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汝鈞教授:天台三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師的心靈哲學 六、一心三觀:以心為被觀

天台智顗的心靈哲學

天台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師心靈哲學

六、一心三觀:以心為被觀
 
吳汝鈞
 
  上面我們討論的,雖涉及實踐問題,但仍偏重在觀念方面。以下我們就智顗的理論而展開探討。智顗很重視實踐,他的實踐理論,基本上分止與觀。對於這兩者,他在摩訶止觀》有簡單而扼要的解說:
  法性寂然為止,寂而常照為觀。(61)
  法性在三摩地(samadhi)的寂然不動狀態為止,但法性能恆時起動,表現它的慧照功能,便是觀。這法性就主觀或主體方面言,即是我們的佛性,是我們真正的主體性。這種說法,欠具體、詳盡。我們在這里姑借智顗的《修習止觀坐禪法要》一著作止觀的較周詳而具體的解說來參考:(62)
  若夫泥洹之法,入乃多途;論其急要,不出止觀二法。所以然者,止乃伏結之初門,觀是斷惑之正要,止則愛養心識之善資,觀則策發神解之妙術。止是禪定之勝因,觀是智慧之由籍。若人成就定慧二法,期乃自利利人,法皆具足。……當知此之二法,如車之雙輪,鳥之兩翼,若偏修習,即墮邪倒。(63)
  這里規定止、觀有不同的功能,止是伏結,觀是斷惑;止是資養心識的能力,觀是發動神妙的理解;止相應於禪定,觀相應於知慧。顯然,在實踐方面來說,止是屬於靜態的、消極一面的工夫;觀則是富有動感的、積極的工夫。因而我們這里討論智顗的工夫實踐理論,也以觀方面為主。
  智顗在《摩訶止觀》提到,修習止觀時,通常是以十種對象作為所對之境,這十種對象為:陰界入、煩惱病患、業相、魔事、禪定、諸見、增上慢、二乘、菩薩。(64)心的問題,屬於其中的陰界入攝。從觀方面來說工夫,當然可以觀諸法,觀種種對象。但智顗以為,我們的觀,應從最具體最切近處入手。而這最具體最切近的對象,不是別的,正是我們的心。我們的心是恆時在活動的,恆時在發出一些心念。智顗以為,我們的觀的工夫,正好從這些心念著手。他說
  界內外一切陰入,皆由心起。佛告比丘:一法攝一切法,所謂心是。論雲:一切世間中,但有名與色。若欲如實觀,但當觀名色。心是惑本,其義如是。若欲觀察,須伐其根,如炙病得穴。今當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陰,但觀識陰。識陰者心是也。(65)
  陰界入是上列十種對象的首要項目。但這猶嫌廣闊。智顗認為,應暫時把界與入放開,先注目在陰或五陰方面。而這仍嫌寬廣,還應把前面的四陰色、受、想、行放開,先著力於識方面,而這識正是心。這便是所謂「去丈就尺,去尺就寸」,即舍遠就近也。因此,我們應先觀心。(66)
  觀心的較完整的說法,便是著名的一心三觀。智顗說一心三觀,實有兩種情況。其一是以心為所觀的對象,同時以空、假、中三種不同的面相來觀。在這情況下,被觀的心是一念妄心。另一種情況則是以心為能觀,對照對象的空、假、中三方面的面相在這情況下,能觀的心是一念凈心,是智慧心。現在我們先討論第一種的一心三觀
  我們在本文開著時說過,心是不固定的,它飄忽無狀,是幻化的性格。這樣的心,通常很難作為對象,而被觀照。不過,智顗卻是進一步從細密處看。他似是以緣起的連續性這種性格來看心的活動,而不把它看成是互不相乾的一截一截的。他說
  夫心識無形,不可見,約四相分別,謂未念、慾念、念、念已。未念名心未起,慾念名心欲起,念名正緣境住,念已名緣境謝。若能了達此四,即入一相無相。問:未念未起,已念已謝,此二皆無心無心無相雲何可觀?答:未念雖未起,非畢竟無。如人未作作,後便作作,不可以未作作故,便言無人。若定無人,後誰作作?以未有作作人,則將有作作。心亦如是。因未念故,得有慾念。若無未念,何得有慾念?是故未念雖未有,不得畢竟無念也。念已雖滅,亦可觀察。如人作竟,不得言無。若定無人,前誰作作?念已心滅,亦復如是。不得言永滅,若永滅者,則是斷見,無因無果。是故念已雖滅,亦可得觀。(67)
  智顗把心的起念活動分為四個階段;未念、慾念、念、念已。他認為在這任何一個階段中,都有心的力用在裡面,因而這四個階段依心成一連續的過程;前一階段帶引出後一階段,而後一階段又以前一階段基礎。這種活動的連續性,顯然是預認了緣起這一本義理。如說未念雖未起,但不是虛無,不是一無所有,卻是心在這有一種用在在一種影響力,使後一階段慾念得以成立。而慾念亦不是無有,它表示一種念的意欲,由此便引生後一階段的念的生起。而最後的念已,則表示念的余勢還在,不是一完全流逝的虛無狀態
  智顗認為,心的由未念到慾念,由慾念到念,由念到念已,這整個歷程,都是可觀照的,並不一定在念中才可觀照。觀什麼呢?智顗雖未明說,我們並不難推斷,此中可觀照的,正是心的念念起伏中所表現的那種連續性,與成就此一連續性的那種緣起的性格。
