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拍子翠色閑
張文良
從諗禪師少小離家,先在南泉處得悟,後雲游天涯,到處參訪。晚年嘗雲,「老僧行腳時,除二時齋粥是雜用心處,餘外更無別用心處也。」其精勤修道之精神可見一斑。唐會昌年間(841-846),武宗行「沙汰」之制,劫波浪起,*輪摧折。諗禪師亦隱匿於家鄉徂徠山(今山東泰安市東南)。其間岩棲澗汲,草衣木食,艱苦至極。然生活愈艱,儀法愈峻,未嘗一日暫弛。其操守之堅,氣節之貞,不讓古德。待風平浪息,禪師不顧年邁,重又踏上行腳之途,據說禪師要到五台山瞻禮文殊菩薩,一位大德作偈留雲:
雲中縱有金毛現,正眼觀時非吉祥。
禪師問:「如何是正眼?」大德無對。這位大德「何處青山不道場」,氣象頗大,其後兩句,指明佛、菩薩不可以相求,表現出對禪一定程度的體悟和理解。但他對「正眼」的偏執,則又說明他還有分別心,還沒有達到圓融無礙、觸處皆真的如如境界。故禪師一語反詰,大德頓時無對。由於禪師德行、禪行遐邇聞名,故所到之處,信眾翕然輻集。禪師說法,常無人再提出論辯質疑,這在棒喝交織、論辯滔滔的禪林,實屬少見。這一方面說明禪師辯才無礙,機變無方,有一言九鼎之道力;另一方面也可見出禪林對禪師的推重與服膺。
唐大中十一年(857),從諗禪師受請住持趙州觀音院,從此以「趙州禪師」之名馳譽天下。
禪師這時選擇趙州觀音院卓錫當不屬偶然。禪師長年雲游在外,年事漸高,禪林在欽敬之餘,莫不對禪師表示關切。還在南方之時,雲居道膺勸他:「老老大大,何不覓個住處?」到茱萸和尚處,為此還受了一番善意的揶揄。茱萸:「老老大大,何不覓個住處?」諗問:「什麼處住得?」茱萸:「老老大大,住處也不識。」其實禪師不在南方落腳自有其隱衷。禪師得法於南泉,屬慧能下之四傳,他與百丈、黃檗、臨濟、溈仰等宗師,雖同出一源,屬南禪一系,然授受有別,門庭施設有所不同。從後來禪師接引眾生的方式看,比之其他禪師動輒動棒、行喝,禪師的風格要綿和、平易得多。從義理上看,南禪以明心見性為宗旨,但此「心」、此「性」皆是體、相、用的統一。真正的見性,應是即體顯用,隨緣現相,在日常行事中體現出宏大的氣象、灑脫的風骨。所以禪師只教參禪者「吃茶去」、「吃粥去」、「洗缽去」。說到底參禪悟道都是為了得個受用,若自稱見性,死守靜居,不知其用,猶如貧子發財,困守錢堆,終為貧子一樣愚不可及。禪師基於自己對禪的體悟和理解,形成了獨特的禪風,另闢道場,舉揚一家宗風,也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趙州,燕南重地,冀北名區,漢代已置縣,名平棘。舊志載,「燕趙之俗崇尚浮屠,庵觀寺院,星列棋布。雖窮鄉下邑,香火不絕。」是知佛教很早就盛行於此。觀音院位於古城東南,肇建於東漢末年,隋唐以前的傳承,史籍無考,延至唐代,影響始著。玄奘法師西行求法前,曾於此從道深法師習《成實論》;唐代著名書法家虞世南曾在此留下「攀龍鱗,附鳳翼」的墨跡。可見,當時的觀音院亦是人文薈萃之法緣福地。諗禪師遍歷天下而獨止住於此,蓋非出於偶然。
西使東來意何在
這時的趙州禪師已壽滿八十,然精神爽逸,毫無耄及之態。其禪行、其道力,經由幾十年的砥礪磨煉,早已爐火純青,臻入化境。揚眉瞬目,無不有道,一機一境,莫不有禪。其接引眾生,更是揮灑自如,全無滯礙。嘗示眾雲:「老僧此間即以本分事接人,若教老僧隨伊根機接人,自有三乘十二分教接他了也。」即不談玄理,不指理路,直讓人於尋常日用處著力。有學人問:「未審和尚還修行也無?」師雲:「著衣吃飯。」
