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乃崇教授
【引言——人類的問題】
今天的講題是「佛法與人類文化」,原先覺得這個題目很大,很好發揮;可是當我開始準備時,卻發現要講的東西太多了,有點不知從哪裡講起才好。今天下午我到東吳大學來時,貴校陳老師告訴我,同學們很想聽聽什麼是密宗、什麼是襌宗,因此我就偏向介紹襌宗和密宗好了。
提到佛法,它當然和我們的文化是有關系的。而講題所以選擇「人類文化」一辭,則是基於以下的觀點:佛法並不歸屬於哪一個地區或時代——既不屬於東方或西方,也不屬於古代或現代——它不受這些時空的限制,所以我就用了「人類文化」這四個字。
我們都曉得,佛法的起源在印度,不過它的內容與起源於印度、或者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沒有關系。因為它所代表的,是人類心靈上一些真實問題的解決,這些問題不是只有印度人才有,我們中國人就沒有;也不是古代的人才有,現代的人就沒有;不是的,而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有的。因此,這些問題的解決,對人類的心靈來講,是個非常重大的突破。
到底佛法解決的是一些什麼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又是怎麼開始的呢?
我們現在就來談談:釋迦牟尼佛是三千年前(一說兩千多年前)印度迦毗羅衛國的太子,在快二十歲時就已經結婚了,但是他的內心卻深深地被一些問題困擾著。是些什麼問題呢?
當時他的年紀差不多和在座的各位一樣——十幾歲到二十歲——這個年齡的人是非常敏銳的,不管學什麼東西都學得既快又好。他看到周圍的人有著生、老、病、死四個問題:也就是人會出生、衰老、生病,而且還會死亡,這些是非常真實且切身的問題。當時他就問他的侍從,是不是因為他是王子,所以不會發生這些問題。旁邊的人給他的回答是:「你也一樣,你也是一樣的。」
一般人大概會想:我現在還年輕,可活的日子長得很,用不著想這些惱人的問題,是吧?可是也有人很早就會思索這些問題,釋迦牟尼佛就是一個例子。當他思索這些問題時,世間一切事物的價值都要重新考慮。
譬如說:世人以追求得到財富、名譽、地位乃至學問為成就,只因為我們認定現在這個生命就是我。可是這個生命本身就會老、病,最後總要死,任何人都逃不了這樣的下場。那麼,我們努力去追求又有什麼用呢?最後的結果還不是死亡?我們到底要努力呢?還是不努力?到底什麼才是值得追求的目標?怎麼樣的努力才是正確的呢?
【睹明星而悟道】
這些人生問題,當時的釋迦牟尼佛不能解,所以他就到各處去參訪修學。那時候印度也有些人號稱是在做這方面努力的,所以他就去求教。經過了六年的勤苦修學後,他認為照他們的方法苦修下去並不能解決問題,於是就來到菩提樹下,對這些問題重新做徹底地反省與檢討,因而深入禪定而悟道。從此,他心中的問題也就徹底而根本地解決了。
根據記載:有一天夜晚,他坐在菩提樹下,目睹明星而悟道;也就是他看見了一顆明亮的星星後,就悟道了。「睹明星而悟道」,後來的人可能會以為:「哦!在夜晚的時候,天空中有那麼多星星,大概他看到其中一顆特別亮一點的,然後就悟道了。」
事實上並不是這個意思,而是什麼呢?而是就在他眼前,有一顆明亮的「星星」一下子現出來,這代表他心靈上有某種程度的解脫,所以才會有這樣子的一顆「明星」現出來。
既然各位同學對密宗有興趣,那麼在這里我就順便介紹一下。在密宗修習的過程中,有個很要緊、必須修的,那就是「明點」,要修到明點現出來;而現明點的情況就像眼前出現一顆星星一樣,兩者非常相似的。
所以說並不是只有釋迦牟尼佛一個人可以睹明星悟道,而其他的人不行。事實上,所有成道的人都會經過這個途徑。在修行的過程中,能見明點時,你的意識心是要息掉的;而意識心一起,明點馬上消失,非常快的。
