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空」義辨析(王新水)

空」義辨析 

王新水

摘  要:在梵文中「空」也有「無」這種一般的含義,但作為佛學核心概念的「空」,其特殊含義為「無自性」。諸法緣起故無自性。無自性之有即「假有」。故緣生法與空性、假有、中道概念的指稱相同,皆為無自性的存在。佛學中所謂的「有」,可二分為「自性有」與「無自性有」;「無」則至少有「自性無」與「絕對無」兩種含義。對「空」的理解與證悟,可拓展人的存在境域。

關鍵詞:緣起;空;無自性;假有;中道;存在人

佛學義理之難索解,其主要原因,固然在於它的獨特思想本身與世間道理大相徑庭。而各經論往往於不同涵義上使用其核心名相之一——「空」,這不能不說是造成其義理難解的又一大原因。作為佛學特有而核心的名相「空」,如果在所有內典中都能保持其一以貫之的特殊含義而不是相反甚至往往相互矛盾,那麼,很多讀者也就不會墜入並非因義理本身之難解而導致的五里霧中。「空」「無」混用是「空」之使用混亂最常見的現象之一。另一常見的混亂,乃視「緣起法」為諸法所依的永恆之理,並由此導出具有本體傾向的「如來藏」、「佛性」、「真如」、「清凈心」、「真心」等概念,從而對「無自性這一「空」之特殊含義穩定性與一貫性造成嚴重威脅,以致幾乎消解了「諸法實相畢竟空」這一大佛教教義根基。下文即試圖就上述問題加以辨析,進而論述「空」對於人生意義

一、空-無自性-假有-緣生法-中道

「空」作為佛學特有而核心的名相之一,是佛學中最難理解、最易遭受誤解因而異說也最多的名相。後人不僅從純理論的知解出發對「空」之含義進行不厭其煩的辨析,也從修行實踐的證悟出發對之作種種方便解說,提出與之相關的種種修行法門。《般若經》繁瑣之「十八空」或「二十空」說,瑜伽唯識學之「第八阿賴耶識」或「第九阿摩羅識」之安立,中國高僧吉藏之「四重二諦」說、智顗之「三諦圓融」說,甚至「如來藏說」以及種種「佛性」理論,無不與從純理論或踐修的角度對「空」之不同理解密切相關。直至後期興起並傳入西藏之歸謬論證派(或稱應成中觀派)與自立論證派之論辯,亦可說是因對「空」之不同理解而起。

對「空」的理解難免因時代、國度、民族、文化背景甚至主體需要之差異而產生各種不同的理解角度或方式,並為了方便對治上述不同情況而相應地形成種種派系之學說。雖然如此,但「空」作為佛學獨特而核心的名相之一,至少在同一語境中使用時,其特殊含義應該保持一致,而不能互相矛盾

在我們漢語中一樣,在梵文中「空」也有「無」這種一般的含義,但它在佛學中的特殊含義是「無自性」!「自性」在梵文中也有很多含義,有時指「自相」,即萬事萬物各自的特徵。但這里所謂的「自性」並非此義,而是指永恆、獨立自在主宰實體。所以「無自性」即無這樣的實體而不是說萬事萬物都沒有其各自表現出來的特徵。這種「無自性也就是常說的「無我」。「無我」不是說沒有任何一個個的人,而是指沒有「常一主宰」的實體。所以「無我」即「無自性」。「無我」之「我」即相當於「自性」,指永恆、獨立自在主宰實體。《維摩詰經·佛國品》雲:「無我無造無受者,善惡之業亦不亡。」所謂「無我無造無受者」,並非指沒有任何善惡之業的具體的個人,而是指任何造業的人都不是永恆、獨立自在主宰主體,而是與萬物互相依賴、變化不已的存在。因此,雖然無我無造無受者,但善惡之業還是有人承擔,承擔者即在業力中輪回不已的主體,這個主體是相依相待變化不已的主體而非永恆不變獨立自在主體。有人說,既然每個人都是變化不已的,那我過去所造的業,它所產生的業報,其承擔者就不再是同一個我了。既然受報與造業已非同一個我,那我即使造業也不是原來的我來受報。既然受報的不是原來的我,那我何必擔心害怕呢?擔心害怕總是難免的!因為相依相待變化不已的我,雖然是相異的,但同時也是相同的,即所謂的「不一不異」。否則,要麼墮入常見,要麼墮入斷見。「不異」就是說造業者和受報者是有同一性的,每個人所造的業只會自作自受而不會自作他受。後來唯識宗雖立第八阿賴耶識為生死輪回的主體,但卻必須讓種子具備剎那滅、果倶有、恆隨轉、待眾緣等六義,這就保證了這個主體前後變化不已、不一不異。因此,承認「無自性」亦即「無我」與承認生死苦海輪回的主體,這二者之間自始自終並不存在任何矛盾。但因世人多不解,故引發世上無數饒舌戲論。

