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良教授:行雲流水說趙州

行雲流水趙州

張文良

從諗在南泉處悟得「平常心是道」,隨即到嵩山琉璃受戒。後聽說其先前的業師駐錫曹州護國院,即前往省覲。其師見他回來,私下遣人告訴郝氏族人:「君家之子遊方已回。」族人聞聽,歡欣不已,準備日後來看望。從諗知道後深感不安,對師說:「塵俗愛網,無有了期,既已辭家,不願再見。」隨即束裝回返。從諗在南泉處前後十餘年,以其超群的悟性和氣度,深得南泉的賞識。南泉寂後(834),從諗攜瓶負缽,遍歷諸方,尋師問道,走上了漫漫的行腳之途。

在古代佛教叢林,除日常功課外,作務與行腳出家人主要的活動。「一缽千家飯,孤僧萬里游。」就是行腳生活的寫照。行腳,除了與各地有道高僧互相切磋佛法外,本身也是逗發禪機、增長道業的重要方式。孤身一人,漫遊於青山碧水之間,看花開花落、雲舒雲卷,聽鳥語蟬鳴、地籟天聲,不是也可體味「萬法本閑人自鬧」的禪味么?從諗的行跡遍及大江南北,學無常師,唯正理是從。嘗言:「七歲童兒勝我者,我即問伊;百歲老翁不及我者,我即教伊。」當時的禪門領袖,除南泉普願,還有百丈懷海、黃檗希運、臨濟義玄等。這些大禪師各據一方,大扇慧風,影響甚巨。此外,雪峰義存、夾山善會、投子大同,以及大慈、寒山拾得等,皆名噪一時。從諗在行腳途中,與這些禪門龍象相互砥礪、相互激發,彼此結下了深厚的法緣道誼。

百丈懷海禪師是當時禪門耆宿,溈山黃檗都曾游其門下。曾有僧問:「如何是佛?」百丈反問:「你是誰?」答:「某甲。」百丈:「你識得某甲嗎?」僧豁然有悟。百丈此問頗有「認識你自己」的意味。從諗到百丈處,百丈問:「從何處來?」「南泉處來。」「南泉近日有何言句示眾?」諗答:「無事之人,只須悄然去。」百丈問:「悄然一句作何解?」從諗往前走了三步,百丈大喝一聲,諗作縮身狀,百丈贊曰:「大好,悄然。」從諗隨即轉身而去

無事之人,只須悄然去」並無特別的意味,不過是南泉上堂隨意說出的話。從諗只舉這一尋常語句,並未舉出什麼「離四句,絕百非」或「平常心是道」等名言警句,實際是告訴百丈,南泉並無一法示眾,而只以尋常事接人。百丈並不罷休,他還想試試從諗的真正韜略與蘊藉,於是故意問「悄然」作么解。這一問實際上暗含機關,因為如果以言詞作答,無論怎樣精確,都成「動然」而非「悄然」,此問是「死」問,不是無答案,而是不能答,出口便錯。從諗何等人也,豈能不識百丈手段?故機智地保持緘默。百丈無奈,大喝一聲,欲激其出言,但從諗仍「悄然」無語。百丈見法侄機敏過人、氣度不凡,大感欣慰。從諗得到百丈印可,已成「無事之人」,於是遵師囑悄然離去。何等的灑脫!何等的幽默!這是智者灑脫,是禪者的幽默。這里不見絲毫庸俗的客套和恭維,也不見死板的面孔和冷硬的言語一切都是活潑潑地無拘無牽。

從諗在這里所表現的過人之處,在於將「平常心」這一至道運用到尋常日用中,不粘不滯,極盡其妙。總以平常心言尋常語,總以平常心行尋常事。從諗雖在南泉處有所悟,但如果他把所悟境界看成一段光景把玩,甚或尋言摘句,處處眩示,所悟便成虛幻,言句便成桎梏。因為將老師的話重復得再準確,也成炒冷飯,所謂「見與師齊,減師半德」。道之生命,完全在於運用之妙。從諗不以悟為悟,不以得為得,於不動聲色中顯示出禪者的大機大用

