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濤教授:中國佛教與印度佛教之差異

中國佛教印度佛教差異

張曼濤

中國佛教傳自印度,就一般情形說,應該是屬於印度形態的,但在實際上,今天我們已經很清楚知道,中國佛教印度佛教有著很大的差異,它們的差異不僅是在制度上的,同時也在思想上的。而且,這差異距離,幾乎使人到了發驚的地步。就印度說,佛教曾經過三段時期的展開。

第一期是從原始佛教到部派佛教的展開,這一是從一到複雜,從倫理到形而上,從實踐到理論。

第二期則是大乘佛教的展開,大乘,從某一方面說,是原始佛教的復興,應該是單一的和著重實踐的,但是,畢竟因為經過部派佛教的理論薰染,它便綜合了上述兩者的情形。它一方面著重實踐,也同時著重理論,既傾向於倫理,也同時傾向於形而上。

第三期則是融攝中觀的密乘展開。這更是一突出的思想表現,因為就原始佛教、部派佛教、乃至初期的大乘佛教看,它(密乘)不可能會佛教思想體系裡出現,可是它卻畢竟出現了,這原因要解釋自然很多,但最基本的我們可以指出,佛教的出現,是印度傳統思想的脫離,它打破了所有印度傳統文化的固有觀點,可是一到密宗的出現,它卻回到了印度本位文化傳統形態。這,我們可以肯定的說佛教畢竟產生在印度,雖然釋迦牟尼是一空前絕後的大聖人物,他超出了印度傳統的吠陀文化和各宗教共同的唯神觀念,但他的弟子無法各個跟上他這種偉大的智慧,在民族意識的要求下,最後,他的教義終被印度的人民改頭換面,使其回到傳統文化的共同信仰。從原始佛教密宗的出現看,我們亦似乎可以指出:是從倫理形態的宗教,到一最高度智慧哲學集團然後再展出一純信仰形態和神秘形態的宗教。結果,晚期的大乘佛教便結合了這三者的不同特色,成為了一最複雜最突出的不同任何形態的世界性的宗教,而傳入中國,又加上中國文化一特殊背景的薰染,於是再一變,又成為了一更突出更奇特的宗教面目。

就歷史的現象說,印度佛教傳入中國之初,約在部派佛教大乘佛教交遞之際。最早期翻譯到中國佛教經典,便是部派時代共同尊重的阿含,和初期的大乘般若經典。而此時期中國本身並沒有正確去理解佛教的真義,只是把它當作與黃老、方伎等同一信仰的新來道流。這就是漢明帝前後時代的表現(注1)。到了漢末魏初,中國思想界開始轉換了一個新的現象,這現象便是打破自漢武以來罷黜百家、獨尊儒家傳統,而以周易、老、庄為中心的玄學抬頭。玄學,不管怎樣說,它是道家的,盡管王(弼)何(晏)骨子裡仍在想復興儒學,而實際是由政治混亂知識的貶落,儒者的失勢,民心的惶恐,陰陽方伎的流行(注2)),已經不是專談訓詁或五經博士之儒可以挽回時代儒家命運了,於是少數特出的知識人士,為求生命的安全,為求精神的寄託以及心靈的解放,便只好轉向道家尋求新的精神出路。佛教也就乘著這種機運,開始放出了它初步的思想異彩!但這時探討佛教的人士,不用說,都受著時代思潮的影響,以理解道家意識形態來理解佛教。他們對佛教的要求,也就在開放心靈和高談「有」「無」問題的體用之學。而這些,不用說也正是佛教本具有的一面內容般若學的「空無」,正好應了此一時機之需。但是,也正因為如此,佛教也就受了此一時代的影響,喪了它在印度的本來精神,它已經不是實踐兼具智慧解脫宗教,而是給予知識階層游神玄想的清談助資。出家學人,雖然不是以清談為目的但也脫不了時代之風,僅止於以玄學為輝映的一面而發揮。這樣一來,佛教的風貌就急遽地脫離了印度的色彩,而轉為了中華的新兒。此所以有格義家的竺法雅、康法朗,玄學家的支道林,半玄學家的釋道安、僧肇、道生等輩之出(注3)。在時代精神上都以保全性命、嚮往山林為旨趣。再進而便展出了隋唐佛教的特盛時代。此一時代中國佛教的開花結果,也是它突出與印度佛教迥異的風格形成。其迥異的特點在:

