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果退見問題初探
背景概述 《現代禪雜誌》在一九九○年二月刊出李元松老師的一篇短文,討論『一個現觀涅槃的見道者,可不可能重新退墮為凡夫?』文長僅六百餘字,題目為『老農種田般的修行』[注一]。
李老師論述的要點是:『一般言之,悟道者是退念不退見──貪嗔我慢可能重新起現行,但是疑惑、邪見不會絕後復甦。不過悟道者有許多種,同樣是初果位的見道者,因為到達見道位所經過程的不同,其退或不退的穩定度是有差異性的。經由聞慧、思慧、修慧完整的次第而現觀涅槃的初果固然適用「退念不退見」的說法,但是光憑信心、淺解,全仗明眼善知識逼拶直指的初果,倘若對指導他的善知識退失信心、恭敬心的話,則不僅貪嗔會起現行,即連疑惑、邪見也會重新復起,退墮為凡夫。換句話說,因地自己的基礎愈扎實,「自力」的成分愈多的話,則果地「退見」的可能性愈小。因地慧解與定力淺薄的人,見道之後,更應精勤修習禪定與智慧,充實、豐富「自力」的成分,不然退墮為凡夫,仍然很有可能。』[注二]
佛教修證理論的探討,在近百年來的中國可說是相當的衰落,因此李老師在這篇短文中所提出的,在當時一般初步了解佛理的人來說,是想都沒有想過的問題,更不要說能夠提出相對應的討論了。
一九九○年九、十月間,一小部分佛教界人士發起圍攻現代禪教團的行動,在非理性的批評的同時,也有人從佛法見解方面提出質疑的。其中,中華佛研所所長聖嚴法師攻擊現代禪說:『雖然他們用佛學名詞、佛學經句……但其內容並不是佛教的原意。』他所舉的例子中就包括了『四果』這個原始佛教以來就安立的修證階次[注三]。聖嚴法師的徒弟果契居士更引用《雜阿含經》『初果決定向三菩提』之經句,認為李老師在<老農種田般的修行>一文中提到的初果可能會退的主張『與《阿含經》不合』,以證成其師的判斷[注四]。
我在當時曾引述《異部宗輪論》所載,大眾部等主張『預流者有退義』,說一切有部等主張『預流者無退義』,指出初果是否一定不退,並非佛教界的定說。由此可見主張初果有退的,自古以來就存在於佛教內部,所以認為主張初果有退者即是『引用佛學名詞,但其內容並非佛教原意』的人顯然佛教思想史的常識不足[注五]。《婆沙》之確證 近來翻閱資料,赫然發現《大毗婆沙論》卷六二有一大段文字在說明初果是否會退的各種情況,其所說的正與李老師所說完全吻合。《大毗婆沙論》說:『有人信他,隨他意欲而入聖道;有人自信,隨自意欲而入聖道;初人可退,後人不可退。有不思量觀察得失而入聖道,有極思量觀察而入聖道;初人可退,後人不可退。……』(大正二七.三一九上)它與李老師所說的:『因地自己的基礎愈扎實,「自力」的成分愈多的話,則果地「退見」的可能性愈小。』是同一個理趣。(值得一提的是,《大毗婆沙論》是《異部宗輪論》所說,主張初果無退的說一切有部最重要的經典論書。)
有人閱讀《婆沙》這段文字,可能會怪異於:怎麼有人會『隨他意欲而入聖道』?怎麼可能『不思量觀察得失而入聖道』?印順導師曾如此贊嘆初果的功德:『在聖位中,初果是最可寶貴的,最難得的!得了初果,可說生死已了(一定會了)。如破竹一樣,能破第一節,第二節以下,是不費力的一破到底。這是學佛法者當前的唯一目標。』[注六]既然初果如此可貴,怎麼可能不經自己的努力就獲得了呢?