通常修學密宗的人,明點第一次出來的時候都是無意中的,因為他一直在鍛煉,所以明點無意中就出來了;當然,如果他一注意,明點馬上就沒有了,因為意識心起了。明點的出現就是這么一閃就沒有了,時間差不多是零點六秒,比一秒還要短一點。這零點六秒,就是佛所說的「剎那」。
這個時間單位是有根據的,但是目前的人大概都不能懂,都不曉得它的來源是什麼。明點出現,剎那就過,很不容易把握。一般人在臨終的時候,明點也會現一下,大概只現一次或者兩次。如果你平常根本沒有練習,到臨終的時候,明點閃一下,怎麼把握得住?當然是把握不了的。因此,學密宗的人,天天就在練這個東西,總有一天會把握得比較牢靠一點,機會自然比常人大多了。
釋迦牟尼佛當年在菩提樹下,夜睹明星而悟道,是心靈的徹底解脫;但並不是說他以後就不會生病、不會死亡,也就是說他並不是從此就長生不老了。
我們知道他最後寒風發背,因為他在雪山上苦修了六年,曾經有段時間,每天只吃一粒芝麻。幾個月下來,肚子只剩下一層皮了。有一次,他一摸肚子,居然摸到了自己的脊椎骨!就在那時,寒風侵入他的身體,到他快去世時又發作起來了,所以他會背痛,這就是經上記載的「寒風發背」。
成道以後的釋迦牟尼佛還是和平常人一樣會生病,在《維摩詰經》裡面就曾記載。有一天,阿難要出去買東西,路上遇見維摩詰居士。
維摩詰問他:「你忙什麼啊?」阿難回答說:「釋迦牟尼佛生病了,我去幫他買葯。」話還沒說完,維摩詰居士就制止他說:「不要講了!不要講了!這個如來佛怎麼會生病呢?」然後說了一大段道理,阿難被他說得實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看到這段經文,釋迦牟尼佛很明顯是在生病,是吧?不過那維摩詰大居士為什麼還要這樣說呢?當然,這樣說是有意義的,大家要體會其中的深義。
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息滅了意識心,體證不生不滅的菩提心而成道以後,生、老、病、死的苦惱已經解掉了,對他而言不再是問題。沒有問題到什麼程度呢?即使他正在生、老、病、死,也還是沒有問題。
對他來講,有生、老、病、死和沒有生、老、病、死是一樣的,平等沒有差別,因為他已經體會到本不生起、也無從息滅的菩提心了,生死問題於是得到根本而徹底地解決。
釋迦牟尼佛解決了這么重大的人生問題,對人類來講是非常重要的。因為現在所有的方法,也就是一切人類文化中對解決這種問題所做的努力,統統不如他,沒有一樣可以趕得上。這怎麼說呢?因為那些方法不能真正地解決問題。
譬如,中國古代的道家也曾作過種種的努力,想解決這個問題,不過他們所追求的是長生不老。其實這個觀念是不可能達到的,因為有生的必然會死,活得再長也還是會死。其他宗教在這方面的努力,一樣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寄望來世一個永恆的天堂,和長生不老一樣也是一個不可能達成的願望——天堂可以有,但卻不是永恆的,因為有生起的必會寂滅,能建立的終必空壞。
接著我們來談談現代科學文明在這方面的努力與成就。事實上,科學所能做到的只是表面上改善一下而已,無法根本解決問題。為什麼呢?因為盡管科學再發達,人類對生命問題的本質卻不能有什麼改變。
也就是說在三千多年前 釋迦牟尼佛那個時代,人類面臨生、老、病、死的情況,直到現在仍然沒有改變多少,科學和醫學並不能做什麼本質上的重大突破。就以生病為例吧!醫生可以把病醫好,但是無論怎麼醫,還是要病,只不過換成了另一種;而且愈病癒難醫,各種以前不曾見過的病都會出來,所以這個「病」是解決不了的。