一、它開始著重佛陀一代時教的分宗判教。

二、它拋棄了印度佛教的本位精神,重新組織。例如由羅什翻譯,介紹到中國來的龍樹之學,不管怎樣,這是印度發展的一最高峰,他是佛教特重智慧的典型代表,他以研尋般若,創造中觀著名,傳入中國,正是啟開般若,導發性空思想的最佳圭臬。而三論、天台卻並不遵其理路展開,迎其若干基本觀念,予以改造重裝,此中尤以天台,更是積極重換龍樹思想的面目,謂其是有創造有發揮固可,然而此一發揮與創造,卻迥然與龍樹思想印度以後的展開不同。由天台華嚴又是一番極新的面目,華嚴經印度始終只止於一部華嚴,未嘗成宗。雖然唯識有依華嚴之處,但未以華嚴本身作一體系組織,創造法界真常的理論。法華經亦復如是,在印度並未受到大乘論師如何重視,特加予以發揮作一宗之依,而到天台,卻判其為佛陀一代時教的最高准繩此種印度經論重新組織,作立宗創教之精神,固可說是中國民族思想的一特殊表現,但仍有其源頭,有其所依。只是表現的形態,在後來印度佛教思想的對照之下,特別迥異而已。

可是另一最突出之點,則莫過於禪宗禪宗,則可說全拋那些印度經論的源頭,直探心海,親面佛陀。謂其與印度佛教毫無瓜藤,它卻拖去楞伽、金剛作其心法之所依,而實際以後之展開。又與右述經典無相干。它所需要的準則,是棒是喝,是狗子有無佛性,是父母未生之前,道人是誰。此種作略求之印度重分析、重辯證、重邏輯的各大宗派,無異是南轅北轍,兩相極端。即與天台華嚴對照,亦是天壤之別。然而,它卻仍然稱作佛教尤其是中國佛教的特質所在。雖然在脈絡上我們仍可一一尋回到印度的本土去,釋迦的本身去,但是在形態上、表現上、方法上乃至各種理論的系統上,已迥然不同於印度佛教了。就教團的制度而言,印度佛教亦完全歸於印度佛教中國佛教則已別成一個天地戒律,在印度比丘生活的規範,而在中國卻遠不如祖師清規來的重要,這在世界其他宗教傳播的情形看,又是一強烈的對照,因為把祖師看成已較教主更屬重要,這,亦只有中國佛教如此。

差異,這已經是一個不可諱言的事實,但為什麼中印佛教會有如此的不同?既然它是來自印度而為何不保留印度的本色?例如中觀的辯證思惟唯識的分析比量,在中國佛教都不顯得重要,甚至不接受其絲毫影響,雖然這兩者經羅什、玄奘來了中國,可是卻未嘗獲得獨立發展,即印度晚期的大乘密宗,也經金剛智、不空三藏師徒等於唐開元、天寶期間介紹來了中國但也未曾獲得特別發展,此在在皆可說明,中國文化的意識形態,無法接受印度的原封精神,不經過消納與改造的外來思想,便無法在我國生根,此中原因何在,是值得深刻檢討。

過去,似乎已有些學者對此作了些說明。但說明的方法多注重在中國文化本身的背景,很少更深一層從思想的形態和思惟方法著手來解說這個問題,只有在戰後東京大學教授中村元氏始從中國語言結構,解剖中國思惟特性,有異於其他民族的文化本質,因此,在迎接外來的思想的當下,亦即與此有著最切要的感受關連。我們要了中印佛教的必然差異中國佛教的特殊所在,亦即應從此一思惟方法的角度來解剖它的思想特質,才能清晰的呈露出中國佛教之所謂中國佛教的根本意識。而此點,又必須要中國佛教思惟的發展上分析入手,始可見其功效。

(注釋)

(注1)後漢書載楚王英詔報曰「楚王尚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此即將黃老與浮屠並論,信浮屠亦即與信黃老為同一類也。湯用彤氏在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第四章對此稽考甚詳。他一則說:「按佛教在漢代純為一種祭祀,其特殊學說,為鬼神報應。王充所謂不著篇籍,世間淫祀,非鬼之祭,佛教或其一也。祭祀既為方術,則佛徒與方術最初當常並行也。」再則曰:「上引佛書,而下言奈何欲如黃老乎。則浮屠道教之一部分,確然無疑也。」又曰:「漢代佛教依附道術,中國人士,如襄楷輩,因而視之與黃老為一家。」「……白石神君祠祀之立,由於巫人蓋高之請求。此項祭祀,均涉於神仙家言。元士子碧如為般舟譯時助手,則漢末佛教信徒,仍兼好道術方技,漢代佛教特性,此又可窺見也。」見該書三九頁至五一頁。

(注2)參看魏晉思想論第一、第二章。(台灣中華書局版)(注3)我們在此稱支道林為玄學家,是因為他全以玄學家的思惟形態和術語解般若。稱道安、僧肇、道生等為半玄學家,是因為他們雖覺察到了佛教與玄學的不同,盡可能的以佛教思想佛教,可是仍未完全脫離玄學的色彩。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