所謂「諸法無我」,就是說世出世間一切都沒有自性,亦即沒有永恆獨立自在主宰實體。為此才說世上一切事物都是「空」或「空的」。換言之,即一切事物都具有「空性」[1]。但是「空性」本身也是沒有自性的,亦即「空性」本身亦「空」,而非實體性之存在,因而不能把實體化。此即所謂的「空空」。

既然世間萬物都是「空」,都「無我」或「無自性」,即都無永恆、獨立自在主宰實體,則人不禁要問,世界萬物從何而來,或曰如何生起?這是一個發生論或起源論的問題。其實,對這種問題佛陀本人並不感興趣,也不做回答。他認為,這類問題既對人的究竟解脫毫無意義,其本身又不能有究竟的答案佛陀直接抓住現實人人都逃脫不掉的「老死」這一現象,追究其原因發現根本在於「無明」。於是乃宣說:「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2]此即所謂的「緣起法」,即緣起之理。此理本意是說生命乃緣合而生,緣離而滅、生滅不已。

將此緣起之理由生命推及他物,則知現存之萬物緣起緣滅。簡言之,即萬物皆依因待緣而起。依因待緣而起,並非說萬物來源因緣,而是說,任何存在之物,其存在的狀態就是互相依賴、互為條件、變化不已。可見,佛陀教法,乃立足於當下之存在或「有」,而非立足於無;其入手處乃當下存在或「有」的狀態而非尚未至之未來或已消失之過去的存在或「有」之狀態

既然當下之存在或「有」的存在狀態是互相依賴、變化不已,則皆非永恆、獨立自在主宰之存在或「有」,亦即皆非「自性有」。因此,依因待緣而存在的緣生法就是空。這就是「緣起性空」之內涵。佛教以「空」為諸法世界真實、實相,相應地,則稱緣生、非自性有的世界為「假有」。這就是僧肇「不真空」之涵義。所謂「不真空」,其意並非「不真的空」——如某些望文生義者所解釋的那樣;而是「不真=空」。

佛教為我世界的一切皆是「假有」,我們的語言名相所直接對應的世界,就是這個無自性的、空的、假有的世界。因此,「假有」又可稱之為「名言有」,即由名言概念所構造的有。名言的涵義一般是約定俗成的,因此「假有」、「名言有」又稱為「世俗有」。若就認識論而言,一般以「世俗有」與「世俗諦」相對,「空」則與「第一義諦」或「真諦」相對。

如上所述,則就指稱而言,可以說「緣生法=空性=假有=名言有=世俗有」,也就是說,這些詞的指稱都是一樣的。龍樹「三是偈」雲:「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3]所謂「假名」,即假有。故就指稱而言,緣生法=空性=假有=中道。此「中道」觀乃「世間即出世間」、「煩惱菩提」、「生死涅槃」等看似弔詭而實為究竟之論的理論基礎

因此,緣生法的指稱,與空、假、中三者的指稱相同。若只認「空」而否定「假有」,則墮入斷見,是謂「惡趣空」或「頑空」;若單執「假有」而不認「空」,則墮入常見或有見。斷見和有見皆稱之為「邊見」,或合稱為「二邊見」。學佛者更容易墮入的是斷見、頑空,其危害一直被認為甚於有見。此即所謂「寧執有見如須彌,不持空見如芥子。」「中道」觀超越了二邊見,故又稱「不二中道」。

由是可知,「空」、「假有」、「中道」和「緣生法」這四個名相,我們使用其中任何一個,都必須同時肯認其他三個。因此,「諸法為空」、「諸法為假有」、「諸法中道(實相)」及「諸法緣起」這四個命題,雖然所表達的側重點各有不同,但其究竟意思是一樣的,而且必須是一樣的。否則,緣起就不是究竟的緣起中道就不是究竟的中道,空就是頑空,假有就變成「自性有」。