總之,現代的醫學界大家雖忙得不亦樂乎,一直在努力改進各種醫學技術;可是技術再進步,生、老、病、死仍然存在。其實,現代科技對人類生活的影響,只不過改變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量」上面的增加。
譬如說,當年釋迦牟尼佛曾做過太子,當然他的物質生活是很好的,現代人的物質享受再好,頂多也只跟他不相上下;但是在那個時候只有一些國王、富豪才會有那種物質享受,而現在卻有相當多的人可以享有。不過,這種量上的增加是以心智極度的機械化為代價,根本無法改變生、老、病、死存在的本質。
生、老、病、死的問題只有在佛法裡面才能真正地解決,在早期的佛法中釋迦牟尼佛主要是用「四聖諦」來教人,就是「苦」、「集」、「滅」、「道」這四個方法、四個真理(所謂「諦」就是「真理」)。
第一個「苦諦」,就是讓人體會到生命過程里的苦,去真正認識它們,面對它們。這並不是說不學佛就會快樂,學了佛就變苦了;不是的,苦決不會因為不去面對了解而減少。
「集諦」是教我們在認識煩惱之後,應體會到所有煩惱的根源,了解這些苦是怎麼累積起來的,這就是「集」的意思。
接著佛陀告訴我們,息滅這些累積的苦的境界是什麼,這是「滅諦」。
最後再告訴我們,何種修行途徑可以幫助人從這些苦中解脫,那就是「道諦」。
用「苦」、「集」、「滅」、「道」這四個真理來教導人,是小乘佛法修習的方式,這方法當時造就了非常多的羅漢。印度一直到阿育王的時代,都是小乘佛法興盛的時期。後來馬鳴菩薩應世,印度才慢慢轉到大乘佛法的時代,這些我們不準備細談了。
【禪是什麼】
現在我們回到中國來,當年達摩祖師從印度把禪宗帶到中國,到了六祖惠能時發揚光大,這就是佛法在中國大興的時期。
對這個促使佛法在中國大興的禪宗,胡適先生曾做了一些考據,認為禪宗是中國和尚為了要對印度文化革命而創立的。我對這種說法並不以為然。因為既然要革命,那就乾脆把它甩掉,去信道教好了;實在不用去做和尚,尊釋迦牟尼佛為教主。
不過話又說回來,為什麼這個在中國發揚光大的禪宗,胡適會說不是釋迦牟尼佛所創的佛法呢?原因是它的形式已經完全本土化,和中國文化完全契合。雖然它的本質、它所解決的問題和釋迦牟尼佛的佛法完全一樣,但是表現出來的形式、教人的方法、所用的語法,乃至教材的編排方式卻都不一樣。
它已經不再是原來印度佛教的面貌了,像印度就沒有公案、棒喝等這類東西。
而表現的形式不同,並不表示它們的內容本質就不同。胡適會認為禪宗不是釋迦牟尼佛所創的佛法,而只是唐朝一些中國人奇奇怪怪的想法罷了,這是因為他不了解這些想法、做法所代表的意義。
事實上,禪宗所要做的,和釋迦牟尼佛是完全一致的。我曾經把小乘的經典與禪宗的公案,很仔細地對照過,我發現只是語法跟手法不同而已,它們所代表的涵意和所要達到的目的完全一樣,沒有差別。
所以從形式的觀點來看禪宗,當然可以是中國的;而從本質來看,禪宗乃至其它佛法的宗派都是沒有國界的,同屬於全人類,都是人類心靈共通的一些根本問題的解決。
現在,我就來介紹一點禪宗吧!這也是同學們想要聽的。禪宗所要表達的是什麼呢?在一千多年前禪宗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其實也是現代人應該提出來的。
這個問題是什麼呢?那就是:「誰是真正的你?」「什麼才是真正的你?」對這個問題禪宗的問法非常技巧而且別出心裁。禪宗的祖師常會問他的徒弟一個問題:「你還沒生出來時的面孔(本來面目)是什麼樣子,你知不知道?」
當然,我們現代人一樣可以問這個問題:自己原來的面孔是否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我一想,不,不是的!因為以前我沒戴眼鏡。我可以找出以前的照片來,讀中學的、讀小學的、讀幼稚園的,然後,繼續往前找,找到嬰孩時的照片,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到嬰孩時候還有照片可以為證,是吧?
