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汝鈞教授:智者大師前期思想中的心靈哲學 六、觀心問題

天台智顗的心靈哲學

智者大師前期思想中的心靈哲學

六、觀心問題
 
吳汝鈞
 
  對於心的修習,較集中的做法,在智顗的思想體系來說,便是觀心。從知識論上言,觀心應有所觀與能觀兩面。所觀的是心,是我們日常的一念凡心,這種心以攀緣和了別外物為務,由此產生種種執著煩惱。能觀的則是智慧,是心的另一面的表現。通過觀心,可以使被觀的一念凡心轉化過來,成為念念清凈心,與能觀的智慧合一。
  智顗的觀心,若把他在後來發展出來的三觀,不管它是別相、通相三觀,或一心三觀,也包括在內,可以說是一個龐大的實踐體系。這觀心的實踐,由最初以一念凡心為所觀的對象開始,到最後觀取實相或真理的空、假、中道三個面相,經歷了一個相當長時期的發展階段。他最初的觀心思想,具體地表現於《六妙法門》一著作中,這基本上是以六個階段來完成觀心的實踐,最後達致心的轉化,由虛妄的一念心升進而為自性清凈心。這便是所謂「觀心六妙門」。這六個階段是:數門、隨門、止門、觀門、還門、凈門。
  關於初門的數門,智顗說:
  行者初學觀心時,知一切世間世間諸數量法,皆悉從心出,離心之外,更無一法。是則數一切法,皆悉約心故數,當知心即是數門。(37)
  這是說,修行者最初觀心,應觀取一心具足諸法,知道一切法,不管是經驗世間法,抑是超越的出世間法,都從心出,沒有一法能超離於心之外。關於一心具足諸法思想,我們在〈天台大部所及反映的智者大師心靈哲學〉一文中提到,智顗在天台大部(《法華文句》、《法華玄義》、《摩訶止觀》)時期,有妄心具足諸法與凈心具足諸法的說法。現在這里所說的一心具足諸法的一心,應是就妄心而言。就一般而言,現實上的心的表現,時常是虛妄的。這里說「數門」的「數」,即是數一切法都由心出的意思。
  關於第二門的隨門,智顗說:
  行者當觀心時,知一切數量之法,悉隨心王。若無心王,即無心數。心王動故,心數亦動。譬如百官臣發,悉皆隨順大王。一切諸數量法依隨心王,亦復如是。如是觀時,即知心是隨門。(38)
  這是順著上面數門而來的對心的進一步的觀照,觀取一切法都依順於心,都隨心轉。智顗這里參照阿毗達磨(abhidharma)與唯識(vijnaptimatrata-vada)的說法,以心王與心數(心所、心理狀態)作譬,表示一切法都隨順於心而表現,像心數隨順心王那樣。這又如百官臣民都聽命、隨順王者那樣。
  關於第三門的止觀,智顗說:
  行者當觀心時,知心性常寂,即諸法亦寂。寂故不念不念故即不動不動故名止也。當知心即是止門。(39)
  這個階段正式涉及觀心的根本性格,那便是心的虛幻性因而是不生不滅寂靜性。心作為一個現象物,自然是跳動不定,想這想那。但它的本質,卻是寂靜的、止息的。這里說「心性常寂,即諸法亦寂」,很有意思,這表示諸法對心有一感應關系;當心在起動時,諸法便出現,當心在止息時,諸法便沉寂。心與諸法有一種同起同寂的關系。這可以說是回應第二門的隨門的諸法隨順心而轉的微妙關系。我們在〈天台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師心靈哲學〉一文論一念三千時,也說到心與諸法的那種同起同寂的關系那是智顗後期成熟思想,但它的發端,已在前期中表現出來了
  關於第四門的觀門,智顗說:
  行者當觀心時,覺了性猶如虛空,無名無相,一切語言道斷。開無明藏,見真實性,於一切諸法得無著惠。當知心即是觀門。(40)
  在這個階段,修行者更深入觀心,徹底知了心的本性,猶如虛空,了無實體可得。它超越一切名相、概念語言作用。這正是突破無明之藏的時刻,由此可以滲透到心的真實性裡面去。既知心性是虛空諸法由心而起,因而亦知諸法虛空,因而不執著諸法,對諸法以無著的智慧以了達之。
  關於第五門的還門,智顗說:
  行者當觀心時,既不得所觀之心亦不得能觀之智。爾時心如虛空無所依倚。以無著妙惠,雖不諸法,而還通達一切諸法,分別顯示。入諸法界無所缺減,普現色身,垂形九道,入變通藏。集諸善根迴向菩提莊嚴佛道。當知心即是還門。(41)
  到了這個階段心靈境界逐漸提升,以至超越能所的對待關系,臻於絕對冥寂的境地。按觀心原本是以能觀的智慧以觀取所觀的一念凡心,這里的能所的關系本來是很明顯的。但不斷觀心的結果,作為所觀的一念凡心,不斷轉化,逐步趨近能觀的智慧,最後兩者有冥合而成為一心的傾向,此時能觀的智慧不但不以心為所觀的對象,同時亦不與諸法相對待,亦有與諸法相冥合的傾向,但仍能了了通達諸法,並不與諸法構成蒙昧的一合相,胡亂混同起來。在這里,智顗還強調,修行者已漸能培養出神通能力,能普遍地顯現色身,出入於十界中除佛界外的九界。並不斷培植善根,向著菩提覺悟佛道目標邁進。