黃檗希運禪師百丈處得心印,長期在黃檗山領眾參禪。常教導門下立大志,於根本處著力,莫為片衣口食而空誤一生。所謂根本處,又稱向上道、向上關棙子、向上事,指真實開悟境界。到此境界,即脫卻一切凡夫習氣,消除一切煩惱,獲得人生的徹底解脫,進而轉臻諸佛的極境。只是這一境界不是諸佛歷代祖師所宣說,而是有待禪者親自去參究體驗始得。所以黃檗極端鄙視「口頭禪」,認為不識根本,縱然橫說豎說終歸浪費時間,無益於生死之事

黃檗亦曾游於南泉門下,與從諗可能早就相識,所以當從諗行腳黃檗處,黃檗見他來故意閉卻方丈門。從諗沒去叫門,而是舉火把法堂大叫:「救火!救火!」黃檗聞聽,大驚,急忙從方丈室奔進法堂,抓住這大膽的和尚,厲聲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從諗譏道:「賊過後張弓。」

從諗見黃檗時間,史無明載,但從黃檗對他態度看,他們早已相熟,且從諗已在禪林有一定聲譽。黃檗把他關在門外,是想看他如何破「黃檗門」,以試其道力。從諗當下洞察其用心,故亦以非常手段應之。在黃檗應聲從方丈室奔出,「黃檗門」自開,當他奔入法堂,已入「趙州關」矣!從諗以方便手段,巧妙地反客為主,將黃檗置於被動,首先贏得第一個回合。「火」在這里暗喻心中煩惱,最高的境界應該是一念不起,一塵不染。待得煩惱已生,才去用心加力,無異於見到火起,方去救火,在境界上已落二落三,在實際中也為時已晚。「一念嗔心起,八萬障門開。」煩惱心生、嗔心火起,平常心即不可得。所以從諗見黃檗急急趕來救火,譏之為「賊過後張弓」。

從諗在這里的作略,峻急火爆,與在百丈處的平實拙樸大異其趣,這正體現了從諗的大家風范。只要識得本心,認得實相,便能隨緣應物,處處自在。該以尋常事應之,則應之以尋常事;該以非常事應之,則應之以非常事。道之發乎用也,如摩尼珠,體非一色,處處皆圓;如水中月,「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心機動處,皆得其妙,縱橫不離本際。

大同禪師,因居投子山三十餘載,故禪林稱為投子。他曾師從翠微禪師。一日問師:「未審二祖初見達摩有何所得?」翠微曰:「汝今見吾,復何所得?」投子言下頓悟。投子所悟,當是在精神上消除一切依傍,以尋得自身的主宰。一日從諗行腳至桐城縣,投子亦出山,二人相會於途中。諗問:「莫是投子山主么?」投子:「茶鹽錢布施我。」諗先歸庵中坐,投子後攜一瓶油歸。諗:「久聞投子名,及來,只見個買油翁。」投子:「汝只識買油翁,不識投子。」「如何是投子?」投子提起油瓶,「油!油!」

這時的投子已是弟子盈門、聲譽很高的禪師了,但仍親自到山下買油。一方面可見其生活的清苦,另一方面也可見當時禪師不矜高名、質朴平易的作風。從諗出言,全無溢美之詞,相反倒有兒分見面不如聞名、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之慨。其意無非是激發投子露出家底,能夠一睹投子之風采。不料投子假痴假癲,借坡下驢,你不是戲稱我是買油翁嗎?我買油翁也稱不上,只是無情無知的油!這與後來人問從諗,如何是和尚家風,從諗答以「屏風」一樣,意在截斷眾流,讓人不要企圖從理路上得,從言詞中會。不過投子以油自況,更有調侃的意味,既是對從諗的調侃,又是自我的調侃。而這是需要足夠的智慧自信的。據說,有一次一狂徒持刀欲害投子,投子泰然自若,隨宜說法,頑徒聞而拜服,並脫下身上衣服布施給投子。即此可見,投子有高超的智慧、無礙的辯才他不是無妙法可說,而是在從諗面前故作姿態,看你從諗奈我何!