但是,禪宗要問的不是有照片為證的這個面孔,他要問的是:你還沒生出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你的面孔是什麼?這下可就被難倒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非常重要的問題,這個問題你深思下去,如果能解決,就可以把一切生、老、病、死的問題從根本上全解了!
【禪的現代詮釋】
我們從現代的觀點來問一個類似的問題,譬如我們現在都相信的科學和數學的定理,我們很相信,認為那些是對的。然而如果我們運用禪宗同樣的手法,就要問:「這些定理為什麼是對的?」
對於比較不會思考的人,他就會想:這個定理是科學家證明的嘛!這是老師說的啊!那不就結了?他就不再想下去了。但是對於一個較會深思的人,他要判斷一個定理、定律對不對,就要看推理的過程、實驗的過程是不是有問題,如果沒有問題,才算是對的!
可是這還不夠,有些深思的哲學家並不以此為足。為什麼呢?推論和過程沒有錯,實驗的過程沒有錯,不見得就可以證明結論是對的,這些哲學家就更深入地檢討。
在做推論的時候,我們都要用到邏輯與數學,這些數學、這些邏輯統統有一個未知的東西、一些不能證明的前提存在,像一些不能證明的公理、不能證明的假設,乃至不能說明的概念。
那麼我們做實驗是不是就沒有這些未知的東西呢?事實上,我們做實驗,照樣是以一些不能證明的假設為前提。因為我們要用儀器,用了儀器以後,眼睛要看,頭腦要去想、去推理,這裡面都有假設在。
這些假設都是不能被證明的,就只有接受,以它們為基礎才能推論下去,也才能做實驗。好,那麼問題就來了,如果公理、假設、概念這部份有錯誤,那麼不是所有的推論也都可能錯了嗎?所以對一個哲學家來講,他就要考慮、檢討這些公理、這些假設、這些概念,看看是不是有問題。
像最近應邀回國演講的哈佛大學教授王浩先生,就曾介紹一位在近代很有成就的邏輯哲學家哥德爾。哥德爾就是考慮到這些問題,覺得這樣才能夠找到什麼是真理。若不把開頭這些公理、假設或概念考慮清楚,就在那裡推論,一旦這部份錯了,那後面的推理還有什麼好談的?
當他深入探討以後,哥德爾發現世界上任何理論都不能自己證明自己;想要證明,得拿自己以外的東西來。這個發現的影響非常大,它令我們憬悟到:這些我們所謂的科學並不能自己證明自己,必須引用科學以外的東西來證明。我們的文明、這整個現代的科學文明就是處於這樣的境地——立基在一些科學以外的東西上!