「空」、「中道」、「緣生法關系既如此密不可分,故龍樹在《中論》開篇即如此論述緣起:「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4]此八不皆破諸法之實有,即破諸法之有自性諸法因緣和合而生,非有自性之生,故謂「不生」;其滅乃緣離而滅,而非實法之滅,故謂「不滅」。「不生」「不滅」實即指緣合而生緣散而滅。簡言之,緣生法本非實法,其生滅無所生滅,故謂「不生亦不滅」。諸法若有自性,則其實體永恆不變,是則為常,而諸法實無自性,故為「不常」;緣生之諸法雖無自性而不常,然並非不顯示前後相續性,而所示現乃流轉不已,故曰「不斷」。故謂「不常亦不斷」。一元論者主張世界本源是「一」,二元論或多元論者則主張世界本源是「異」。世界乃緣生,根本就無所本源,故曰「不一亦不異」。諸法自過去至現在,謂之「來」;從現在到未來謂之「去」(即出)。過、現、未三世皆緣生,而非實有,故曰「不來亦不出」。如此否定八個描述諸法的凝固靜止性概念,實即否定了諸法之有自性,證立了諸法之為緣起。此即所謂之「八不中道」。

二、緣起法/空性≠能生萬法之永恆理體/本質

佛學與其他任何思想的不共之處,即其否定任何永恆實體或本質的緣起論。然而,一種常見的看法認為,「緣起法」乃永恆之理體,「空性」為諸法永恆的本質,諸法生起,即依此永恆的理體或本質,故二者為諸法永恆之所依。於是乎,諸法之依待恆轉如流的因緣而起,轉為依賴永恆不變緣起之理或空性而有。這種永恆的緣起之理或空性,進一步演化則為能生一切世出世法的、實體意味濃厚的「如來藏」或「真心」。

所謂「緣起法」為永恆之理體的說法,與以下問答不無關聯。

時,有異比丘來詣佛所。稽首禮足,退坐一面。

白佛言:「世尊,謂緣起法為世尊作,為餘人作耶?」

佛告比丘:「緣起法者,非我所作,亦非餘人作。然彼如來出世及未出世,法界常住。彼如來自覺此法,成等正覺。」[5]

比丘所問的「緣起法」,確是指緣起之理。「法界」,既可指有為、無為等一切法,也可緣起之理。因此,「法界常住」之意,相當於《法華經》所謂的「是法住法位,世間常住」之意。「緣起法者,非我所作,亦非餘人所作」及「彼如來自覺此法」,此謂緣起之理非所作,而乃法爾如是,而並非說緣起之理為諸法永恆之所依。

以「空性」為諸法依之而生的永恆本質的說法,則與龍樹之言無相關:

「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6]

龍樹此言,本為駁斥敵論對「空」之誤解。敵論認為,既然一切都是空,那就一切世出世法都是虛無,都不存在;如此則必導致四聖諦、四果、三寶都不存在。然而龍樹所謂之空,並非指一切都無,而是緣起自性之義。正是因為一切法皆為緣起,皆無永恆不變自性凡夫才不會永遠是凡夫,而有可能成佛;而佛性也非當下即顯現的永恆之法,而須經修行方能顯現。故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因此,龍樹之言,其本意與說「空性」乃能生一切法的永恆本質、永恆所依並不相同。

可見,後來所謂自性真心為能生一切法之本質或理體之論,與原始佛教關於緣起法之理論,與初期大乘佛教關於空之理論,均有霄壤之別。

三、「空」與「無」

「空」的梵文為「su^nyata^」(名詞)和「su^nya」(形容詞)。「無」的梵文為「abhava」、「nastiva」或「asat」。雖然在梵文中這兩個的書寫不同,但如前文所述,在梵文中,「空」除了「無自性」這種特殊含義之外,還有一種一般的含義,相當於我們漢語中的「無」的含義

也許正是梵文「空」這個詞本身的多義性,使得起初的佛經漢譯者,對佛學中「空」之涵義把握不定,復受老莊或玄學思想及名詞之束縛或影響,故用「虛無」、「無」、「本無」等習慣用語翻譯、格義佛教關於「空」之思想