然慕名而至者大都滿懷疑慮和困惑,期望大禪師能給與明確的開示,最好是一言之下,頓然開悟。所以有的一見禪師,開口便問:「如何是佛法大意?」有的問:「如何是禪?」但問得最多的是「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是禪林非常流行的公案,其字面含義即「達摩祖師從西方來東土究竟何意?」達摩即菩提達摩,據稱是南印度人。約在梁武帝普通年間(520~527)由海路來中國,後於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後遇慧可,傳「無門之法門」,為中國禪宗之肇始。據其弟子縣琳所述,其禪法以「壁觀」法門為中心,「若也舍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禪的實際境地即「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
從「西來意」的表層意蘊看,達摩西來確有其特定的含意,此即感於東土多大乘根器,特來傳播自己的一套禪法及法門。如果僅限於此,這一問題不難回答。但這樣的答案是不能得學人首肯的,因為以上故事是禪林內外皆知的事實。
問:「二祖斷臂,當為何事?」
……
這才是以上問題的核心所在!二祖即慧可,原名光,少時博綜百家,後歸宗佛教,遍習大小乘義理,並曾在香山靜坐修定八年。聞達摩在少林寺修道,即前往參訪,但達摩很長時間都不理睬他,也未與一句教導。慧可為表達自己求法的心願之堅切,自斷左臂,置於祖師前。達摩大為感動,收其為弟子。達摩傳法慧可的情景史籍是這樣記載的:
(慧可)乃曰:「諸佛心印,可得聞乎?」祖曰:「諸佛法印,非從人得。」可曰:「我心未寧,乞師與安。」祖曰:「將心來與汝安。」可良久曰:「覓心了不可得。」祖曰:「我與汝安心竟。」
學人見趙州,與慧可禮達摩相似,都是發現自己的心紛擾不安,懇請禪師予以安頓。問祖師西來意,問二祖斷臂之事,都不是就事論事,而是敲山震虎,攪水驅魚,欲得禪師的點撥與明示。且看趙州禪師如何回答:
問:「如何是西來意?」師下禪床。學人雲:「莫便是否?」師雲:「老僧未有語在。」
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如你不喚作祖師,意猶未在。」
問:「三乘十二分教即不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如你不喚作祖師,意猶未在。」雲:「未審此意如何?」師雲:「我亦不知。」
問:「如何是西來意?」師雲:
「什麼處得這消息來。」
問:「如何是西來意?」師雲:
「板齒生毛。」
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床腳是。」
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什麼處得這消息來。」
問:「二祖斷臂,當為何事?」師雲:「粉身碎骨。」
問雲:「如何是禪?」師雲:「今日天陰不答話。」
那麼,趙州禪師對這一問題到底做沒做回答呢?下禪床無語、天陰不答話,是回絕;答以壁上掛葫蘆、水牯牛生兒、板齒生毛、床腳,是迴避。因為學人所問是抽象的義理,而禪師所答則是不相乾的具體事物,其間沒有任何邏輯聯繫,通常人不會從中得到任何相關的信息,相反只會更加迷惑!所以可以說禪師沒有回答,準確地說,沒有對題的回答。
不做回答,首先在於這一問題本身經不起推敲,問題本身有問題。「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有一預設命題或隱含命題,即祖師西來有意。對以上問題,無論做何種指示性回答,都首先肯定了這一預設命題。但實際上這一命題不能成立。
這里所問的「西來意」實際上是指達摩所傳心法。達摩所傳或二祖所承之心法是什麼呢?只是無心可傳,無法可承!世尊於菩提樹下,無師自悟;二祖斷臂,亦無所得。心法根本是傳授不得,唯自證自悟到無迷悟處,直下心空便了。有人問仰山:「了心之旨,可得聞乎?」山雲:「若欲了心,無心可了;無了之心,是名真了。」達摩西來,本無造作,來只須來,去便隨去。怎奈一人傳虛,萬人傳實,後人執心為有,妄生許多葛蔓。正因為祖師西來無意,故此問正如「方的圓什麼樣?」一樣,犯了內定結論的錯誤,對其回答,只須否定其預設命題,從根本上斷其思路。有人問大梅禪師「如何是西來意?」師曰:「西來無意!」趙州的諸種回答,也包含了同樣的意蘊。
