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汝鈞教授:天台三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師的心靈哲學 四、妄心具足諸法

天台智顗的心靈哲學

天台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師心靈哲學

四、妄心具足諸法
 
吳汝鈞
 
  上面我們提到一念無明心起,能幻現種種物事、種種法,由此而成就這個多姿多採的現象世界。這便有無明心或妄心具足諸法觀念。這觀念在智顗的哲學中,是一個重要的課題,它牽涉對存在世界態度問題。佛教作為一種宗教,它的理想在超脫生死煩惱,由此而覺悟,得解脫在這理想的達致中,我們對存在世界應如何看待呢?是舍棄它抑是保留它以至依仗它呢?這在宗教哲學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關於這點,我們會在適當地方再作探討。
  心有妄心與凈心之分,因而說心具足諸法在意義上也可有妄心具足諸法和凈心具足諸法這兩方面。在智顗的思想中,這兩方面的意義都有提到。(33)不過,他顯然比較重視妄心具足諸法這一涵義。在這里我們也先討論這一方面。
  關於妄心具足諸法的問題,如何決定這是妄心呢?很多時智顗本人並未特別聲明這是妄心。一般來說,若心是就平常心凡夫心來說,則這心應可斷定是妄心。因為我們的平常心凡夫心通常都是傾向於染污萬分的,具有迷執的。我們一念心生起,這些染污萬分、迷執活動往往也包含在裡頭。下面列出的幾種心具足諸法說法,大抵都是就妄心而言:
  一心中具十法界,一一界皆有十如,即成一百。一根通取六塵,即有六百。約定慧莊嚴即是一千二百。根根悉用,定慧莊嚴等千二百也。(34)
  眼色一念心起,即是法界,具一切法,即空即假即中。(35)
  眾生之心具諸煩惱。(36)
  起圓信解,信一心中具十法界,如一微塵,有大千經卷。(37)
  圓行不可遠求,即心而是。一切諸法中悉有安樂性。即觀心性,名為上定。心性即空即假即中。五行三諦,一切佛法,即心而具。(38)
  華嚴雲:心佛及眾生,是三無差別,是三無差別。當知已心具一切佛法矣。……眾生菩提,不可復得:眾生涅槃,不可復滅。一心既然,諸心亦爾,一切法亦爾。普賢觀雲:毗盧遮那遍一切處,即其義也。當知一切法即佛法。……又言:一微塵中有大千經卷心中具一切佛法。……根塵一念心起,根即八萬四千法藏,塵亦爾。一念心起,亦八萬四千法藏。……一一塵有八萬四千塵勞門,一一心亦如是。(39)
  這些文字,不管是短的,抑是長的,提到心具諸法其心大抵是就妄心而言。至於所具的諸法,則可視為泛指存在世界的種種事而言,其中有清凈的,也有染污的。就上面所列舉的文字看,似乎以清凈的物事為多。妄心之具足清凈物事,這點並不難理解,這點並不難理解。上面我們討論到在心中明或法性與無明當體一如一點時,已清楚闡述過了
  在比較少的情況,智顗是清楚地表明心足諸法的心是妄心的。如以下兩個例子,其中提到煩惱心與無明一念心,都是妄心的意思。
  若一念煩惱心起,具十界百法,不相妨礙。雖多不有,雖一不無。多不積,一不散。多不異,一不同。多即一,一即多。(40)
  無明一念心,此心具三諦,體達一觀,此觀具三觀。(41)
  現在要注意的問題是,當智顗說一念心起,即具諸法,這「具」到底是什麼意思?一念心不是一個倉庫,一個場所,如唯識學派所言的阿賴耶識,它如何具足諸法呢?關於這點,智顗在《摩訶止觀中有一段文字說及不思議境,其中透露出具諸法的深微意思。我們先把這段文字抄引出來:
  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種世間,百法界即具三千種世間。此三千在一念心,若無心而已,介爾有心,即具三千。亦不言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後;亦不言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後。例如八相遷物,物在相前,物不被遷;相在物前,亦不被遷。前亦不可,後亦不可。秖相遷論物。今心亦如是,若從一心生一切法,此則是縱;若心一時含一切法者,此則是橫。縱亦不可,橫亦不可。秖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故。非縱非橫,非一非異,玄妙深絕,非識所識,非言所言,所以稱為不可思議境。(42)