從諗問:「大死底人,卻活時如何?」投子:「不許夜行,投明須到。」諗:「我早候白,伊更候黑。」

個體的生命宇宙生命人格化,而宇宙生命之流有其自身的靈性法則,此即道。心與道合即生、昧道即死。從諗這里所說的死活,不是生理意義上的生與死,而是指心的迷與悟。禪師常言,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非得大死一回,在走投無路的絕境中,才會尋得自家寶藏,認識生命的底蘊,轉活過來。從諗所問有大氣度,然「莫言侵早起更有行人」。投子仍不許。不錯,人須了脫生死,證涅槃妙境,然如果樂著涅槃,固執解脫解脫反成桎梏。真正的解脫,應該是雖證涅槃而不涅槃。只有悟到不以悟為悟,不以得為得,才算悟到究竟,才是通體脫落,才能心與道合。以此觀之,從諗還是把迷、悟、生、死分成兩截,未明在生死中求活路的道路,所以投子以「不許夜行,投明須到」這一佯謬之言相答。意在告訴從諗,欲擺脫生死而求解脫,恰如不經夜行而投明須到一樣,是顯然作不到的。從諗利根靈發,言下即悟「黑」與「白」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沒有漫漫長夜行,怎得投明見曙光?」生命意義或許即在以洞明的心境,為了前面的光明,在漫漫長夜中孤獨地前行!在這意義上,過程(黑)甚至比目的(白)更為根本。即至晚年,有人問從諗,佛祖相傳個什麼?諗答:「個個總屬生死。」至矣哉,斯言也!

從諗還在台山留下足跡。當時天台山已是久負盛名的佛教名山。豐干禪師在此領眾弘法。其門下兩個著名弟子寒山拾得。二人性情放達,常「或在廊唱詠,或望空獨笑」。且皆以詩名。寒山有詩,「自樂平生道,煙夢石洞間,野情多放曠,良伴白雲閑。」拾得,「見了真空不空,圓明何處不圓通,根塵心法都無物,妙用方知與物同。」二人境界都是很高的。豐干以寒山拾得文殊普賢二大菩薩化身相期許,誠不虛也。

從諗到天台,路上與寒山相逢。寒山見牛跡,問:「上座還識牛么?」諗:「不識。」寒山指牛跡曰:「此是五百羅漢游山。」諗:「既是羅漢,為什麼卻作牛去?」山曰:「蒼天!蒼天!」諗呵呵大笑。山問:「笑什麼」?諗:「蒼天!蒼天!」山感嘆,「這小子宛然有大人作略。」從諗見寒山拾得一事見於《古尊宿語錄》卷14,但內容有別。據此書載,從諗到天台山國清寺,見寒山拾得雲:「久聞寒山拾得之名,到來只見兩頭水牯牛。」寒山拾得聽了,作鬥牛狀,嘴裡喊著「叱叱(吆喝牲口聲)」並咬齒相看。諗便回堂。一日寒山拾得問諗,「來做什麼?」諗:「禮拜五百尊者。」二人雲:「五百頭水牯牛尊者。」諗:「為什麼做五百頭水牯牛?」寒山:「蒼天!蒼天!」諗呵呵大笑。

初看三人之言行,問得奇特、答得奇特、笑得莫名其妙,斗得更莫名其妙。但須知他們不是在鬥嘴舌、尋開心,而是在富有滑稽意味的談笑間展示了各自的機鋒作略。

「水牯牛」在禪宗公案中屢屢出現。南泉上堂:「王老師自小養一頭水牯牛,擬向溪東牧,不免犯他國王水草;擬向溪西牧,不免犯他國王水草,不如隨分納些些,總不見得。」水牯牛喻心,牧牛即練心。心初被物牽,被欲所縛,總不得自在。若識得本心,即以「本分」草料養之,則能隨緣有地,收放自如。有僧問:「和尚百年後向什麼處去?」南泉曰:「山下作一頭水牯牛去!」從諗亦曾問:「知有底人向什麼處去?」泉曰:「向山前檀越家作頭水牯牛去。」諗曰:「謝師指示。」泉曰:「昨夜三更月到窗。」不獨南泉,溈山示眾:「老僧百年後向山下作一頭水牯牛,左脅下書五字『溈山某甲。』」南泉將來世作牛稱「異類中行」。