所謂佛祖以心傳心,只是虛說,實則一切不可得。但心不可得,只是說此心不可以尋常理路覓得;此法不可授,只是說法不能象知識那樣在師生間授受。並不是說此心不存在,或根本就沒有這種心。「心空」或「無心」,是就其不同於人的肉團心,也不同於人的靈知之心,而是無形無相的存在而言的。空不礙其有,這一「本心」,就其隨緣現為萬相而言,稱為法相;就其為成佛的根據而言,稱為佛性;就其顯現於人身而言稱為法身,或「本來面目」,或「父母未生之前的狀態」。它是萬物的本然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主體與客體、可能性與現實性、有限性與無限性、偶然性與必然性等等區分都不存在,是融通一切二元對立的無分別狀態。它不是一種實體,不具有任何具體的規定性,即它不是「什麼」,而就是「是」本身;不是「存在者」,而是非「者」化的「存在」。
面對這一無分別之「本心」,人的分別心,即人的靈知之心、人的思維是無能為力的。思維把握客體,是通過分析、綜合、抽象、概括等思維的手段,達到對客體本質的把握。但當這種思維去把握「本心」這一特殊對象時,其局限性馬上就顯露出來。因為「本心」是萬法之共相,思維本身即靈知之心亦是此心之特殊形態,正象尺子不能去測量量度本身一樣,思維亦無從把握作為其本根的「本心」。再者「本心」不是實體,而是一種主客未分的如如狀態,以分析性為特徵,以抽象為手段的思維,對「本心」的把握,充其量是一「定格」,是無限綿延的中斷,是宇宙大流的截面。充滿無限生機的動態的「本心」,在思維中只能呈現為固態的、僵硬的結構。這種反映已不僅是失真的問題,而是質的變換。人的思維可以去感知「它」,但感知到的已非原本的「它」。
思維不能把握「本心」,原因在於其異質性,即「本心」是活生生的、靈動的,而思維則是構架性的、靜態的。但與語言比較起來,思維仍保持其主體性,仍有一定能動性和靈活性,而作為思維物質外殼的語言則更為形式化,更少靈性。如果說思維還是多層次的,多維度的,還可以對「所指」進行主體把握的話,那麼語言則是平面展開的,是一維的(在文字語言中表現為二維);如果說思維之於「所指」是一種定格,語言之於思維則是一種「投影」,即多維的思維投影於一維的語言流中。
思維與語言間的維度轉換非同小可,它使在思維中不同層次的概念或思想在語言中疊加在一起,正象一個立體結構投影到平面上,各部分會紐結在一起一樣。這在語言中表現為大量的歧義和悖論。就「西來意」而言,看似很平常一句話,但其中潛隱的信息量很大。西來之「意」是在不同層次上被使用的,它既可指達摩本人西來之用意或用心,又可指達摩向後人傳授之「心意」。所以在一定意義上可說達摩西來有意,一定意義上又無意;在一定意義上此意可說,一定意義上又不可說。但這些在思維領域可以加以區分的內涵,表現在語言中都是一句「西來意」。要回答這一問題,先得把問題本身釐清,而從這里又會引出許許多多新的問題,由此追下去,不僅不會接近目標,反會離目標愈來愈遠。此即言不及意、意不達物,只是這里的物不是實體,而是「本心」。
由於思維與「所思」的異質性,由於思維、語言的局限性,人不能通過尋常理路即概念性思維去趨近「本心」,所謂擬議即差,動念即乖,才涉言路,便失真常。趙州深悟此旨,所以以種種不對題的回答,直下截斷問者的言路、思路,明示其「此路不通」!從積極的方面說,即解除日常語言、思維模式對修行者的精神束縛,使其精神具有最大的自主性。
庭前柏子翠色閑
這一思維不可把握之「本心」是萬法的本根。其本源性意義對世間萬物都是開放的,但只在人身上達到了高度的自覺。自覺到萬物的本源性意義,就能於一草一木、一機一境中,發現「本心」的存在,發現生命的真常。
