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堯居士:心路崢嶸

心路崢嶸
明堯  

我現在不清是什麼因緣使我大學本科時選擇了中文專業。在學校里,我拚命地大量閱讀中外文學名著。現在回憶起來,可以說,是文學點燃了我生命中的聖火。從文學中,我感覺生命的無限美好和絕對的尊貴神聖。可是當時,我對生活的感受,似乎總是憂傷、孤獨和凄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總喜歡用一種感傷的情調回憶我的少年時代。其實我的少年時代平淡,沒有什麼不幸。後來我才明白,我從小情感就非常脆弱,養成了一種古怪的習慣,總喜歡把周圍人的不幸幻化在自己身上而無限悲傷。我記得當時有一件事對我觸動很大。我父親告訴我,解放初,我們村裡來了一位四川的女乞丐,原是個富家小姐,土改時父母被處決了,自己一個跑了出來。她哀求村民把她留下來,做妻子也可。當時不知為什麼,沒有人敢收留她。她後來投水自殺了,留下一首詩。詩是這樣的:「崎嶇世道起干戈,天厄紅顏受折磨。頻著宮鞋行雨路,懶梳雲鬢照山河。窮投覓食施恩少,熱面求人冷眼多。回首故園千里外,夕陽西下淚謗沱。」

這樣的事好象不應發生,可是居然就在我的故鄉發生了!我記得當時,聽了故事我一個人偷偷躲開,傷心流眼淚;我甚至一度想找到女乞丐的墳,坐在那兒,給她作伴!一種強烈的憾恨和負罪感不知不覺中在我心中埋下了。這樣感覺直到我上中文系,才真正地進入我明白的意識中。而每次感覺到它的時候,內心就不平靜。長期的反省和文學熏陶,使我逐漸形成了一種基本的生活態度:此生,我既不想當官,也不想發財,我只想祭奠。活著就是一種祭奠,這是我對人生的基本看法,到現在仍沒有改變。事實上,在日常生活中,我總感覺我在有意無意地祭奠著什麼。

但在當時,到底要祭奠什麼,我也不清,我只有一種朦朧的感覺。中文系畢業後,對這個「什麼」,我仍然一無所知。但我知道它是人間最珍貴、最神聖東西。我內心有一股強烈的願望,非把這個「什麼」弄清楚,並且告訴人不可,否則我的心就不會安寧。當時我明白地意識到,這個「什麼」就是我生存的支柱,我心靈的歸宿,我的為什麼而活,我的存在的保護神。

我就帶著這種疑問和渴求踏進武漢大學哲學系的。我試圖弄清這個問題。我讀了不少的書。我甚至說服自己,接受並按照西方某位哲人的觀點生活,可是結果總因為行不通或者不合自己本性而中途放棄。當時,人們熱衷於下海。在這種氣氛下,我的精神追求常常受到沖擊,並因此而非痛苦。當時校園流行三大命題:「無所謂」、「沒意思」、「你……,又怎麼樣呢?」接受這三大命題,意味著你將墮入生命虛無之中。糟糕的是我為自己的精神追求所尋找的每一個證據,都經不住這三個命題的反覆盤問。而最後一個命題,幾乎是能摧毀一切的!三年校園生活我一直處在精神的生與死的夾縫中。一方面,少年時代就紮根的「祭奠」的觀念仍頑固地盤踞在我心中,它阻止我象別人一樣追名逐利,醉心聲色。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尚未確知這個「什麼」真正的含義在我心中,這個「什麼」存在,但很縹緲,必須讓它明白化,方可經受上述三大命題的沖擊。也許我的出發點和思維方式一開始就錯了。結果三年結束,我仍然未找到這個我孜孜祭奠的對象。最後,我被一張紙推到h大學馬列課部,在那裡,我講授我最頭痛的政治理論課。

在h大學,我認認真真、任勞任怨地幹了一年半。我曾希望自己本分一點,象別的老師一樣,對事業有點獻身精神領導也這么勸我。我當然知道人應當有獻身精神,但是我跟人不一樣,在我獻身之前,我必須充分考究,我將為之獻身的這東西本身是否可靠,是否為他真心需要。

考察的結果是令我非常失望、傷心和恐怖。我滿懷熱情地備課,又滿懷熱情地走上講台,可是學生不願意聽,在下面唉聲嘆氣,或者做別的事情。我突然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我原來象個小丑一樣在講台上說一些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話,對自己對學生都是一種痛苦的折磨。我的生命一下子陷入一種強烈的虛幻和荒誕之中。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恐怖。試想一下,一個人終其一生,以最大的熱情和虔敬,為某事而奮鬥,可是臨終前。突然有人告訴他,你所乾的一切都是可笑的,那麼他所領受的那種生命的幻滅感將是怎樣的巨大和殘酷啊!