其實「無」在老、庄處或指「道」本身,或為「道」之屬性。而王弼玄學中之「無」,或為「道」之屬性之一,[7]或以「道」為「無」之稱。[8]又王弼以「無」為本,以「有」為末,既主張本末不二,亦強調崇本息末;復以「有」為用,以「無」為體,主張體用一如。[9]是則王弼實以「無」為萬物所賴以起用之體,而非以之為萬物所由以生之母。另外有人把老莊之「道」與「無」或「虛無」劃等號,進而把它們本原或實體化。裴頠認為「無」即「有」消失之狀態。郭象亦認為「無」就是零,就是什麼都沒有。

般若學「六家七宗」之「本無異」宗,則執「本無」為能生有或萬物之「實無」[10]。道安之高足廬山慧遠,在其佚著《法性論》中更有「至極以不變為性,得性以體極為宗」[11]之說,此則完全把「空」之思想本體化了。

可見,無論是純屬外學之老莊或玄學,還是兼雜內外學之「六家七宗」,其所謂「無」皆與佛學的「空」這一否定獨立永恆實體概念勢同水火。無論是未受佛教影響的思想家、學者,還是受本土思想影響的佛教思想家、學者,他們所使用的「無」「虛無」「本無」等名詞,其含義與作為佛學獨特而核心名相的「空」之特殊涵義,都判若雲泥。

佛學中所謂的「有」可二分為「自性有」和「非自性有」;所謂的「無」則有「自性無」和「絕對無」兩種涵義。所謂「絕對無」,就是非但無自性,而且亦無「假有」,視「假有」為龜毛兔角。「自性無」即「非自性有」,也就是「假有」,也就是「空」。因此,就「有」而言,「自性有」與「假有」乃非此即彼之關系;就「無」而言,「自性無」與「絕對無」並非一碼事。

佛學諸法皆為「空」,為「假有」,這並非說「假有」就如龜毛兔角般根本不存在,就不是「有」,而只是說它們非「自性有」,亦即無自性。「無自性」亦可說為「自性無」。因此,「假有」就是「自性無」。「自性無」不同於「絕對無」,前者並不否定無自性之有即「假有」,而後者則把「假有」連同「自性有」一股腦兒拋棄。如果連「假有」都沒有,都不存在,那世界就變成「絕對無」,而不僅僅是自性無」。主張「絕對無」,則是斷滅見即頑空,這與主張「自性有」即有見同樣是違背緣起法和中道的。因此《維摩詰經·佛國品》雲:「說法不有亦不無,以因緣故諸法生。」所謂「不有」,即「非自性有」,此即是承認「假有」;「不無」,即「非絕對無」,非「絕對無」並未否定「自性無」,此即不墮入惡趣空。這兩句向來被認為是對「中道」的另一經典表述。

自性空」這一用語很常見,如果這里的「自性」並非指「自相」而是指獨立永恆自在自主的實體,則這里的「空」應該指「無」這種一般含義,而並非指「自性無」這一特殊含義。否則,「自性空」就變成「自性自性無」這種無聊的羅嗦。《勝鬘經》有「空如來藏」、「不空如來藏」[12]的說法,《涅槃經》有「智者見空與不空」、「不空者謂大涅槃」[13]的說法,《大乘起信論》有「如實空」、「如實不空」[14]的說法,等等。這些地方所謂的「不空」之「空」,並非指特殊含義自性無」,而是指一般含義「無」。否則,就得承認「如來藏」、「大涅槃」、「真如」等是與其他任何法都無關的獨立永恆的自性存在。

