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識心見性?
識心見性,也作明心見性,是即心即佛的題中應有之義,也是惠能南宗修行觀的總原則。惠能所言之心,指的是眾生當下一念之心,而佛性意義上的真心,一般都是用「性」來表示。性,不是脫離當下人心之外的東西,而是眾生本具的「覺性」,因此又作「本性」、「自性」。惠能說「世人性本自凈,萬法在自性」,「於自性中,萬法皆見(現)」,「從自心頓現真如本性」。於自性中顯現的萬法,並不僅指萬事萬物,也包括一切佛理佛法在內,而且主要指自有智慧性,自能成佛道。頓現真如本性,也就是自性般若起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即是解脫。需要說明的是,惠能所說的本凈的自性,主要指眾生之心念念不起妄心執著的本性,一般並不具有什麼實體的意義。他以般若的無相來貫通本凈的心性,以般若學的遮詮方法來顯自心佛性的真實性,使自心佛性不再是一個可以觀、可以修的「真心」,而是體現在念念不斷的無執著心中,是眾生心不起妄念的一種自然狀態。
心與性之間的關系如何?惠能說:「心即是地,性即是王。性在王在,性去王無。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惠能用形象的譬喻,把人比作一座城。從「心即是地,性即是王」的說法來看,似乎惠能把心性分視為二,認為二者是可以獨立自存的。其實惠能是在說明身心與性相互依存的關系:心無性無以存,性無心無以在。性必依心而居,心必賴性而有。有心必有性,故惠能常叫人「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性亦不離心,故惠能又說見性「只向心覓,莫向外求」。事實上,在眾生自我解脫的意義上,心與性是二而一的東西,心即性,性即心,只要「於自心常其正見,煩惱塵勞,常不能染,即是見性」,自性就體現在自心的「念念無邪見」之中。所不同的是,「性」一般多指無憶無念無著的心的狀態,而「心」有時也用來指有執著,起妄念的心的狀態。
識心與見性分別有兩重意思。識心是說:一、自識本心有佛,本心即佛;二、由了知自心本來清凈、萬法盡在自心而自凈其心,念念無著,還得本心。後世禪宗一般用「明心」來表示上述二義,似更為貼切。這里的「見性」亦有兩層意思:一是了悟、徹見之義,即自見自心真如本性,自見本性般若之知;二是顯現義,即通過凈心、明心而使自心本性顯現出來。識心即能見性,見性即成佛道。因此,從根本上說,識心和見性是一回事兒。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識」與「見」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知見,而是一種證悟,是佛教所特有的「現觀」、「親證」,它是不以任何語言概念或思維形式為中介的直觀。在這種「識」與「見」中,沒有識與被識,見與被見之區分,它是一種整體的圓融,是自心自性的自我觀照、自我顯現。
惠能的見性解脫思想沒有離開佛學發展的軌道。從歷史上看,見性即得解脫,見性即能成佛,這本是佛教中早已有之的思想。《大般涅架經》中把見性作為解脫的標志,認為「得解脫故,明見佛性」,「若有知見覺佛性者,不名世間,名為菩薩」,但只有如來才能明見所有佛性:「無量菩薩雖具足行諸波羅蜜,乃至十住,猶未能見所有佛性,如來既說,即便少見。」《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一中則提出了自心顯現自性為佛之境界的說法:「佛子眷屬,彼心意意識,自心所現自性境界,虛妄之想,生死有海,業愛無知,如是等因,悉已超度。」這些經論的譯出,對中國佛學界影響很大。在梁代涅架佛性論盛行之際,有些涅槊學者就提出了「見性成佛」的觀點。據說菩提達摩來華傳禪,亦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為標志,這種說法雖無確證,但禪宗五祖弘忍卻是實實在在地留下了「了見佛性」、「若能自識本心念念磨煉莫住者,即自見佛性。……若了此心源者,一切心義自現」以及「識心故悟」、「皆識本心,一時成佛」等法語。敦煌本《壇經》中也多次提到弘忍的禪法以「見性」為旨歸:「(弘忍)大師勸道俗,但持《金剛經》一卷,即得見性,直了成佛。」就此而言,惠能的思想與弘忍的東山法門是一脈相承的。
惠能的識心見性說又有著不同於佛教傳統的新內容、新特點。《大般涅槃經》中所說的見性是見「常樂我凈」之佛性,眾生在未見性之前,並不具足佛性之功德。也就是說,《涅槃經》主要是從「當果」說「見性」的,佛性與眾生心、佛與眾生只是「理」無二致,而非本來不二。這與惠能所說的萬法在自心,自心有佛,自性是佛,迷即眾生,悟即佛等等,顯然有所不同。《楞伽經》以如來藏自性清凈心來解說心與性:心以性為體,性以心為用,凈除妄心污染,即現清凈本性。可以看出,《楞伽經》是圍繞著「心凈塵染」展開論述的,神秀北宗的觀心守心、「息妄修心」的禪法,就是由此而來。而惠能則是以「見取自性,直成佛道」相標榜,自心念念相續,念念無著,即自是真如性,即見性成佛道。從表面上看,弘忍也提出了識心見性的要求,但弘忍的「識心見性」以「真心」為核心,以「守本真心」為歸趣,它要人了知自心本來清凈,自心為本師,從而「守本真心,妄念不生」。也就是說,弘忍的「識心見性」是為「守本真心」服務的,是「守本真心」的理論准備,「守本真心」才是弘忍禪法的根本要求與目的;而惠能的識心見性卻把識心見性作為修習的全部內容,以識心見性為解脫成佛道。
識心見性並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是一個實踐問題,是於「念念無著」之中實現的。在惠能的禪法體系中,識心、見性與開悟、解脫具有相同的意義。由於惠能所言的心與性都以人們的當下之心為依持,識心見性只是自心的自我觀照,是自心的自在任運,既沒有一個「心」可以識,也沒有一個「性」可以見,只有在內外無著之中才能顯現本自具足一切的無相無念無住的心之本然。因此,惠能反對執著心性的觀心看凈,反對「時時勤拂拭」的修行,強調眾生與佛的本來不二,強調凡聖的區別只在迷悟之不同,而迷悟又只在有念與無念之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識心見性,既是修行法,又是解脫境,且不離現實生活。作為修行法,識心見性要求任心自運,內外無著,行「無念」行。這里所說的「無念」,並非要人百物不思,一念斷絕,等同木石,如若如此也就無所謂人的解脫了。「無念」,無的是妄念,即「不於法上生念」,至於正念,是「念念不斷」的。正念是「真如自性起念」,是超越真妄的「本念」——本心之念,本然之念,亦即人的自家生命的顯現。「念念自見,不失本念」,不起妄念,這樣的「無念」也就是見性成佛道了。這樣,修行法與解脫境在「無念」中也就合二為一了。
在惠能的禪法體系中,「見性」與「悟」是同義語。惠能說,「若起正真般若觀照,一剎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可見,頓悟成佛是識心見性的修行觀內在地必然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