當我意識到我的處境和在學生心目中所扮演的角色我再也沒有勇氣在h大學呆下去了。雖然我表面很平靜,與世無爭,可我的心靈一直在漂泊!我常常記起我父親給我算的命運,他用四句詩表達的:「蔽棹濟天涯,心傷命不佳。孤身臨晚照,倦眼逐紅霞。」這四句詩特別切合我當時的心境。所以我每讀到它時,心裡總抑制不止湧出一股強烈的生命悲劇感來。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作出決定離開h大學的那一時刻。那天夜裡很冷,我照例坐在寧靜柔和的燭光下沉思。我在日記中寫道:「人生是短暫的,一次性的,不可逆轉的。在這情況下,如果你現在不去說自己想說的話,什麼時候說?如果你現在不去干自己想乾的事,什麼時候干?如果你現在不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什麼時候過?」我當時禁不住渾身發抖。就在那一刻,我為之寒窗苦讀二十餘年的一紙文憑和將我象狗一樣招來招去、又象臭蟲一樣被壓住終身不得自主的檔案袋,突然間喪失了它們往日的庄嚴和沉重,變得一錢不值!將那些成千上萬的英雄好漢,終生系於一處讓他們「駢死於槽櫪之間」,不得施展「千里之志」的,原來竟是一紙!這又是何等的荒誕和殘酷!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笑得那麼開心,那麼狂野,以致我的同住用恐怖眼睛著我:「你是不是瘋了?」我回答道:「我沒瘋!」我非常幸福,因為我戰勝了自己的軟弱.而將強加在身上枷鎖掉了。我第一次體驗到「自主」的快樂

我決定把一切關系都丟掉而去河北禪學研究所。當我把這一決定告訴系領導和我的同行們時,他們覺得太突然,不可思議武漢是大城市經濟文化信息、交通、生活待遇哪一樣不比河北趙縣強?你有好好的穩定工作,幹嗎要走?住進廟裡研究佛教,作為一個大學生來說,這太荒唐了,你也應當替你父母想想。他們面子不好過的!如此等等的勸止和議論一時間劈頭蓋腦地向我傾來。當然他們是好意勸我,為我著想。最後他們駁不倒我的想法,就表示理解和讚歎。很簡單我跟他們說,你們看到泥鰍在泥坑中生存,覺得它可憐,會得關節炎的,同情它,從而把它放進乾淨的壁廚里,那會怎樣呢?!泥鰍在泥坑中是不會感冒得關節炎的,放在壁廚里反而會死掉。他們笑不可支。話說到這份上,再說也是多餘的。我告訴他們,天地之大,只要你願意走,總可以找到旅店的。即便某一天窮途末路,你們在武漢市的大街上,看到一個乞丐.說;「這不是我們原來課都的小黃嗎?」那時你們不要以為我不好意的,我會主動朝你們笑的!

    我這種走法,在h大學是少見的。別的老師要走領導總能卡住;可是對我,無可奈何。當我提出離開h大學時,領導的第一句話是:「想調動還是什麼的?」我說:「我赤條條地走,什麼也不要!」又問:『「那裡待遇怎麼樣?」我說:「比h大多差得遠。」他們吁了一口氣。那種表情很好笑。我的走,對他們而言大突然了,太便宜了,以至他們無所作為。我深知,在這個社會上,你要越多,你依靠的越多.你受卡的可能性就越多你要房子,他用房子卡你;你要職稱,他用職稱卡你;你要調動老婆;他用老婆卡你。當你什麼都不要的時候,他們就拿你沒辦法,這時反而同情你,主動幫助你,反而向你展露人性中最真誠的一面。人就是這么怪!

我感到驚訝的是,我的這種走法,很多年輕老師學生得很浪漫,很瀟灑,甚至表示羨慕。他們說,他們考慮的太多生活得沉重,苦悶,還是我這種行為痛快,刺激,有股男子漢的悲壯。嚴格說來,他們並不理解,這是一種不幸,一種無可奈何,一種辛酸。當我說我不願在一我不喜歡樹上弔死,而願意多吊幾棵,直到找到適合的樹為止時,他們從中讀出的竟是灑脫我不明白這有何灑脫。其實,我並沒有完全放下。象平常人一樣,我有我的感情,我害怕孤獨和漂泊。我非常感謝我的父母對我的選擇表示理解。他們的道理簡單,你的選擇只要是合乎道德的,有助於學識的增長,就行了。他們並沒有想到我應當為他們盡人子之責。唯其他們不這樣想,我尤覺得傷心,覺得對不起他們。他們含辛茹苦把我養大,而我在物質上竟不能幫助他們減輕負擔。臨走時,父親說了一句:「去河北後,常給家裡寫信。」他們送我,送很遠的路程!我來河北,父親唯一擔心的是,路程遠,回家次數少,哪一天他們要走,怕見不上我一面。他說這話時,我強忍住眼淚,不讓流出來。走時,我用鄉音寫了一首詩,贈給父親:「一生風雨盡艱辛,兩腳伶仃似鶴形。莫對夕陽嗟晚景,好看雁足系兒心。」