其實從《雜阿含經》開始,就將證入初果之途徑大分為『隨信行』和『隨法行』兩類,並將這兩類初果聖人稱為『信解(的)初果』和『見至(的)初果』[注七]。《大毗婆沙論》卷五四解釋這四個名詞說:『若外聞他法音多者,名隨信行;若內如理作意多者,名隨法行。』『若親近善士、聽聞正法多者,名隨信行;若如理作意,法隨法行多者,名隨法行。』『由彼補特伽羅以信為先,心脫三結,是故名信勝解,由彼依見得至於見,故名見至。』(大正二七.二八○上)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所謂『親近善士、聽聞正法、如理作意、法隨法行』在《雜阿含經》中被稱為『四預流支』[注八],也就是四種證入初果的預備條件。《婆沙》的文句向我們說明的是,僅憑著多分的『親近善士,聽聞正法』就可以入聖道,成為信解的初果,而非一般理解的,只將此二者視為『如理作意、法隨法行』的前提條件而已。由此可見,李老師所謂『光憑信心、淺解,全仗明眼善知識逼拶直指的初果』,自古以來就是佛教界的通說。有人以為李老師的講法違背佛教常理,只是因為那些人未曾窺探過法海罷了!《雜含》之實例 以《雜阿含經》所見指導證初果、得法眼凈的實例來看,吾人固然可以發現,指導弟子們經由止觀之道,依循聞思修證的次第來修行,乃是佛教的常軌,但是言下破疑解惑,抽釘拔楔的直指令悟的也不乏其例。載於《雜阿含經》中的實例,言下悟道者固有久修不悟的佛弟子和外道修行人,也有純潔的初學者,如牧牛童子、因喪子而瘋狂的婦人、被情慾煎熬的女性出家人……[注九]。這些人悟道前後,身心差距極大,都足以證明『有人信他,隨他意欲而入聖道』『有不思量觀察得失而入聖道』的情況,乃是昭昭著著地存在於原始經典之中。這樣的初果,由於自力不足,但憑信心得斷三結,當然可能會由於信心的退失而導致疑惑、邪見復生;但是當然也可能就此深入法海,解脫具足。信心與智慧相生相增 佛法甚深,解脫甚深,迷惑的凡夫無法擬想解脫者的境界,但是誠如印順法師在《中國禪宗史》中所說:『在密意開發中,頓入法界的過程中,有師長的加持力,好像師長將自己心中的證覺內容,投入弟子心中一樣。這一師資道合而直入法界,就是佛法的根本事實。』[注一○]《雜阿含.一○二三經》也說,一個佛弟子可以經由『得聞大師教授、教誡、種種說法』或『遇諸餘多聞大德修梵行者教授、教誡、說法』而得以『斷五下分結』乃至『得無上愛盡解脫,不起諸漏,離欲解脫』[注一一]。也就是說,不僅是初果的知性的現觀涅槃,即使是三果、四果等情意的現觀涅槃,也可以經由有證德的師長的指導而得以證入。信心與智慧在修學者而言是相生相增的。修證經驗與教理哲學相互呼應 在結束討論之前,個人難免心生感慨,那就是從修證經驗出來而對佛教義學所作的闡釋,本來就可與經典相互參照。《瑜伽師地論》卷八五說:『法師,略有二種:一者由教,二者由證。斯由從他聞正法已而宣說故;依證學道、無學道已而宣說故。』[注一二]亦即依據輾轉傳來的經典而宣說,以及依據對學道、無學道的證得而宣說的佛法,都是『傳播佛法之師』。李老師在<老農種田般的修行>乃至在三年裡所發表的各類文章中,所提出關於佛教定慧之學的創見,事實上已經解決一般佛學界之疑惑者甚多,只可惜目前我們佛學界在義學研究方面的水準仍然不足以與他相呼應。至於那些以管窺天,孤陋寡聞便敢憑隻字片語來詆詬的,就不必說了。
註:李元松,<老農種田般的修行>,《現代禪雜誌》第三期,一九九○年二月。此文後收入李老師所著文集《現代人如何學禪》(台北,現代禪出版社,二二○頁。)李元松,《現代人如何學禪》二二二頁。聖嚴法師接受《佛教新聞周刊》記者的採訪,見該周刊五八期十一頁。一九九○年八月二十日。果契,<向現代禪行者請教幾個問題>,同上注,六一期,七八頁,一九九○年九月十日。溫金柯,<敬答果契居士>,同上注,六二期,八三頁,一九九○年九月十七日。印順,《成佛之道》,台北,正聞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五版,二四五頁。《雜阿含經》卷卅三(大正二.二四○上~中)。《雜阿含經》卷三十(大正二.二一五中)。參閱拙著<原始佛教指導悟道的方法──以《雜阿含經》所見實例為主>,原刊《現代禪雜誌》十八、十九期,一九九一年六、七月。現收入本書。印順,《中國禪宗史》,作者自印,一九七一年六月出版,三八六~三八七頁。《雜阿含經》卷卅七(大正二.二六六下~二六七上)。《瑜伽師地論》卷八五(大正三十.七七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