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廷傑教授:《韓鏡清佛典翻譯手稿》序

《韓鏡清佛典翻譯手稿》序

中國社會科學世界宗教研究所   韓廷傑

韓鏡清先生,1912年出生於山西省沁縣一個原籍北京的官僚家庭,在北京四中讀書時皈依常惺法師佛教居士法名慧清。上大學後,以此為號。從此開始學佛生涯,曾跟隨北京大學湯用彤先生赴南京,聽歐陽竟無居士講《晚年心得》。當時因父母年邁,沒能隨校去西南聯大,於是開始標點《成唯識論》的有關典籍。

1932年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此間曾跟隨韓清凈居士因明和《分別緣起初勝法門經》等。當時佛學界有「南歐北韓」之說,韓鏡清先生對這二大家的佛學體系都曾學習過,為其佛學功底夯實基礎

1936年在北大哲學系讀完本科後,繼續深造,師從湯用彤教授讀研究生,又在北京大學史學研究所研究佛教史。還跟隨周叔迦先生學習大乘佛教,在周先生的鼓勵下,開始學藏文,對讀漢藏佛典,並將某些藏文佛典譯成漢文。

讀完研究生課程後,曾任教於私立中國大學哲學教育系、中國佛教學院、天津南開大學哲學教育系等,又在華北居士林及菩提學會從事佛學研究和編輯工作

1949年起,在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研究藏語。1952年調到中央民族學院(中央民族大學的前身)少數民族語文系藏語教研組。1950—1953年和1956—1957年參加中國科學西藏科學工作語言組和民族語言調查工作隊,兩次入藏進行語言調查和編寫藏語講義。

1965年調到北京大學新組建的世界宗教研究所佛教研究室,該所後歸中國科學哲學社會科學部,即現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我與韓先生結緣就是這個時候,我於此時在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畢業後,分配到宗教所研究佛教,與韓鏡清同時入所。

我們到宗教所後的第一件工作,是赴北京市朝陽區參加四清工作隊,所領導告訴我,剛來所的韓鏡清副教授和我們同往,要注意照顧。但我和教授被分配到不同的大隊,很少見面,更談不上照顧。

「四清」還沒結束,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我和教授同赴河南息縣五七幹校,直至他1977年退休。

可見我和教授相處主要是動亂時期,很少談佛學研究。韓老入宗教所時是副教授,退休時仍然是副教授。退休前沒有著作文章也很少。他的主要成果是退休後,他集中精力整理《成唯識論》的所有疏注,對《成唯識論述記》進行研究、校勘、補充和注釋,至1992年編成240萬字的《成唯識論疏翼》,並翻譯藏文佛典60餘種,從退休至2003年去世,平均每年譯兩本書要多,成果可觀。除此之外,還於81-88歲高齡講《攝大乘論》,為中國佛學院單位培養很多優秀的佛學人才。

其譯著包括唯識因明方面的《唯識二十論》、《唯識三十論》、《正理滴點論》、《定量論》、《略顯瑜伽師修習義》、《確顯三自性頌》、《辨法法性論》、《入瑜伽論》、《瑜伽師地論本地分菩薩真實義品釋》、《瑜伽師地論攝抉擇分所引解深密經慈氏品略解》等。其中很多沒有漢譯本學術價值極高。從其成果來看,評研究員綽綽有餘,可惜退休人員沒有評職稱的機會了。

韓老還於1993年3月倡導成立慈氏學會,主要從事慈氏學經典的翻譯和研究工作為我國慈氏學研究做出重大貢獻,開創了新局面。

非常遺憾,韓老沒有看到自己的譯著出版,就與世長辭了。其遺稿為手寫稿,彌為珍貴。為了保存這批珍貴資料,杭州佛學院願出資影印,實為功德無量!

韓老的譯著,我沒有詳細拜讀,對其價值很難具體論述。只能大略地談一點兒自己的理解。我覺得韓先生的重要觀點主要如下:

一、唯識的「識」字,在梵文原典里用兩個字表述,一是vij?āna,另一個是vij?apti。在藏文佛典里,vij?āna譯為「辨別識」, vij?apti譯為「了別識」。中國傳統佛教中,先輩譯師一律都譯為識,這對一般學佛者來說,已經夠了,但對以唯識為依歸者來說,分譯更有利於把握更精微更深密的唯識本義唯識是唯了別識,辨別識則指在根境相觸時生起的認識作用,需要分層次地細究佛陀各種講法委曲用意,才能深入理解其在唯識理論中的核心作用