四、「空」對於人生意義

雖然我們可以從理智上接受「諸法無我」、「萬法皆空」的理論,但這並不表示我們可以像解脫聖者那樣,在行動中貫徹落實這個理論。也就是說,我們雖然可以在理智上認為一切都是無自性的假有,但我們還是難免為世間的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快樂幸福等種種假有而鬥智斗勇、拚死拼活、奔競終生。因為即使一切人都認識到一切都是假有,人人都生活在假有之中,在假有面前人人平等,但就是在同一的假有中也有不同一的成敗得失、高低貴賤、苦樂禍福。既然如此,那在世間我們為什麼不自求成功高貴喜樂,而把失敗低賤禍苦留給他人呢?雖然無論成敗得失、高低貴賤、苦樂禍福,人人都是生活在「空」中,但畢竟在這種「空」的生活中,人人都寧願爭取成功為王、高貴體面、快樂幸福;而避免失敗為寇、低賤下作、痛苦不幸。即使寺廟中的出家人也難免如此。寺廟也在世間而非世間,因為欲、色、無色三界還在世間,而寺廟還遠未脫離欲界呢。世出世間之分,本非以有形的物理空間為分界線,而是以無形的精神境界為分水嶺。未臻其境,寺院之靜也翻作紅塵之鬧;已入其境,紅塵山林,鬧市即寺院。常識多視出家入廟為看破紅塵,其實恰恰相反,出家入廟正是沒有看破紅塵。真正看破了就得自在了,可以游化人間了,不必老呆在廟里。不過對於真想看破紅塵者而言,出家入廟也是一種方便,它提供了一個相對清靜的場所,有助於排除外界干擾,集中心思專門修行

為什麼即使是我們天天講諸法無我、萬法皆空的人所做出的行動也往往與我們所接受的理論南轅北轍、背道而馳呢?因為人的行動不僅受理智的支配,還受情感意志(這兩者當然也是空和假有)的約束。要把在理智上接受的理論化為具體的行動,還需要有情感的催化和意志力的推動。而配合理智行動的有益情感意志力,只有在相關的實踐中才能有效的培養。因此,對諸法無我、萬法皆空在理智上的理解,不能代替對這種理論的踐行。我們還必須在相應的修行中培養催化推動「空」行的意志力和有益情感

佛陀親口宣說的「中道」,最初主要是指不同於苦修和縱欲二種修行的不苦不樂之「中道修行佛陀當初所親證、所覺悟之「緣起法」,亦主要是就與斷滅人生之苦直接相聯之「十二緣起」而言。正因為此,親證「空性」與親證業因果必二而不一,若親證前者亦必親證後者,若未親證後者,則不可謂如實親證「空性」。原始佛教謂之無我」,亦是要求行者從實踐上去除「我執」。原始佛教亦嘗從無常、苦而說「空」。若以世間萬法為生滅不已之無常,此即等於否定了永恆之實體性之存在,因而與「空」義相通。世人因執無常為常而生苦;人之覺其不自在即是一種苦,而不自在即表明無我;故從對苦之認識也可通達對「空」之理解。因此原始佛教可以從無常、苦來說「空」。至於用「真如」、「實相」、「涅槃」、「佛性」、「如來藏」、「清凈」等名相來表達對「空」之各種理解,乃是後來之事。但無論是佛陀住世時,還是後來佛教對「空」義之反復論說,其宗旨是指解脫之實踐。因此,我們雖然可從「理」上論說「空」,但這並不能直接替代我們在「行」上去「觀空」、「證空」。我們大多數人都很難修行中證悟「空」,而只是在理智上理解「空」。不但中國人如此,印度本土人亦如此。不但在家眾如此,出家眾亦大多如此。而能在圓滿證「空」之同時又現起「假有」者,除「佛」而外,餘人皆不能。也就是說,這僅僅是之境界,菩薩、二乘皆不能,何況我等凡夫。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學佛者易墮入頑空、易厭棄世間之主要原因之一。

佛從自己所親證、所覺悟者出發,為眾生宣說「緣起」、「空」等大義,其本懷是為了眾生明白:雖然世界萬物實體性,並不存在實體性之枷鎖、大山對我們造成實體性之束縛和壓迫;但世界同時畢竟還是「假有」,還是無自性之存在,我們以無自性身心生活在這個同樣無自性世界,還得擔負起無自性責任。明乎此,我們就不會在追求超越世間、擺脫其束縛之同時,連應有的無自性責任也拋棄不顧了。否則,那就不是超越,而是逃避。但真正能做到超越而非逃避的,恐怕也只有佛,至少我等芸芸凡夫很難企及的。不惟如此,凡夫還往往容易陷入另外一個極端,就是以空假不二、世間即出世間借口,囂囂於世間而完全消解超越之追求。