此作何解?這里涉及佛教的根本思想——因果與業報說。據說,百丈和尚門下有一老者,在迦葉佛住世時,因僧問,「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直答「不落因果」,後竟五百生墮野狐身。老者百丈代一轉語,脫野狐身,遂問:「大修行底人,還落因果也無?」丈雲:「不昧因果」,老者言下大悟。緣何一字之轉,生死懸隔?原來「不昧因果」乃佛教輝古騰今之不二法門

佛教因果觀與業報說結合在一起。人在生死海中流轉不息的根本原因在於執著佛教的一切教義都在於破「執」。如能洞明「執」是一切煩惱痛苦的根源,即能消除貪嗔痴,獲得解脫,免受輪回之苦。但這並沒有消除客觀的因果法則。有因必有果,善因善果,惡因惡果這是不可移易的。大修行人「不昧因果」本身,也是修禪定止觀、轉識成智等正行正因的果報,也是因果法則使然。所以解脫不在「不落因果」,而是「不昧因果」,而最高的境界在於「全機因果」,即認識到在無限的因果鏈條中,因即是果,果即是因,因果不一不二。明乎此,就能打破凡聖情見,不執著業因、果報,即能不斷煩惱而入涅槃,處地獄即如處三禪天,六道出入,隨緣自在

世人住處我不住,世人行處我不行。」南泉、寒山拾得要做水牯牛去,逆乎常情,但其實是一種境界。臻此境界的前提是「不昧」,即對萬物因果法則,對絕對的生命有深刻的認識和體察。這一絕對的生命宇宙大流,它是諸佛的根本,是群生的性命,亘古亘今未嘗移易,在聖在凡曾無增損。若真見本色,識得道體,即能「順流去」,即能無所住而生其心,超越一切相對條件,包括空有善惡來去等等;即能徹悟生死意義,出入生死而不生死,在生死中把握生死,獲得對生死的超越;即能與萬法為侶,與萬物同體。至此,則上不見塵沙諸佛,下不見六道四生,內無能證之心,外無所證之法,赤條條,灑脫脫,撒手到家。這是一個無分別的境界,但不是一個不明白的境界是一個渾然的境界,但更是一個清楚的境界

故此,禪師言行看似荒唐,實際是為讓人明白,是為破除眾人的情見,破除對佛、對聖的迷執。「作水牯牛」說到是一種方便,是師道而非禪道。如果不明就裡,對此不作「虛」看,而作「實」想,真去放浪形骸、無所顧忌,那就是在驢胎馬腹作活計了。南泉示眾:「喚作如如,早是變了也。今時師僧須向異類中行。」雲門澄因僧問:「如何是異類中行?」澄雲:「輕打我!輕打我!」僧雲:「我會也」。澄雲:「汝作么生會?」僧遂作驢鳴,澄休去。此學僧膠柱鼓瑟,更落等而下矣。一句「作水牯牛」,使多少人陷入圈套。正所謂「一句合頭語,萬劫系驢橛」!

至此,從諗與寒山拾得之交鋒可以有答案了。寒山拾得以水牯牛比羅漢,自以為得計,豈不知從諗早從南泉處會得此意。他問「為什麼做五百水牯牛?」實在是無可問而問。最後他答以「蒼天!蒼天!」實在也是無可答而答。對寒山拾得的作略,從諗只道頭便知尾,才舉著便知落處。可嘆寒山拾得風流一世,竟落得為從諗作注腳去也!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行腳生活雖不乏詩情畫意,但在當時的自然社會條件下,又畢竟是艱苦甚至是凶險的。尤其孑然一人,相伴者唯一衣一缽、芒鞋拄杖,在常人看來,只其寂寞即為不堪。然大師以無上道心與天地接,飽山嵐之氣,沐日月之精,得煙霞之靄,以眾生眷屬,以萬物為法侶。其行也,雲水影從;其止也,百鳥供養。達此境界寂寞何有?苦又何言?贊曰:烈日嚴寒歷盡,漫天風雪無情,漂泊復伶仃。只道天涯求道苦,誰識雲水閑度!行若無事,足下自崢嶸。靈山叢林慧風起,投子油、寒山牛,何處覓禪蹤?來日春風千萬里,遍地梨白桃紅。獨放異彩,智光耀天庭!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