時有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庭前柏樹子。」學雲:「和尚莫將境示人。」師雲:「我不將境示人。」雲:「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庭前柏樹子!」
這里的「柏樹子」不妨說與前面的「床腳」、「板齒」具有同樣的意義,即作為否定性標識,意在盪相遣執,讓人不要有所攀附,不要向外執取。這一層含義在第一番問答中已表達出來了,而且問者認識到不能於境上生執著,說明他已會得此意。但學人再問,趙州仍答以「柏樹子」,其間就別有意趣了。可以說,前一「柏樹子」是在方法論意義上被使用的,意在讓人斬斷言路、思路之葛藤枝蔓,由此回頭,返求自己的「本心」,後一「柏樹子」是在境界論上被使用的,它標示一種境界,真正識得本心,並沒有玄奧處,不過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看庭前柏樹子依然是庭前柏樹子!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境界呢?是內外打成一片的境界;是沒有物我、主客、彼此等二元對立的境界;是沒有執著、沒有煩惱、平等一如、湛然真純的境界。這是一種理想的境界,但不是一個虛幻的境界。准此而著力,久之,即能完成心識的轉變,即能獲得一種新的觀察世界的視角,擁有一種萬物一體、民胞物與的胸襟,一種「納須彌於芥子,擲大千於方外」的氣象,一種「眾生有苦即我苦,眾生不盡我去度」的情懷,一種「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的感悟,一種生死之門,任我出入的精神。禪意如水,流淌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禪意如詩,顯現在花木蟲魚、和風細雨中。「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於此會得,可得個中三昧。
「大道只在目前,要且難睹」。「柏樹子」是一象徵,其間隱含著趙州禪師許多不便直說的禪悟體驗和感受。但這些含義都是隱而不顯的,因為說到底它並沒有說明什麼,在其外在形態上,它純然是一符號。其內涵有待人們去闡釋,它本身是「死」的,有待聽者根據自己的經驗去激「活」。在禪宗公案中,表徵「本心」或與「存在」相聯繫的概念語句都不是知識性、概念性的,而是隱喻性的,即是「詩意」的,它不傳達給人明確的知識,而是創造一種氛圍,傳達一種情緒、一種意向。所以其內在的意義並不是容易理解的。欲契悟禪師之心懷,不僅要有一定的禪學修養,還必須有與禪師相近的「詩意」的心懷,所以與禪師的對機,說到底不是語言的交鋒,而是心靈的默契,是師生間的心心相印。就象讀一首朦朧詩,需要讀者的參與和再創造,聽禪師的回答,也應該透過看似無意義的言句,感悟禪師的本懷,從而識得自家的寶藏,獲得一種禪者的心懷。
由此可見,所謂「柏樹子」只是一個「向標」,一個「指針」,指引人去探險,去攬勝。若會得此意,只管照直參去,總有海闊天空的境地;不會此意,原地打轉,以至死在句下,也未可知。故於言語間討活路,就如守株待兔、買櫝還珠般愚不可及。趙州有一弟子覺鐵嘴,在趙州歿後,到了崇壽法眼處,法眼問:「承聞趙州有『庭前柏樹子』話,是否?」覺鐵嘴答:「無。」法眼:「往來皆謂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州曰『庭前柏樹子』,上座如何得言無?」覺鐵嘴答:「先師無此語,和尚莫謗先師好。」覺鐵嘴不枉為趙州弟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