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身體、心靈和心智的經驗,在意識中重復出現時,就是一個信號,表示這個訪客要求更深入、更徹底的關注。
我們為常見的魔鬼和障礙練習命名的過程中,也許會遇到使它們一再出現的底層力量。恐懼、困惑、生氣和野心是禪修中的常客,即使我們自認為很了解它們,它們仍一再出現。現在,我們有必要深入了解,如何處理靈性生活中重復出現的困難。
幾年前,在一次為期十天的密集禪修結束時,我被指派去帶領慈心觀,作為此次活動的結束。慈心觀是需要較長引導時間的禪修, 為自己和他人引發寬恕和慈悲的狀態。即將開始前十五分鐘,我接到女友充滿怒氣的電話,她認為我對她有一些要求,讓她很不高興;我也對她做的事感到同樣不滿。我們爭論不休,直到禪修的鐘聲響起。
我走進禪堂,坐在一大群禪修學生面前,仍能感到剛才對話的餘音,但我仍盡責地用最溫柔、慈愛的聲音,開始指導禪修。在教導如「願我的心充滿慈愛」或「願我安詳」之類的話後,我會停頓一下,讓學生能在內心感受到這些特質。可是在停頓中,之前與女友的對話又如洪水般湧現,我發現自己在想:「結束後,我要打電話告訴她一兩件事。」接著我大聲說:「觀想你所愛的人,把你的溫柔擴展到他們身上。」下一個停頓時,我心裡會跑出:「那個不成熟又神經質的女人,等會兒我要跟她說……」我開始回憶過去所有不公平的事,想要拿來提醒她。然後我又說:「進一步擴展你的慈悲心到……」這個過程持續進行,好像在我心中上演著一場荒謬的網球賽,還好我面前的學生並不知道。
雖然當時的憤怒和受傷是很痛苦的感覺,但我又要極力避免大聲笑出來;即使另一部分的自己有更深的體悟,但我們的心仍常緊抓著傷害和恐懼。心幾乎能做任何事,這沒什麼好自滿的。所幸我曾好好練習過處理憤怒,在兩種聲音持續交替出現時,能有足夠的空間和善意觀察整個過程。慈心觀結束時,我對她、對自己、對心的矛盾本質,產生了一些平靜和寬恕。在這種心情下,我回電給她。
偉大的神秘主義詩人卡比爾問道:
我放棄錦衣,改穿長袍有天卻發現衣料乃巧手織成。
因此我買了粗麻布,但仍然優雅地將它披在左肩。
我們要如何了解困難持續存在的原因?一旦我們能為這些來來去去的困難命名,我們的心就不會把困難抓得那麼緊。當我們不帶任何批判,就會像拉姆.達斯所說的,成為「自身精神官能症的鑒賞家」,然後就能以更深入的開放態度,了解這些困難的根源。
更仔細注意時,我們會了解每個魔鬼和障礙都是一種情緒或精神性的緊縮,都是因恐懼引起的反應。佛陀將這種緊縮和執著描述為所有人類苦難的來源。頭幾年修行和教學的我,就像任何正常的學生一樣,一直在不安、貪慾、懷疑及憤怒中掙扎。我多少相信這些力量就是痛苦的來源;然而當我更仔細聆聽,就在自己身上發現所有這些掙扎的背後其實是恐懼,後來在我的學生身上也有同樣的發現。
恐懼會製造緊縮而虛假的自我感。這個錯誤或「小小」的自我會緊抓著我們有限的身體、感受和想法,試圖擁有和保護它們,從這個有限的自我感產生了匱乏和需求、防衛性的憤怒,以及為了保護自己而構築的障礙。我們害怕開放、改變、全然活著,也不敢去感覺整個生命。對這個「恐懼主體」的狹隘認同,成為我們的習慣,從這種恐懼中產生我們的一切貪婪、憎恨和無知。然而我們在恐懼底下可以找到開放性和整體性,就是所謂的真實本性,或是本來面目、佛性。但要達到我們的真實本性,就需要以最個人化的方式,檢視和化解這個「恐懼主體」的活動。
生活中最能清楚觀察這種緊縮過程的就是「禪修」。我們常在禪修中經驗到自己遇到某種特別的困難時,會整個緊縮起來,並對它起反應; 這種困難就像禪修中一再出現的固執訪客。這些重復出現的想法、情緒和感覺,可以被視為某個卡住的地方或未解決的問題。我指的不是為魔鬼命名時談到的昏沉、批評、惱怒等一般問題,而是非常特定的問題,常是一再出現於意識的痛苦感覺、思想、感受和故事,梵文稱之為「行蘊」。當重復的困難真的出現時,首要的修行方法就是承認它的存在,為它命名,輕柔地說「難過、難過」,「回憶、回憶」,或任何名稱。當然了,某些重復出現的模式需要我們有所回應,採取某種明智的行動。我們必須認識這些情況,如同一位禪師所說:「並不是像個獃子坐著。」然而,即使我們已經為它們命名或作出反應,仍有許多固執的訪客會持續重復出現。