佛學中所謂的對假有之世間、對無自性之存有的無自性責任,究竟而言並非局限於通常所謂的家庭國家社會意義上之責任,而是存在之為存在的責任,人作為「存在人」的責任。就人而言,其究竟意義上之責任至少是作為無限的「存在人」意義上的責任而非局限於必定作為某政府之臣民或公民的「政治-社會人」意義上的責任大乘佛教眾生生命擴充為六凡四聖十大法界,而「人」只是其中之一,且台宗許十界可以超越時空地互具,這至少可以給人一種暗示:「人」的生命存在之舞台不僅僅局限於當下特定的一地、一國或某一社會,而是無限的三世十方。如此,「人」之為人意義,則被無限地豐富和提升了。因為據佛理,在十界中作為「三善道」之一的「人」,既可能因愚痴不自重而下墮為「三惡道」,又可能因覺悟到「人」具有自我完美完善之力量而無限向上。這樣,「人」的生存情境一方面是極其嚴峻沉鬱的,一方面又是無比鮮活燦爛的。而這樣一種意義的人,無疑可以解讀為整個存在意義之「凝聚」或「綻放」。只有至少意識到這種意義的人責任,其生活才有可能洗清逃避之嫌疑而真正走向超越之坦途,才有可能真正趣入空假不二之「中道」。

我用「存在人」這樣的詞,不是想虛構一個先驗的概念,而是為了表明人還有與不得不生活於其中的某個「政府-社會」不同的生存處境,此其一;其二,是表明以「政治性」為主要特質的「社會性」未必是人之為「人」的唯一本質。在《常識》的一開頭,湯姆.潘恩(tom paine,1737-1809)就說:「社會由我們的需要產生,而政府則因我們的邪惡產生。」[15]所以如果硬要說以政治性為特質的「社會性」是人的唯一本質,那也是人失落、異化之後的本質,而這種失落、異化是人不得不經歷的一場劫難。這場劫難不知要持續多久。有的「政治-社會人」意識到了它,而大部分人則懵懂無知無知者固然是忙忙碌碌、渾渾噩噩地終其一生。而即便是明知有此劫難者,很多也因人類無數世以來迷失太久,因而根本忘卻了其「存在人」的身份,從而在生活無所適從。惟有既知人之劫難而又覺悟其作為「存在人」之身份者,則或乾脆屏絕一切社會事物,專業修行;或雖覺悟而仍立身世間竭盡其應盡之社會義務對於後者而言,這時世間社會義務在客觀上即具有了「假有」或「空」之意義,雖然覺悟其「存在人」之身份者在主觀上未必亦同時覺悟世間-政府-社會」之為「假有」或「空」。正因為如此,他們可說處於一種准解脫而非解脫之境。亦正因覺悟「存在人」之身份者未必亦覺悟世間-政府-社會」之為「假有」或「空」,所以僅覺悟前者即棄世而專業修行者世間社會因為被他拋棄隔絕因而對他反而並不具有「假有」或「空」的意義;而在他未進一步覺悟「空」之前,他連准解脫之境地亦未達到,雖然他在專業修行

當然,對人之劫難懵懂無知而忙忙碌碌、渾渾噩噩者,其一生未必不快樂,因為除了「世間-政府-社會」之外,他們不知尚有其他生存之境,所以只要「政府-社會-世間」滿足了其慾望或需要,他們當然也會快樂;否則,他們就容易陷入絕望之牢籠而為了逃避絕望之追捕,除了死心塌地、不遺餘力地扮演好徹頭徹尾的「政治-社會人」角色之外,他們別無選擇。但覺悟了「存在人」之身份者,即使「世間-政府-社會」從未滿足其所需,他也許會因此而不快樂,但他永遠也不會因此而陷於絕望之深淵。而對於覺悟了「存在人」之身份徹悟了「世間-政府-社會」之為「假有」或「空」者,則無論「世間-政府-社會」待他如何,他內心都是舒泰輕安的,否則他就尚未真正徹悟「空」。

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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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空性」之梵文為「su^nyata^」,名詞,由形容詞「su^nya」加後綴「ta^」而成。「su^nya」意為「空的」,漢譯一般為「空」,幾難看出其為形容詞。

[2]《雜阿含經》,《大正藏》第2冊,頁67上。

[3]龍樹:《中論》,《大正藏》第30冊,頁33中。

[4]龍樹:《中論》,《大正藏》第30冊,頁1中。

[5]《雜阿含經》,《大正藏》第2冊,頁85中。

[6]龍樹:《中論》,《大正藏》第30冊,頁33上。

[7] 「欲言無邪,而物由以成;欲言有邪,而不見其形。」(王弼:《老子十四章注》)