  這里先通過十法界、三世間、十如是等法數來交代心的三千種境地,所謂「一念三千」。關於這點,學者說得多了,這里不擬詳細贅述。(43)我們要注意的是「化三千在一念心,若無心而已,介爾有心,即具三千」一段文字的確切意思。「三千」是無所謂的,四千也好,五千也好,只是表示一念心起所可能停駐的境地。人若不生起一念心,便不必說。只要猝然生起一念心,或一心念,這心念便可流連於三千或更多的境地中,而停駐於其中,因而「具三千」。進一步看,這「具」是什麼意思呢?心具三千諸法,是表示心在實踐上觀照三千諸法,抑亦在形而上學或存有論上具足三千諸法,而作為它們在存在方面的根據呢?關於這點,日本學者做過不少研究,包括玉城康四郎、安藤俊雄與田村芳郎。以下我們先就心具三千諸法一點,並關連著思議境與不思議境等與一念三千說法有密切聯系的問題,闡說這些學者說法然後再加以綜合,表示我們的看法
  現在先看玉城康四郎的說法。玉城首先強調,一念三千中的三千法,或一一界中的所謂有,只在觀之中成立,即是說,這些東西是在觀中確認的,十界並不是形而上地在一中有其實在性。(44)跟著他表示,心與法不是隔別開來,不是能所關系,心不是能,法不是所。「心生一切法」和「心含一切法」是能所關系這是思議境。心與法的關系應是「心是一切法」和「一切法是心」,這是超能所的,或能所一如,這是不可思議境。(45)談到心與法的關系,智顗提出兩種,其一是心生一切法和心含一切法,另一是心是一切法和一切法是心。關於這點,玉城認為,心生一切法是縱,心含一切法是橫,前者是時間關系,後者是空間關系。他認為在不可思議的實相中,縱橫都是不成的,這樣便消棄了時間關系與空間關系。(46)玉城更以為,由心生一切法到心具一切法,到心是一切法,是一種深化過程,表示心與一切法越來越有密切的關連。這種關鍵,由間接性進於直接性,相關性進於一如性,對自性進於即自性對象性進於主體性。(47)最後,玉城以「不二絕待」的字眼來說心與一切法的關系他說
  一心具一切法,或一心便是一切法的當體,在這種場合中,一切法與一心是不離的,法與心都沒有自性,兩者不是立於相對關系中,而是不二的絕待狀態。最能展示這個意思的,便是在摩訶止觀中對「觀陰入界境」中的觀不可思議的解說了。(48)
  玉城的說法很有哲學意味,也有他的精彩處。他基本上以為心與法的關系,超越時空,泯除對待,而為不二絕待。安藤俊雄的說法,則比較平板,是文獻學的進路。他先提出思議境與不思議境的對比,然後強調心生是思議境,是法華圓寂之外的實相理境;而心具則是不可思議境,是法華圓教的實相理境。(49)何以會是如此,他則把十界分為三個等級:六道、二乘、大乘,以日常對一念的修行,來回應這三個等級,表示十界都在一念之中。他說
  一念三千即是以為日常所起的一念心,具足三千種類世間而無欠減。具體地說,我們不應遠離現實空想一個理想,而應宣示在現實的凈化中,即有真實佛道在。不管是如何貧弱微細的一念,在不經意地任持瞋恚中,即有地獄生起;任持貪慾,任持愚痴,即分別有餓鬼界、畜牲等顯現。但若能照四諦的理法、十二因緣,即分別有聲聞界、緣覺界生起;若能發四弘誓願,與真如相應,即分雖有菩薩界、佛界出現。若能這樣觀照,則日常的一念,即是完全具備十界全體。因此之故,這日常的一念,即是修道的要處,這是虔敬嚴肅的修道自覺基礎。(50)
  這樣,十界中的三種境界,都具現於一念心中。一念心在迷在悟,可令生命分別置身於染污清凈的境地。故一念心的實踐,非常重要。但何以心生是思議境,心具是不思議境,安藤還是沒有交代清楚。
