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龍教授:南北朝唯識新學的傳入

南北朝唯識新學的傳入

李四

南北朝時期般若思想中國佛教界深入人心,被公認是「諸佛之母」。與此同時,印度唯識法相學逐步輸入中國,為隋唐佛教宗派的出現奠定了義學基礎。本文主要說明,這一時期傳入唯識新學與當時業報主體的討論密切相關,這是當時佛教義領域的發展主線。

一、業報主體的討論

業報輪回說是印度宗教思想基礎理論,認為宇宙間的各種生命處於相續不斷的生死流轉。佛教認為,輪回的依據在於「業力」,具體表現為「十二因緣」,這在宇宙觀上就是佛教的業感緣起論,在倫理觀上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因果報應論。業報論在輸入中國以後,成為佛教勸喻世人的重要理論依據。但是,誰來承受這種業報?誰來持續這種業力?佛教無我」義直接否定任何恆常不變的實體。業報與無我之間的矛盾也就成了佛教的根本問題。

佛教初傳中國,所謂業報輪回的主體很容易中國本土「靈魂」、「精神」等觀念相混。僧睿《毗摩羅詰提經義疏序》:「此土先出諸經,於識神性空,明言處少。存神之文,其處甚多。」湯用彤稱之為「存神之論」,他說:「羅什以前其所謂『神』者,或不出二義,一為神實沈於生死之我,一為神明住壽。」換言之,業報輪回主體或被稱為「神」,或被稱為「神明」、「住壽」。在羅什僧團相當完整地譯介般若學以後,中國僧人開始明白「神明」本無、「識神」性空的道理

對業報輪回主體的關注當時表現為形神關系討論。形神關系在兩漢之際已為思想界重視。當時桓譚(約公元前23一公元25年)認為,形神好象燭火的關系,燭火俱盡就好比形神同滅。稍後的王充(27—104)在此問題上作了進一步的發揮,明確說,「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天下無獨燃之火,世間安知之精?」這種以黃老「精氣說」為依據的形神同滅論,既不符合儒家社會神道設教」的主流思想也不符合佛教關於業報的教義

佛教角度討論形神問題,自東晉前期業已開始。《高僧傳》卷5「竺僧敷傳」記載:「時東晉前期異學之徒,咸謂心神有形,但妙於萬物,隨其能言,互相摧壓。敷乃著《神無形論》,以有形便有數,神既無盡,故知無形矣。」東晉後期又有羅含(約310—380)與孫盛(302—373)的辯論。羅含撰寫《更生論》,提出「萬物不更生,則天地有終矣;天地不為有終,則更生可知矣」,「神之與質自然之偶也,偶有離合,死生之變也,質有聚散,往復之勢也」。孫盛讀後認為,「形既粉散,知亦如之,紛錯混淆,化為異物」,羅含則進一步說明生死流轉的道理他說:「豈徒一更而己哉?將與無窮而長更矣。」這里所謂「更生」,亦即「輪回」之意,「神不滅思想主要是從天地無終(無盡)、神無形(無數)立論,受玄學語言的束縛比較大。

對「神不滅」的申辯是晉末、南北朝佛教的主要話題。在早期佛教最重要的論文集(弘明集》中有三個主題:業報輪回、道人敬事、夷夏關系,宣揚「神不滅思想的論文佔了很大的比重。根據這份記載,歷史上曾有過兩次業報主體的大討論:一次是在東晉末年、劉宋初,一次是在蕭齊、梁武時。

1、東晉末年、劉宋初年。當時這場討論十分熱烈,基本能佛教的名相直接切入問題。廬山慧遠(334—417)由於桓玄(369—404)設問,覆信《明報應論},並撰

《三報論》,稱「業有三報:一日現報,二日生報,三日後報。現報者,善惡始於此身,即此身受。生報者,來生便受。後報者,或經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後乃受。」在他《沙門不敬王者論》的第五部分以「薪盡火傳」這個比喻講「形盡神不滅」,「神也者,圓應無生,妙盡無名,感物而動,假數而行。感物而非物,故物化而不滅;假數而非數,故數盡而不窮」,「火之傳於薪,猶神之傳於形:火之傳異薪,猶神之傳異形」。鄭鮮之(364—427)撰(神不滅論》,借用傳統的薪火之喻說明「神不滅」。據《高僧傳}卷7「僧含傳」,有任城彭丞著(無三世論》,劉宋靈味寺釋僧含撰《神不滅論》以及(業報論》予以回擊,時間當在靈味寺建立即公元430年稍後。劉宋元嘉年間(424—452),慧琳著(白黑論》(又稱《均善論》或《均聖論》),質問「且要天堂以就善,曷若服義而蹈道?懼地獄以敕身,孰與道?懼地獄以敕身,孰與從理以端心?」何承天(370—447)著(釋均善論》、《達性論》、《報應問》,認為「生必有死,至形斃神散,猶春榮秋落,四時代換」,「西方說報應……迂而無征,乖背五經」。慧遠弟子宗炳(375—443)著《明佛論》(又稱《神不滅論》),又撰《答何衡陽難釋白黑論》批駁何承天之說,認為「精神不滅,人可成佛」,「今以不滅之神,含知堯之識,幽顯於萬世之中,苦以創惡,樂以誘善,加有日月之宗,垂光助照,何緣不虛己鑽仰,一變至道乎?」。劉少府、顏延之(384—456)等亦作文批駁何承天的觀點