[8] 「道者,無之稱也。無不通也,無不由也,況之曰道。寂然無體,不可為象。」(王弼:《論語釋疑》)

[9] 「有之所始,以無為本。將欲全有,必反於無也」(王弼:《老子四十章注》)「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舉其末,則形名俱有而邪不生。」(《老子三十八章注》)「老子之書其幾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王弼:《老子指略》)「夫無不可以無明,必因於有,故常於有物之極,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王弼:《周易·系辭注》)「然則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王弼:《周易·復卦注》)「凡有之以為利,必以無為用。」(王弼:《老子一章注》)「萬物雖貴,以無為用,不能舍無以為體也。」(王弼:《老子三十八章注》)

[10] 「本無」之義,劉宋曇濟之《六家七宗論》與隋吉藏之《中論疏》皆謂有二宗:「本無宗」與「本無異宗」。吉藏《中論疏》卷二引竺法深之言曰:「本無者,未有色法,先有於無,故從無出有,即無在有先,有在無後,故稱本無。」安澄《中論疏記》卷三述「本無異宗」曰:「夫無者,何也?壑然無形,而萬物由之而生者也。有雖可生,而無能生萬物。」其引竺法深言曰:「諸法本無,壑然無形,為第一義諦。所生萬物,名為世諦。」湯用彤先生以為上所引皆為「本無異宗」,為竺法深、竺法汰所持;而「本無宗」則道安之思想又名「性空宗」(參見湯用彤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169-17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9月第一版)。然關於道安「本無宗」之思想,亦有異說。《名僧傳抄·曇濟傳》所引曇濟佚著《七宗論》論「本無宗」之言曰:「第一,本無立宗曰:『如來興世,以本無弘教,故方等深經,皆備明五陰本無。本無之論,由來尚矣。何者?夫冥造之前,廓然而已,至於元氣陶化,則群像稟形。形雖資化,權化之本,則出於自然自然自爾,豈有造之者哉?由此而言,無在元化之先,空為眾形之始,故稱本無。非謂虛豁之中,能生萬有也。夫人之所滯,滯在末有。宅心本無,則斯累豁矣。夫崇本可以息末者,蓋此之謂也。』」細玩此段,可知曇濟所言之要點為:萬物乃以元氣為資陶化而成;陶化之力則出於自然,即元氣自己聚而成萬物,非有造者;元氣而成物之前為廓然虛豁即無任何有形之物存在之狀態萬物非「空」或「無」所生;宅心本無,可去除作為末有之萬物之縛累。至於元氣為本有於虛豁之中,抑為虛豁之所生,曇濟此處並未論及,也許他並未意識到此是一問題。其所言一為秦漢以來氣化成物之思想,二為郭象自然獨化之思想,後為王弼崇本息末之思想。其順前二思想提出「無在元化之先,空為眾形之始」之說,並稱之為「本無」,則此「本無」乃「氣聚成物之前本來無一物」之意。其所謂「無」並非如王弼之「無」那樣為萬物之本之體,而只不過是萬物成形之前的一種無有有形之物狀態。則其所述絕非佛教「空」之思想。此與吉藏所述道安之「本無」思想大異其趣。吉藏《中論疏》卷二雲:「安公明本無者,一切諸法本性空寂,故雲本無。」此種「本無」,乃近於般若學「自性無」之旨。故呂瀓先生以道安之思想為「性空宗」,而不屬之於鳩摩羅什來華之前般若學之「六家」之列,而另列「本無宗」之代表為竺法汰或竺法深(參見《呂瀓佛學論著選集》第五卷,2515-2524頁,齊魯書社1991年7月第一版)。

[11]慧皎:《高僧傳·慧遠傳》,卷六,頁218,中華書局1992年10月第1版。

[12]《大正藏》第12冊,頁221下。

[13]《大正藏》第12冊,頁523中。

[14]《大正藏》第32冊,頁576上。

[15]轉引自列奧.施特勞斯、約瑟夫.克羅波西主編,李天然等譯:《政治哲學史》(下),頁949,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1月第1版。

刊於《佛教觀察》總第七期,2009年11月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