前述的反省我們也可以用禪宗的方式來問:是基於什麼條件,想出這一組假設、這一組公理、這一組概念的啊?這些假設、公理、概念背後的基礎是什麼?它們最原始的面貌是什麼?我們可以提出這些問題,答案最好是各位自己去找。
而我所找到的答案是什麼呢?它從哪裡來的啊?——是從「空」、「無」這里來的。也就是說若用佛法來表達,這些假設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就是從這個「空」來,從這個「無」來的啊!意思就是說:最初根本就沒有這些假設、這些公理、這些概念,它們全都是從「空」、「無」這個地方生出來的。
《金剛經》最有名的一句話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禪宗的六祖惠能就是聽了這句話而徹底覺悟的。那他覺悟了什麼呢?他覺悟到不要根據一些假設來想事情。凡是依據假設來推論所產生的心、所產生的原理、想法,都叫做「有所住」。
那我們的心要怎樣才好,才是真正的解脫呢?要沒有根據、沒有假設、沒有這些認定,要從「空」、從「無」、從沒有東西這里產生的心,那就對了,就是佛法所要表達的意思。
現代的哲學家、科學家雖有類似的反省,也慢慢檢討到公理、假設、概念這個層面,但還沒有辦法進一步走到「空」、「無」這里來;一旦走到「空」、「無」這里,就是所謂的佛法了!如果我們能這樣子走,就會像六祖惠能聽五祖為他講《金剛經》,說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心裏面一下子就徹底領悟了。
所以他當時就說:「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所謂的「自性」就是在「空」、「無」這個層面,萬法都是從這里產生出來的,學佛的人一定要懂到這個程度。
我們現在再回頭看一下六祖惠能的情形:當時五祖要弟子們寫偈子報告心得,神秀就寫了:「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後來六祖聽到別人讀誦這個偈子,曉得他沒有悟道,所以就請旁邊的人幫他寫了一個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那時他已懂到「空」、「無」,只是還不曉得這個「空」、「無」能生萬法,還不夠徹底。五祖看他已經滿懂了,只是不夠徹底,所以用手杖敲地三下,暗示他半夜三更到他那裡去,然後講《金剛經》給他聽。聽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他就徹底了悟了:不但知道萬法的本體是空,更進一步體會到這「空」、「無」可以生出萬法。這也是佛法中常提到的「真空妙有」,從真空中可以生出妙有。
悟道以後,六祖就先躲起來了,躲到獵人隊里去。六祖得法承受衣缽以後,為什麼要立刻躲起來呢?因為他那些師兄弟會為了爭奪衣缽而迫害他。這件事說起來也可笑,當時學佛的人貪瞋的心仍然重得不得了,為了學佛還會迫害人,這真是非常令人驚異的事情!
【何不自射】
禪宗教人的手法,頗不同於其他宗派,通常是一種什麼情形呢?它的重點放在問出每個人真正的自己,要你省察出自己的「本來面目」;當你能夠領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時,做老師的就沒事了,因為你已經可以自己修了。
所謂「本來面目」,就是「空性」,或者是「無」。為了促使弟子反省,禪宗常用出人意表的手法。譬如打人一棒子,或踹人一腳、大吼一聲,把人嚇得魂都掉了,那時候弟子也許會悟一點,當然也不見得都會悟。現在舉個例子,來看看禪宗祖師是如何指點學生去找自己的「本來面目」:
有一次,一個名叫石鞏的獵人正在山裡打獵,追殺一隻鹿。馬祖從山門里走出時,獵人追過來,正好碰到了他。獵人就問他:「有沒有看到一隻鹿跑過去?」馬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問他:「你是什麼人啊?」「我是獵人啊!」「哦!你是獵人,你會射箭嘍?」「我會啊!」「你一箭能夠射幾隻鹿啊?」「我一箭可以射一隻鹿。」馬祖就說:「唉!你還差得遠哩。我的話呢,一箭射一群。」這時那個獵人就說:「唉呀!這么殘忍。」
他認為射一隻就夠了,怎麼射一群?好像他是比較慈悲的。馬祖就說:「哦!你還懂得這個,那你何不拿箭自射?」就是要他拿箭自己射自己。獵人聽後呆了一下,就說:「沒有下手處!」馬祖就說:「嗯!你把你無始以來的業障都斷了(曠劫無明煩惱今日頓息)。」那時候獵人大悟,馬上就毀弓棄箭,以刀斷發,頂禮出家,後來也成為一位禪宗大德。
要點在這里哦!大家有沒有聽出來?馬祖要他自射,獵人卻說沒有下手處!要點就在這里:他沒有下手處。那怎麼會來一個「沒有下手處」呢?各位也許會想:把箭頭朝著自己身體這樣扎嘛,這不是就有下手處了嗎?