2、蕭齊、梁武時期。當時主要的反對派是范縝(約450—約510),他撰寫了《神滅論》,以刃利之喻說明形質神用的關系,認為「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這種理論在當時引為轟動。齊竟陵王蕭子良(460--494)、梁武帝蕭衍(464—549)都曾召集眾人予以反駁。在這次爭論中,蕭琛(?465—531)撰

《難范縝神不滅論》,曹思文撰《難范中書神滅論》,沈約(441—513)撰《論形神》、

《神不滅論》、《難范縝神滅論》,梁武帝敕令臣下駁斥范縝(神滅論}時,參與反駁者竟有64人之多。梁武帝自己撰寫《立神明成佛義記》,認為「夫心為用本,本一而用殊;殊用自有興廢,一本之性不移;一本者即無明神明也」,論證成佛之理。范縝以刃利作譬較為有力,但他處於明顯的劣勢,人單勢孤,不象東晉末、劉宋初的那次討論,雙方在人氣上互有短長。

在這場「神滅」、「神不滅」大論戰中,中國僧人的處境實際上一直比較為難。雖然神不滅論者人氣興旺,優勢明顯,但取勝所依靠的理據往往不是佛教思想,而是儒家的話語權力,甚或是民間俗信。神滅論者都主張無鬼論,如王充《論衡·論死》、范曄《無鬼論》;神不滅論者雖不必承認死後都要成鬼,但必須說明存在「成佛之理」,如宗炳《明佛論》、蕭衍《立神明成佛義記》,必須說明報應無爽的道理,譬如,荊州刺史謝誨不信因果,斬佛像佛塔,法愍因而撰寫《顯驗論》。這些感應靈驗故事,實際上是與民間的鬼魂信仰相契合,晉宋士大夫亦多愛談此類故事。因此,這時期大夫持神不滅觀點,很大程度上是原始鬼魂信仰儒家祖先崇拜思想流露,如曹思文《難神滅論》說:「原尋論旨,以無鬼為義。試重詰之曰:孔子菜羹瓜祭,祀其祖禰也。《記》雲:樂以迎來,哀以送往。神既無矣,迎何所迎?神既無矣,送何所送?」,梁武帝在《敕答臣下神滅論》中的態度則更為明顯:「《祭義》雲:惟孝子為能饗親。《禮運》雲:三日齊(齋),必見所祭。若謂饗非所饗,見非所見,違經背親,言語可息。神滅之論,朕所未詳。」

從佛理上說,這場爭論對中國僧人的重要意義,並不在於神不滅論者的勝利,而在於能從中找到與般若思想不相違背的輪回主體,證明因果報應,澄清成佛之理。在佛教看來,主張「神滅論」固然是錯,但主張「神不滅論」又何嘗不是錯?!因為佛教反對「斷」也反對「常」,輪回與無我之間一直有理論矛盾。《中論》所提出的「二諦義」或許可以擺脫這種理論困境:就凡夫而言,惟有說「神不滅」方能信輪回、報應涅槃:就聖人而言,無所謂「神滅」、「神不滅」。宗炳{答何衡陽書(之一)》說:「佛經所謂本無者,非謂眾緣和合者皆空也。垂蔭輪奐處,物自可有耳,故謂之有諦;性本無矣,故謂之無諦。」,所謂不滅的「神」也就是因緣和合而成假名。當時許多神不滅論者多從「體用」、「本末」這些角度,說明生死流轉與永恆不變之間的關系

不滅論者的最大危險就是執著於「有」。部派佛教立「補特伽羅」、「勝義補特伽羅」、「中陰」、「假名我」、「不可說我」、「一味蘊」、「窮生死蘊」、「細蘊」、「細心」、「根本心」等說,就被人譏為是承認外道「神我」的實有思想。因此,一種既非實有又可任持業力的「神」,就成了這一僧人需要論證的東西

二、唯識新學的傳入

這一階段逐漸傳入了《涅槃經》、《華嚴經》、《楞伽經》、《勝髫經》、《解深密經》等,這些講述佛性如來藏、唯識學的經典中國佛教提供了新鮮養料。在當時的爭論中,人們常把「神」當作「神明」或「識神」,「神」的流轉還滅意味著眾生的輪回與成佛。「神」或「神明」往往也是「佛性」、「如來藏」、「阿賴耶識」的代名詞。佛教之所以為佛教的理據並不在輪回報應,而在於解脫生死這一階段中國僧人必須讓人看到成佛的可能性,解釋業力相續的原由。這個任務很難般若學完成,唯識新學卻可以進一步說服世人發起信佛學佛之心,證實佛教因果論。

