需要——這些是與當一個「做好事」的人非常不同的。
學生:所以慈悲心並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嗎?
凈香:對,假如我們真是帶著慈悲心去聆聽一個人的傾訴,就可能不會有多大的感覺,我們只是聆聽,然後採取適當的行動。我們經常把慈悲心與愛攪混了,慈悲心可以包含愛,愛是一種情緒,而慈悲心本身卻不是一種情緒。在真的慈悲里,一切沒有分別,這表示在我和我身邊的人之間不存在任何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無分別、萬物合一就是慈悲心。
學生:字典裡面,哀憐的定義是:感覺別人所感覺的。它並不表示一定要對別人的感覺作什麼反應,或是要去同情別人。慈悲心的意思是去感受別人的經驗,而不是要和別人一起經歷。
凈香:一個真正慈悲的人從來不會想著它,它是非常自然的,並不是一個人嘗試的結果。如果我們不是真慈悲,就知道自己一定是陷在以自我為中心的某種夢幻里了。當我們沉溺於自己的念頭中時,就不會慈悲。因此我們所有的修行都在探索這個我們非常喜歡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夢幻。我們只要能夠不陷身其中,就會慈悲。
學生:愛和慈悲是同一樣東西嗎?
凈香:有些時候,愛意味著一個短期的情緒,而當我們真愛一個人的時候,並不表示我們對那個人不會有情緒化的感覺。我們可以愛我們的孩子,同時又希望他們在進屋以前,先把鞋底擦乾淨。對他們不把鞋底擦乾淨而發怒是種情緒,對他們的愛卻不是,我們對自己孩子的愛是持久不變的。
至於羅曼蒂克的愛呢,那就幾乎永遠有個需要的因素在內,有個我們會從中得到什麼東西的想法:「我跟你在一起真興奮。」「當我在你身旁的時候,感覺真好。」「你讓我開心極了。」「當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覺得很充實。」「你滿足了我的一切需要。」當發生了什麼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