任何身體、心靈和心智的經驗,在意識中重復出現時,就是一個訊號,表示這個訪客要求更深入、更徹底的關注。雖然禪修的一般原則是對一切生起的流動都保持開放,但遇到不斷出現的固執訪客時,必須知道這是它要求更多注意、更多了解的方式。這個過程包括探索、接納、了解和原諒。
擴展注意力的范圍
學習如何打開被卡住的地方,釋放恐懼主體的緊縮,有幾個基本原則。第一個原則叫做「擴展注意力的范圍」。重復出現的困難,會在四個覺察的基本范疇中明顯感覺到,它可能出現在身體的范疇、感受的范疇、心智的范疇(思緒和影像)或基本態度的范疇(執著、害怕、厭惡等)。若要擴展注意力的范圍,我們就需要覺察固執訪客的其他面向,而不是只注意它的明顯面貌,因為我們卡住的層次必然不同於原本已注意和命名的明顯層次。當我們的覺察能從明顯的部分轉移到其他層面時,才可能產生釋放。
我們在密集禪修時,把這些「固執的訪客」或「困難而重復出現的思想模式」稱為「十大排行榜」。一般說來,思緒生起時,只要簡單地命名為「想、想」,在覺察的光中,它就會像雲一樣消散。然而這十大排行榜,不論是字眼、意象還是故事,不管我們多常注意它們,仍然會持續回來。它們就像重復播放同一個主題的錄音帶。剛開始,為了得到新的洞見,我們可以從第一到第十為它們排名,「哦!這是本周排行第三名。」用這個方式,我們注意它們時,就不需要每次都從頭到尾地播放錄音帶,而能更輕松地放下。或是用類似的技巧,為它們加上幽默的名稱或頭銜。我曾經為自己現在已熟悉的各種面貌取名字, 比如「飢餓的倖存者」、「成功者」、「匈奴王阿提拉」,或「傑克寶貝」、「害怕黑暗」、「沒耐性的情人」。藉由這種方式,就會更熟悉這些一再出現的恐懼、難過、不耐煩和寂寞的模式,並以友善而直率的方式聆聽它們的故事,「嘿!很高興又看到你!你今天要告訴我什麼呢? 」
然而這樣還是不夠。比如說:我們一再想起父母離婚的事,一再說到哪個孩子應該擁有哪些財產,誰跟誰說了什麼。這種故事可以說無數遍。發生這種情形時,我們必須擴展注意力的范圍:「這種想法在我的身體里是什麼感覺。哦!橫膈膜和胸部感覺緊緊的。」我們就可以命名為「緊綳、緊綳」,然後非常仔細地注意一段時間。這樣做時,也許又會打開其他感覺,釋放許多新的意象和感受。這樣就能開始釋放我們緊抓不放的身體緊綳和體內的恐懼,然後把注意力擴展到各種新的感受,這種思考模式和緊綳會伴隨哪些感受?它們一開始也許是半隱藏或不自覺的,但如果我們仔細感覺,它們就會開始顯現,胸口的緊綳會變成難過,然後難過可能變成哀傷。當我們終於能夠開始哀傷時, 這套模式就能得到釋放。
同樣地,當我們遇到不斷出現的身體疼痛或難受的情緒時,可以把覺察擴展到思想的層次,包括伴隨而來的故事和信念。仔細注意時, 我們也許會發現某個與自己有關的隱微信念會使疼痛或情緒持續下去,也許是某個認為自己沒有價值的故事,比如「我永遠就是這樣了」。當我們覺察這樣的故事或信念,如實看見它時,這種模式常常就被解開了。
重復的想法和故事,幾乎都是不被承認的底層情緒或感受所激發的,這些未被感覺的感受,就是思緒一再回來的原因。未來的計劃通常是因為焦慮而激發的;過去的記憶則常出於懊悔、內疚或悲傷,許多幻想的生起,是對痛苦或空虛的反應。禪修的任務就是要進入重復播放訊息的底層,去了解和感覺使之生起的能量。當我們做到這點,且真正與這些感受和解時,思緒就不再有出現的必要,模式就會自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