南北朝時期,先後大體有三個僧團傳播唯識經典楞伽師、地論師、攝論師。

1、劉宋元嘉十三年(436)、元嘉二十年(443),求那跋陀羅在建康先後譯出《勝鬘經》一卷、《楞伽經》四卷。最遲在公元500年前後已為菩提達摩等人奉為心要,《續高僧傳》卷16「僧可(慧可)傳」說:「達摩禪師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觀漢地,唯有此經,仁者依行,自得度世。」達摩僧團的慧可、曇林等人均以楞伽師名世,在北方鄴等地盛弘《楞伽》、《勝鬘》兩經。這些人後來都被尊為禪宗祖師,他們當肘特別推重「識藏」、「如來藏」在修行中的作用

2、北魏正始五年(508),菩提流支、勒那摩提合譯{十地經論}十二卷,這部論主要解釋《華嚴經》「十地品」,後來弘揚此論的僧人被人稱為「地論師」。勒那摩提傳慧光,屬地論南道系,這一系名僧輩出,如法上(495—580)、慧遠(523—592)等,主張阿梨耶識即法性、真如佛性,本來具足一切功德,所謂「現常」之說;菩提流支傳道寵,屬地論北道系,主張阿梨耶識系染識,一切功德必待新熏而生,所謂「當常」之說。佛性當有(始有)、現有(本有)是南北道之爭的焦點。

3、陳天嘉元年(560),真諦南海(今廣州)譯出《攝大乘論》本論三卷、釋論十二卷、義疏八卷。北魏佛陀扇多之前也譯出過本論。當時虛妄唯識思想不易為人接受,公元569年,真諦在鬱郁不得志中客死嶺南。攝論思想後經道尼、法泰、僧宗、曇遷(542—607)等人傳播,真諦之學最遲到公元590年己在長安流行,而在廬山、建康等地成為佛教義學的中心話題在時間上可能還要早些。攝論師思想比較接近地論北道系,在阿賴耶識外另立第九阿摩羅識,即真如佛性修行者由凈識對治妄識,證入阿摩羅識而成佛。

唯識新學的傳播使得業力相續的問題變得相對直觀,容易理解。在討論輪回主體的時候,已有人把「識神」或「神識」當作造業的主體果報的承受者,把眾生稱為「含識」,但對「識」、「識神」的理解未免有實體化的傾向。唯識學傳入之後,以「如來藏」、「藏識」說明「佛性」,說明「成佛之理」,用「薰習」、「種子」、「現行」等概念遣除「識神」的實有論色彩。

首先,唯識學改變人們對「業」的理解,如世親所說:「業即是思,無身語業。」《大乘成業論》說:「故離彼計身語二業所引別法,但應由思差別作用,熏習相續,會起功能。由此功能,轉換差別,當來世果,差別而生。如紫礦汁,染拘木緣花,應知亦爾。」因此,傳統的身語意三業差別不復存在,代之以「審慮思」、「決定思」、「發動思」的差別剎那生滅的業不會再有被實體化的危險,異時因果關系也就成為「不斷熏習」的流動過程。所謂「種子」、「現行」,無非是以不同的方式描述同一個過程

其次,唯識學要成立「種子無我義」,通過末那識與阿賴耶識的相互依持論證阿賴耶識無我無常。阿賴耶識一方面能夠攝持一切法種子,一方面又已經攝持一切法種子。這個能所合一的阿賴耶識體被末那識染污執著、遍計為一種實我,它作為業力相續主體,其特性由末那識來承擔。但實際上末那識與阿賴耶識完全可以用「無記性」來統稱,末那識由於執著阿賴耶識為「我見我痴我慢我愛」,是「有覆無記」,而阿賴耶識不過是被動的受體,所以是「無覆無記」。這種處理「我」與「無我」之間矛盾方式非常巧妙,在根本上保證了阿賴耶識無我義、無常義。

南北朝時期,通常把有漏種子與無漏種子等同視之,如梁武帝以「無明神明為本天台智者大師(538—597)以「一念無明法性心」為不可思議境,闡釋成佛的理據。其中固然有般若學「煩惱菩提」的邏輯,但從根本上說,是受唯識新學影響所致。.

如果考察南北朝末年成立的幾個佛教宗派,如天台宗、三論宗、禪宗,或多或少與當時的唯識學有關。天台宗的性具思想是在與攝論師、地論師爭論的基礎上明確的受《華嚴經》「唯心偈」影響較大;三論師取代成論師實際上是南朝佛教轉型的一大契機:早期禪宗祖師達摩等人被人視為楞伽師。因此,我們有充分的理山相信,唯識新學的傳入是隋唐佛教宗派得以成立的義學基礎

當然,隋唐佛教宗派的成立還有深刻的社會基礎,涉及到南北朝佛教發展的另外一條主線,即僧團的自我努力與政府的基層控制。這條主線如何影響佛教宗派的成立,已經超出了本文的討論范圍,需要另文專門講述。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