在h大學,雖然我教的課學生感興趣,但我跟學生關系非常親密。我來河北,在情感上也難割捨他們,他們更不希望我離開他們。我和我的一位女學生關系尤深。她很有才情,善良,我們經常在一起談心。老實說,她可能是此生唯一讓我動真情的人;我深深地默默地愛著她,她也期待著我主動表白,但我一直未踏出這一步。我很嚴肅,我深知,在我未找到我的心歸宿之前,我不會停止漂泊的,而這種漂泊的生活對她來說將是殘酷的折磨。她太純貞了,太善良了,小時受過太多的苦;她不應受這價折磨。所以我剋制自己,不走這一步,我只能將我的愛化作無言的幫助和鼓勵。當她得知我已下定決心去河北時,她很絕望,很傷心。她問我:「你去河北,就沒有一點覺得遺憾的嗎?心裡就那麼坦然嗎?」我怎麼回答呢?我說佛教隨緣任運,不主張太執著,但同時又主張,要珍惜每一次相逢,要珍惜每一次漂泊。我不知道她是否理解我的心情。後來臨走時,我就她提出的這一問題,作了一首詩,送給她,以示我的心跡,題目是「詠落花。」詩是這樣的:「有意春光短,無情水流長。落日天涯盡,回首亦心傷。」我現在覺得,這詩太感傷了一點。

我來河北前,已作好忍受心靈孤獨和漂泊的準備。但盡管如此,當我真正踏上旅途時,我自然覺得難受,甚至有些猶豫。當我在武昌火車站托運行李時,當時我沒有吃飯,很累,坐在水泥地上,看來來往往的忙碌的人們,我突然悲從心來:這些人忙忙碌碌,也許有個可意工作有個溫暖的家,所以他們不覺得這是漂泊,而我為什麼呢?去河北我能安心嗎?如果因緣不契怎麼辦?如果是那樣,那這次忙碌不是為了下一次更長久,更大的漂泊作準備嗎?這樣一想,我竟然有些不寒而慄,當時腦子冒出兩句詩來:「兩眼空濛尋故里,一身塵土帶斜陽」!因為太悲傷了,我沒有勇氣把這首詩續完。況且,我現在思想變了,「一身塵土帶斜陽」固然難受,可這不正生命的悲壯嗎?不正男子漢的風彩嗎?所以,這首詩就讓它永遠這樣殘著吧。

剛來柏林寺,我確實孤獨。這孤獨一方面來自生活和作息制度方面的不習慣,更主要的是我說過,我沒有完全放下開始時,我非常思念我的朋友以及我的那位學生。北方風大,常常把門吹得哐啷直響,象是有人敲門,我老發生錯覺,以為還是在h大學,以為她正站在門口,因為在h大學時,這種情形發生

幸運的是,這種心境並沒有持續多久。我很習慣寺廟生活。我開始把精力用在讀書和思考問題上。我非常幸福的是在這里,我碰到了一位有才氣、有學識、有德行年輕法師,他的法號叫明海。我們很談得來。他豐富的佛學知識和修證經驗以及過去世俗生活中的種種人生感受,使我受益非淺。我們經常圍著樹墩子吃茶,聊天,談人生,談哲學,也談情感,那種生活場景是何等自在快樂

在柏林寺,我有個很好的方便,就是可以了解出家人出家前與出家後的心態。對這些出家人,我心生敬佩!他們那種精進,那種灑脫,那種慈悲,以及那種對生命的無限虔敬,讓我激動不已。他們象我一樣,曾經是心靈孤獨者和漂泊者,他們嚮往至美至真的充滿神性的生活,他們把這種理想落實到日常生活的當下。在這里,我體驗到了我願意以畢生的生命孜孜祭奠的那種東西,而且我正著手研究它。我相信,找到它之後,我將不再漂泊;即便肉體漂泊,而心靈不再漂泊。

德格爾曾說過,世界上有兩類問題,一類叫可以追問的問題,這類問題有確定答案,一旦找出這種答案,那麼這個問題生命就結束了;一類叫做值得追問的問題,這類問題涉及的是無限、永恆本身,沒有確定答案,它要求我們每個人自己的全部生命去碰撞,它的答案就是這種碰撞本身,這類問題永遠不過時,永遠有生命,每一個體生命的完善,都是在這個問題答案。很顯然,我所尋找的那個祭奠的對象本身,正是海德格所說的那種「值得追問的問題。」無論我今後的生活有怎樣的風霜和坎坷,我確信我會一如既往地追尋它。誠如一隻被海潮遺忘在岸邊海螺,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追尋漸漸遠去的夢幻一般的潮聲,而在自己身後的淤泥上留下一線綿長的痕跡。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