不是這樣子的,他講沒有下手處,並不是他不懂朝身體射,他是懂這個的,但是他還是覺得沒有下手處。原因在哪裡?原因是當時他忽然清楚這個肉身不是自己,要射就要射那個真正的自己啊!但真正的自己是在「無」這里啊!他一想要射到真正的自己時,就發現找不到啊!他一找不到,那就對了。
從這個公案,大家可以看出來,禪宗祖師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各種機會、各種方法,讓人一下子醒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這就是禪宗的手法。這個手法的運用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現在的佛教,手法不見得相同,但是目標還是一樣,希望每一個想要學佛的修行人都能夠醒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徹底解決生命的問題。
【諸法實相】
至於醒悟到自己的「本來面目」是一種什麼滋味呢?我剛開始對佛法有興趣的時候,曾買了一本當時頗流行的書,名叫《禪宗的黃金時代》,是吳經熊博士寫的,看得十分津津有味。
事實上他提到的公案,我一個都不懂,卻莫名其妙在那裡喜滋滋地看著。雖然喜歡看,但是實在不曉得所指的是什麼,原因是我當時並不知道「本來面目」的滋味。當然說滋味已經不對了,因為那個地方是「空」、是「無」,哪裡有滋味可言?不過還是有一些話可說。
「本來面目」的情況是什麼?就是《心經》裡面講的:「是諸法空相」( 華藏上師翻譯為「是一切法真空性」)。「是諸法空相」指的就是這個空性,當然就是指「本來面目」的樣子嘍!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就像這樣子,都是用「不怎麼樣,不怎麼樣」來描述,並沒有正面說明它是什麼樣子。那麼它究竟是什麼樣子?這要你自己去體會,不能說出來。因為如果說出來,被這么一抓,就不空啦!當然就不是諸法空相。
若勉強用文字來形容,它是「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的。「不生」,就是沒有生起;「不滅」,也沒有滅掉;「不垢不凈」,不是乾淨,也不是骯臟;「不增不減」,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它整個相貌就像這個樣子。
如果我們懂得這個情況,當然就會曉得佛法真正是在說明一些什麼事情。當你對「諸法空相」熟練了,那麼你就可以解決所謂的生、老、病、死的問題了。
【棒喝之外】
如果我們不用禪宗祖師又棒又喝的方法,而改用一種反省、檢討的方法,是不是也可以約略地、間接地體會到自己的「本來面目」?答案是肯定的。
現代人,尤其是書讀得多的人,總會做一些思考,你可以像一些哲學家一樣,反省一下自己的感覺:是誰在覺知?就是不管看見什麼,或者心裏面在想什麼,這個時候,就要省察到這些東西是被我看到的、被我知道的,而不是能看、能知的那個「我」。
那能看、能知的「我」到底是什麼?看見東西時,或許還可以說這是我的眼睛看到的;可是心裏面在想的東西被你知道了,那麼這些東西到底是被誰知道了?譬如我們心中產生一個歡喜的心念,你就曉得我現在心裡在歡喜。「歡喜」既然被你知道,那一定不是這個「歡喜」知道自己嘍!那麼那個知道「歡喜」的到底是誰呢?
我們可以做個檢討:你看看所有被我們知道的、被我們看見的,都不是那個真正能知道、能看到的主體。如果這個世界上所有被知的、被看的,所有的這些都被抽掉了,那還剩下什麼?不是「空」,不是「無」嗎?
這時候「空」這個名詞就比較貼切一點。因為此時你是有感受的,你的感受就是空,這也就是為什麼佛法一直提到「空」的原因。但是大家不能執「空」,因為這個「空」如果可以被執,可以被你抓、被你看、被你知、被你了解的話,這個「空」就變成了一個被知的東西;一個被知、被執的東西,一定不是那個本體,一定不是。
以上是用思維反省的方式可以體會到的,我們心靈裡面確實有這樣的問題。哲學家雖然也在檢討「認識」的問題,但是他們只檢討到那些被知、被認定的層面,而沒有去檢討:誰在知它?誰在認定這個公理?誰在運作這些假設?誰在搞來搞去?但我們確實有這么一個主體在,而這個主體是無形無相的!