  對於這種觀心是緣起或是因緣生法,智顗顯然是念茲在茲的。他在另處便說: 
  若能凈心,諸業即凈。凈心觀者,謂觀諸心悉是因緣生法,即空即假即中,一心三觀。以是觀故,知心非心,心但有名;知法非法,法無有我;知名無名,即是我等知法無法,即涅槃等。(68)
  這里所謂凈心觀,大抵是指以凈心觀妄心的那種觀法。觀這妄心是因緣和合而生,因而是無自性,當體即空。而心作為一種法,只是假名有,並無常住的我體。若能不執取於心的這種空與假的性格,而行於中道,最後可臻於涅槃的境地。
  智顗又說
  所言觀心為因緣生法者……次觀善惡因緣所生心即空者,……次觀因緣即是假者,……次觀因緣生心即中者,……心本非空,亦復非假。非假故非世間,非空故非出世間。非賢聖法,非凡夫法,二邊寂靜,名為心性。(69)
  這是以藏、通、別、圓四教的背景觀心,空、假、中三觀則附在通、別、圓三教中說。而所觀的心,總是以緣生為性。觀心的結果是心不墜落於空,亦不墜落於假。若墜於空,則傾向於出世間,而被執為聖賢境界;若墜於假,則傾向於世間,而被執為凡夫境界。沒有這種墜落,故能不片面地沉降至比附聖賢的出世間亦不片面地沉降至比附凡夫世間。結果是遠離這二邊,達致中道寂靜之境
  觀心的關鍵工夫,在觀破心的緣生性格、空的性格,它的無明性並無常住不變性,它當下可以轉化,而變成明,而清凈起來,由此而破除一切煩惱,達到覺悟解脫效果。故智顗有時並不強調空、假、中三觀,卻強調心的無明轉化為明,為凈,而解除束縛,而得自在,最後得解脫的歷程。他說
  觀心者,觀一念無明即是明。大經雲:無明明者,即畢竟空。空慧照無明無明即凈。……既不為無明所染,不是煩惱道凈。煩惱凈故則無業,無業故無縛,無縛故是自在我。我既自在不為業縛,誰受是名、色、觸、受?無受則無苦。既無苦陰,誰復遷滅?即是常德。(70)
  即是說,心不為無明所染,便消除煩惱而不再積聚惡業不受惡的因素所束縛,而得自在,沒有一物質感情等所帶來的苦痛,而臻於常樂我凈的涅槃之境
  倘若從觀心的關鍵工夫轉移到觀心的效果方面來,智顗便注意到空、假、中三觀。他以為以空、假、中來觀心,或把心依著空、假、中三面導向來觀照,便會有種種殊勝效果他說
  觀心者,空觀為大,假觀為多,中觀為勝。又直就中觀心性廣博,猶若虛空故名大。雙遮二邊,入寂威海,故名勝。雙照二諦,多所含容,一心一切心,故名多也。(71)
  以空觀來觀照心及一切法的緣起自性因而是空的性格。這空的性格可概括包括心在內的一切法,故為大。以假觀來照見心及一切法的緣起假有面相,這些緣起假有的事物,就其存在於時空中來說,表現為多姿多採的樣態,故為多。空觀是偏重事物的本質的空性方面,假觀是偏重事物的假有方面,兩者若各自發展,則會走向空、假的極端。中觀則不偏向空、假的任何一邊,遠離這空、假的任何一邊,而又同時綜合這空、假兩邊,而構成一個平衡的關系,故為殊勝。實際上,由於中觀最後是綜合了空、假兩邊,故它實兼有空、假兩邊的優點,因而同時表現為大、勝和多。
  智顗進一步以為,一心三觀所展示的對心的觀照,能收攝一切其他智慧於其中。即是說,在觀心即空方面,則能收攝得醍醐智慧這是三種類不同的食物來比況一心心三觀所能收攝得的空、假、中三種觀心者,一心三觀,攝得一切智慧。觀心即空故,攝得酪智慧。觀心即假故,攝得兩蘇智慧及世智慧。觀心即中故,攝得醍醐智慧。是名觀心中一慧一切慧,一切慧一慧,非一慧非一切慧。(72)
  很明顯,酪智慧相應於空的智慧;兩蘇智慧及世智慧相應於假的智慧;醍醐智慧相當於中道智慧。在食物方面,由酪經兩蘇到醍醐,是一個上升的進程;而智慧方面,由空的智慧經假的智慧中道智慧,亦是一個上升的進程。兩方面的上升進程,是互相應合的。文中的「一慧」應指空的智慧,這種智慧集中在對種種法的共同性格——空——的觀照方面。「一切慧」應指假的智慧,這種智慧能一觀照多種法的個別的狀態。而「非一慧非一切慧」應指中道智慧,這種智慧遠離空的智慧與假的智慧有可能發展出來的偏頗的、極端的傾向,卻又能綜合這兩種智慧的優點。
  現在有一個問題,一心三觀是以空觀、假觀和中觀來觀照一心。在這裡面,是先以空觀來觀,然後以假觀來觀,最後以中觀來觀,抑是在同一時間以空、假、中三觀來觀呢?這便有一個次第的問題,和頓然的問題。我們是次第地空、假、中三觀來觀呢,抑是頓然地同時以空、假、中三觀來觀心呢?在這里,智顗便有次第觀心與圓妙觀心的提法,他說
  觀心先空次假後中,次第觀心也。觀心即空即假即中者,圓妙觀心也。(73)
  觀心因緣所生心,先空次假後中,皆偏覺也。觀心即空即假即中,是圓覺也。(74)
  先空次假後中的次第觀心,比較容易了解。即空即假即中三個「即」字一氣貫下,表示在空、假、中三觀之間並無時間上的隔閡,三觀同時進行以觀心,即同時觀心為空,為假,為中道。這種觀心法比較難了解,也較難實行。智顗以為,在他的判教中的別教的觀心法,是次第觀心,而圓教的觀心法則是圓妙觀心。他以為前者有所偏,後者則為圓滿。(75)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