二、只有能分別識,沒有所分別相。實際上全部的佛法是在講能相,否定所相,整個修學佛法過程,就是一個認識唯能無所過程。能遍計心是轉染成凈的樞紐,處處要在能上下功夫,時時只在因上做文章;而所遍計都是我,都是要徹底拋棄的自性,真正把所空掉之時,能也自然無法獨存,便可達到能所雙泯之境

這個「只有能分別識,沒有所分別相」,可以這樣理解:離言境界中的能分別的識是能相,凡夫意識所分別出來的一切法就是所相。但韓老又進行了第二層次上的區分:能界定事物(起名、定義等思考)的名言稱為能相,所界定事物之相就稱為所相。也就是說,能相是第一層次中離言的能分別的識在名言境界中的表述,因為實際存在的能分別的識是沒有言說境界的,而佛為了讓我們證到真實,又必需對我們講述他證到的萬法唯識真實情況——萬法實際上不存在,實際存在的就只有(妄以為存在萬法的)識,就必須在凡夫的言說境界里假立一個能分別識的名言相,才能向眾生說法名言境界中的識,是對識的描述,不是真正的識本身,被心識所認識的東西,就已經不是能進行認識的心識本身了,而是心識所認識的對象——所相了。但為了說法,我們可以方便稱它為能相,而把能分別識所分別出來的一切法稱為所相。實際上,這個層次上的能相和所相,從本質上說,根本就是「所相」,都是離言意識所分別出來的妄想都是根本不存在的。

三、三性是整個佛法核心,三性究竟圓滿地發揮了佛學中道義,清晰明確地解釋了所有佛說甚深意趣,是我們聞思經論和指導修行明燈。只要不增益遍計所執性,就是不損減圓成實性,這樣不執兩邊,就能實證真如從而如實觀見依他起性。理解三性的關鍵,在於分清依他起性和遍計所執性:依他起性是緣起有,但未證空性的凡夫感知不到;凡夫見聞覺知的一切法都是根本不存在的遍計所執性,必須徹底去掉,才能親證空性,從而以後得智現證依他起性的真實面目。

對於韓老的這些觀點,讀者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應當承認,他提出這些問題,促使我們思考,甚至於引起辯論爭論,這就是佛學研究的貢獻

中國存有大量漢文佛經這是我國的寶貴財富。我國又存有大量藏文佛經,這同樣是我國的寶貴財富。很遺憾,漢、藏兩個民族在這方面的交流很不夠,其原因主要是兼通漢、藏兩種文字又懂佛法的人才奇缺。以前曾有法尊、張建木等從事藏譯漢的工作,但譯經數量遠遠低於韓老。在這方面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後人繼續做。曾有人設想成立譯經院,把現存梵文、巴利文、藏文佛典全部譯為漢文,我認為十分必要。

西方某些國家明文規定,研究佛學必須兼通梵、巴、藏等文種,這是完全必要的。只靠漢文資料,不可能準確把握經典原意,一種文字不可能百分之百地表達另一種文字含義佛經更是如此,如何翻譯佛經,譯經師們有個摸索過程。東漢至姚秦時期的古譯,多用格義。還有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現象佛教主張「無我」,只要遇到「我」字,一律刪除,佛經開頭「如是我聞」,為了迴避「我」字,譯成「聞如是」,或者是整句刪掉。有的譯經師,生怕別人看不懂,邊翻譯邊解釋,把自己的話和佛、菩薩的話混雜在一起。

舊譯時期的鳩摩羅什,又大量刪減,如他翻譯的《大智度論》,刪減百分之九十。他翻譯的《百論》,刪減百分之五十。他翻譯的《中論》,有的部分次序顛倒,有的部分將梵文的一頌譯成二頌,等等。

玄奘是最偉大的譯經師,功不可沒,但他創立的新譯不能說一點問題沒有。如他翻譯的《因明正理論》,在講到「宗」的時候,有一句梵本原文是「如聲常或無常」,梵文本的表述是全面的,外道立「聲常」宗,佛教立「聲無常」宗。玄奘有強烈的宗教感情討厭「聲常」,所以他的譯文將此句刪掉。又如他翻譯的《阿彌陀經》,梵本原文只講到六方,他卻補充為十方。又如他翻譯的《五蘊論》,將心所法誤譯為心法。這樣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很多。以上種種現象說明,研究佛教只靠漢文資料是不夠的。

筆者多年從事梵文原典研究,我認為只要對原典下苦功,肯定會有發現,提出新觀點。韓老所以取得這樣的輝煌成果,與他鑽研原典密切相關。當然,藏文佛典還不能與梵文、巴利文相比,但藏譯本比漢澤本更接近梵文原典,這是肯定無疑的。

我們懷念韓老,追思韓老,期望我國佛學界以韓老為榜樣,使鑽研原典在佛學界蔚然成風。

是為序。

二0一0年八月三日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