所以這個地方應該已經到了「形而上」,這也是早期德國大哲學家康德所反省的:所有的物體,我們看見的都只是表面;至於本質是什麼,我們看不到啊!所以他就發明一個名稱叫做「物自體」,各位大概知道吧!我們可以看到物體,可是所看到的物體都只是它的表相,其真正的內含是什麼呢?就是有一個「物自體」,也就是這個物體的本體。
但他認為這本體是人沒有辦法知道、不可能知道的。當然用知道的方法是不可能認識的,可是佛法卻有辦法教人領悟,這正是佛法在人類心靈上一個特殊的貢獻,也是禪宗的貢獻。
另外,康德也提出有些東西是「先驗的」,當然「先驗」相對於「經驗」。也就是說有些東西是我們可以看得到、學得到,可以在我們這一生裡面經歷得到的,甚至可以檢驗它;但還有些東西是你根本沒有學就會的,你一生出來還沒有學就會了的——這些在經驗之先就已經有的,叫做「先驗」。
他那個時候就檢討到:人怎麼會曉得有時間,還曉得有空間呢?他認為人本來就會有時間的感覺,所以時間是「先驗」的。當然我們現在以佛法的立場來看,這個時間還不夠「先驗」,還沒有達到佛法所講的「先驗」。如果要嚴格定義「先驗」,康德說的還不夠「先驗」。
嚴格說來,父母未生我們之前,那個「本來面目」才是「先驗」,對不對?還沒有生出來就有的才是「先驗」;而父母生了我們以後才有的,那就是「經驗」,是後天可以經歷的啊!當然以這么嚴格的定義來看,那「時間」就夠不上標准,還不算是先驗。
以上是佛法與現代文化相互之間的一些關系,這些關系我們還可以把它再發揮一下。
「本來面目」與「宇宙萬象」之間是極有關聯的,佛法所注重的「本來面目」的另一邊,就展示出宇宙萬象(形式、有相)來。但是現代一般世間的學問並沒有包含「本來面目」這個層面。
當然,如果把佛法也當做是現代文化的一部份,那就已經包括了;如果把它拿開,就沒有包含。一般的現代文化只包含了「宇宙萬象」這一部份,不過對於「本來面目」、「空」、「無」、「無相」等,當然也隱約知道有這個問題。這也就是為什麼世界上其他的宗教,雖然沒有辦法把「本來面目」講得這么清晰,但是也隱約意識到問題的存在,因此就把這一部份問題統統都歸到「上帝」那邊去了。
一些哲學家也知道這個問題,像王浩先生就有人問他這類問題,他回答說:「西洋的哲學家不是不懂得不可說的這一部份問題的存在,他們也知道;不過他們認為在不可說之前,尚有許多工作需要努力。」
所以並不是他們不曉得有「本來面目」這一部份,還是曉得的,而且他們也覺得要在這一部份下很大的功夫。我記得自己在大一、大二時,讀過《哲學概論》,書上把西方的哲學家一個個都稍作介紹,而每一個思想到最後都有一個上帝。這也就是他們都曉得有這個問題,並不是完全不知道,不過又解決不了,所以最後只好統統歸諸「上帝」。
至於從「宇宙萬象」到「本來面目」之間,我們有很多的工作可以做,有非常多的事情可以去完成,這兩者之間的聯繫可以說是一件滿重大的事情,我舉一個例子大家就知道。
譬如說:在現代學術裡面,數學也好,哲學也好,只要把公理、假設、概念這個地方稍微修改一下,也就是稍微從「宇宙萬象」、「形式」這邊挪動一點點,那整個理論體系、思想體系都會改觀。
我們舉一個例子,像平面幾何有「歐氏幾何」及「非歐氏幾何」——一個是假設兩條平行線延長到無窮遠的時候不會相交,另一個則不然,這就變成兩套不同的幾何學。這些公理、假設、概念就好像地基一樣,地基不同,所蓋出來的樓房就不一樣;因為這兩組幾何學的基礎不一樣,所以整套的「歐氏幾何」和「非歐氏幾何」也就不一樣。