  最後,關於第六門的凈門,智顗說:
  行者當觀心時,雖不得心及諸法,而能了了分別一切諸法。雖分別一發法,不著一切法,成就一切法,不染一切法。以自性清凈,從本以來,不為無明惑倒之所染故。故經雲:心不染煩惱煩惱不染心。行者通達自性清凈心故,入於垢法,不為垢法所染,故名為凈。當知心即是凈門。
  這是觀心的最後階段,被觀的一念凡心完全被轉化過來。「不得心及諸法」表示不以心及諸法對象,不對它們起對象相。在這里,智顗集中敘述心與諸法關系。心能了了分別諸法,像唯識所說的轉識成智的妙觀察智那樣,能觀取得諸法的妙有方面的殊勝面相。心不住著於一切法中,卻能成就一切法。這「成就一切法」的說法,很有意思。我們在〈維摩經疏所反映的智者大師心靈哲學〉一文中,提到智顗最後以救贖的意味來說一心三觀,其中的從空人假觀,其意是「立法攝受」,即是以積極的態度攝受諸法,成立諸法不走虛無主義的路,舍棄諸法,卻是以正確方式來建立、安立諸法,使諸法發揮妙有的功能。這里說的「成就一切法」大抵有這個意思,只是稍微粗疏、稍微朦朧而已。最後智顗提到「自性清凈」的問題,這應是就心而言。由於被觀的一念凡心已轉化,不斷提升,以至與有觀的智慧冥合,而成一整體的清凈之心,回復到心的本來的狀態,這便是自性清凈在這里,智顗重提在本文開著說到清凈觀念,表示心本來便有清凈品質不為無明惑倒所染污。修行者到這地步,顯然已趨近覺悟的境地了。
  關於智顗的這種以六妙法門來說的觀心法日本學者玉城康四郎曾作了相當詳盡的觀察與思考。以下我們稍作引介。就這整個觀心法而言,玉城以為,此中所觀的心與能觀的智都不可得心如虛空,沒有依據,完全消棄了唯心論的立場。但心又能了了分別一切法,不對一切法起執,順此更能成就諸法。(43)其後,玉城對這觀心六妙門作進一步的發揮,他指出,最初心是一切諸法的中心主體,隨著觀心實踐的進行,心的主體性如虛空那樣消解下來,變成無名無相,一切形成的東西都雲散霧消,能所不可得。不過,在最後的觀心中,一切法可了了地分別開來,但其中並無執著存在。玉城表示,此中有一歷程:在最初的心的觀行中,先是追求心的主體性,以至於不可得境界,而一切諸法在了了的世界中具現出來。這樣表現的世界,絕對地否定了一切相對性,事物都就其身顯現出來,這正是「十方不可思議,來性自爾」。(44)對於觀心六妙門的數、隨、止、觀、還、凈的解釋,玉城表示,本來這是有一種觀心的主體的追求作為目示的,但到了還,所觀的心與能觀的智都不可得心如虛空無所依寄。此中,觀心的主體性消解下來,心的依據也失去了。而在最後的凈中,了了分明地把得一切諸法。在還之中完全失去了主體的依據,再度甦醒,而被呈現出來。這主體的依據,並不是如心(數)、心王(隨)與心性(止觀)那樣,是主觀的、名目的觀念,而是本性自爾,是最客觀的、公共的依據。只有它是真正的主全的依據。(45)
  很明顯,玉城的理解,是集中在主體性的追求方面,他似是以觀心為對於主體性的追求。但到了後時,由於所觀的心與能觀的智都不可得,觀心的主體性便消解下來,代之而起的是主體性的根據,這則是一種本性自爾的客觀的、公共的根據。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呢?玉城最後也沒有透露。
  我們的理解則是,觀心是以智慧觀一念凡心在這實踐中,一念凡心不斷提升其境界而被轉化,以至最後與能觀的智慧冥合,而還原為一整一的自性清凈心。這是心的本原的完整狀態。而心對於諸法亦不執著。反而能了了分別諸法,以正確的、積極的方式來建立諸法攝受諸法,使它們在妙有的世界中,發揮各自的姿采。這自性清凈心便是玉城所說主體性,它自身便是根據,不必在它以外再找根據,它是最高的主體
  以上的六妙門觀心的說法,是智顗後期的一種重要思想,它其實已隱含了三同思想在內:觀門觀心相當於空觀,還門觀心相當於假觀,凈門觀心相當於中觀。關於這點,我們會在下一節論三觀問題時有進一步的討論。對於這六妙門觀心,一般人比較少留意到。這可能因為它牽涉比較複雜而細微的問題。實際上,智顗不止在《六妙法門》中說六妙門觀心,在他的《法界次第初門》中也有說及。(46)兩者的說法稍有不同:除內容有異外,前者的說法比較有哲學意味,後者的說法,哲學性較低,但富有實踐意味。《法界次第初門》本來是一本闡述禪實踐的作品。佐藤哲英也提到,《法界次第初門》基本上是依淺深的次序,闡述種種不同的禪實踐方法,是理解有關諸種禪法的名目的入門書。(47)從哲學的角度看,我們在上面所探究的在《六妙法門》中的觀心的說法,應為正宗。《法界次第初門》的說法,可視為補充。關於後者,這里限於篇幅,不能再作探究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