  至於田村芳朗,則是華嚴宗的相即相入的思考來詮釋一念三千。他的說法的最大特點,是以為一念不必一定指心說,卻可以就物言,以指極小、極微細的世界。這樣,一念三千便表示極小的世界與極大的世界的相即關系。(51)這種相即關系如何表示呢?田村用「充滿」與「透徹」的字眼來說,以為極微的一念與三千的宇宙有互相透徹著。他並提出「力」的觀念,以為天地萬物與一物是力的互相涵攝的關系他說:一念與三千的關系,便是「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具體地說,在極微的一念中,三千的宇宙萬有包含於其中,充滿於其中,;在三千的宇宙萬有中,有極微的一念透徹著,瀰漫著。天地萬物的力,變而為一,存在於一物之中;而一物的力,亦擴展開來,存在於天地萬之中。宇宙一切物關系於一物,一物關系宇宙一切物。極小的宇宙即此即是極大的宇宙,極大的宇宙即此即是極小的宇宙。(52)
  從表面看,這三個學者說法各自不同,好像都從不同的角度來理解一下一念三千的問題。仔細看來,玉城康四郎與安藤俊雄的說法顯然較為相近,他們都強調實踐的一面。玉城強調觀,認為這三千法只在觀中成立,不能形而上地在一中有其實在性。安藤也說這日常的一念是修道的要處,是虔敬嚴肅的修道自覺基礎。田村則強調一心或一物與三千法在形而上或存有論上的相即關系。但這種關系,顯然也不可能在現實中建立。在現實上,一念或一物是一念或一物,如何能與三千法法相即呢?這應該也是一種觀的境界,或實踐修行上的體驗。
  現在我們要表示自己對一念三千的解釋。我們的初步理解,是人只要發一念心,一心念,便總有三千種境地中的一種境現前,與這一心念相應合。一念心或一心念總與三千種境地的其中一種同時生起,也同時沈降。既有生起便有沈降。這亦表示一念心或一心念是可以與三千境地同時生起同時沈降的。
  這「同時生起,同時沈降」中的同時非常重要。「一心在前,一切法在後」,或「一切法在前,一心在後」便不是同時了,因此被否決掉。又如「八相遷物」(53)、「物在相前」、「相在物前」,相都不能遷物、影響物,因不是同時。必須要是「物論相處」、「相遷論物」,才能有物依相而變,相使物彎的效果,因物與八相是同時的。
  就心來說,智顗提出,「從一心生一切法」或「心一時含一切法」,都不能建立心與法的關系。從一心生一切法是先有心,然後才生起一切法,這隻是從心下貫下來,是縱的方向,不是同時的關系。心一時含一切法是先有心的種子含藏一切法,然後這些種子依緣而現起一切法,然後再動心生起。這則是以心的種子含藏一切法為主,是橫的方向,心與法也不是同時的關系。故「縱亦不可,橫亦不可」,二者都不能交代心與法的同時生起、同時沈降的關系。(54)
  要讓一念心或一心念能與三千種境地或一切法同時生起同時沈降,便只有一種可能性,這便是「秖心是一切法,一切法是心」。此中的「是」應作動態的解釋,解作同時現前的意思。即是,一念心惑一心念與一切法同時現前,同時沈降。這即是,心與一切法有同時同寂的關系,心與法在起、寂中步伐相一致;在作用(起)與不作用(寂)中同調。這樣,心與法便在作用與不作用中建立其關系;在作用中,兩者同起;在不作用中,兩者同寂。這作用是就心說的,心在法在,心不在法不在。這便是心具諸法的確當意思。故最後智顗謂「非縱非橫,非一非異,玄妙深絕,非識所識,非言所言,所以稱為不可思議境」(55)
  這里我們可對心具諸法作一總的闡述與推論。心是我們的主體,較切當說是經驗主體諸法則泛指存在的世界現象界。心與存在是在作用作為樞紐而建立兩者的關系的。在有作用時,心與存在同時冒起;在沒有作用時,心與存在同時沈降。心與存在同時同寂。有作用與沒有作用,總是在心方面說的,因心是具有能動性,能活動的。在這個意義下,心與存在同時同寂,表示心總量喧引著存在而升沈,或存在總是附隨著心而升沈。無論如何,就存在於這個世間來說,心與存在總是對等的,沒有一方比另一方具有更強著心而升沈。無論如何,就存在於這個世間來說,心與存在總是對等的,沒有一方比另一方具有更強的先在性。通過這種心具諸法的觀法,就能讓心保住存在,對存在有正面的肯定,不會走虛無主義的路線,使存在下墜以至泯滅。對於這種心藉作用為樞紐而存在同起同寂的關系,智顗稱為「不可思議境」。當然這種境界是一種觀的境界,有濃厚的實踐意味,這是心的實踐。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