因此,嚴格說起來,目前整個世界是被這些公理、假設、概念所規範了。在這樣一個被這些公理、假設、概念所規範限定的世界裡,我們心靈上會覺得有殘缺,因為我們真正的心靈不只是包含「宇宙萬象」這一部份的,而且也包含「本來面目」這一部份。
如果只知道有相的「宇宙萬象」的部份,而無相的「本來面目」這一部份完全不曉得,或者把它否定掉了,那我們的心靈就是殘缺的。像有些科學家會把精神這一部份(指「本來面目」)完全否定掉,這樣一個人等於根本不承認有自己,不承認有自性。這種人就心靈上來看只有一半,就像一個人身體只有一半,是個殘廢的人,這樣子絕對不圓滿;若想圓滿,我們的心靈就要完整,那就要找回自己的「本來面目」。
最近我在中央研究院聽王浩先生的演講時,聽眾中間有一個人就批評他:「你講的這些東西、這些邏輯,都是形式,都是思考的形式(所謂「形式」就是「相」)。像哥德爾呢,他搞形式邏輯,也還是形式。那麼你這樣是只有形式而沒有內涵。這種情況就好像是一個人外表很漂亮,可是沒有氣質,就等於是這個意思。」
當時那個人這樣子批評,王浩先生當然有所辯駁。他說哥德爾雖然搞形式邏輯,但他了解形式邏輯的限制,並不是說只管形式。當那個人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也來反問自己:現代文化裡面如果把形式統統抽掉了,還有東西嗎?我發現這樣一抽以後,就完全沒有東西了!
譬如說繪畫,大家認為是種美,如果把它的形式、它的顏色都抽掉了,我就不知道還剩下什麼。仔細一檢討,我發現自己沒有辦法站在這個「有相」的地方來檢討。如果我站這個地方檢討,一旦把「相」(形式)抽掉,就什麼都沒有了;如果我站在「無相」的地方來檢討,色相一旦都抽掉了,我還有「空性」!
這就是為什麼佛法裡面一直講「實相無相」,也就是說「空性」就是佛所說的「實相」,它是宇宙最真實的情況。「實相」實在是無相的!
我記得以前和一些學科學的朋友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他們因為自己學物理,就會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並且相信這些怪想法。他們相信什麼呢?他們覺得自己這個生命根本就是一堆原子。我當時說:「不是吧!一堆糞也是一堆原子,人和糞恐怕還是不太一樣吧!」當然他們如果深自檢討,也可以像學佛的人一樣,會很清楚的知道不是這回事。
小乘佛法也能教人找回自己的「本來面目」,不過小乘所造就的阿羅漢會有一個缺陷,他們的缺點是什麼呢?就是只要「空」的一邊,不要「有」的這一邊,只要「空」而不要「有」,這樣子還是有殘缺的。
那大乘佛法呢?就是這「空」、「有」二邊到最後要打成一片,「本來面目」是「空」、「無相」,「宇宙萬象」是「有」、「有相」,這二者都是很重要的,缺任何一邊都不夠完整。
像我所學的大密宗(即圓覺宗)又是一種什麼情形呢?它是「以禪為體」,所以要懂「無相」這一邊;「以密為用」,所以也要懂「有相」這一邊;而且還要知道二者之間的關聯,能做到這一步才叫做「性相圓融」,這也就是大密宗(圓覺宗)努力的目標。我想今天就向各位報告到此,謝謝大家。
【編者的話】
清華大學物理系教授梁乃崇先生早歲修行有成,近年來對人類文化多所關懷,並會通世出世間各類問題,而開展出一文化的整體觀。本期即七十六年五月二十八日梁教授應東吳大學「凈智社」邀請所作的演講內容,見解精譬而獨到,顯見梁教授佛法造詣之深湛,而修行方法亦具體展現於字裡行間,讀者請多深入體會,必有豐富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