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廣錩教授:漫談禪宗研究

漫談禪宗研究

方廣錩

《文史知識》2002年第4期

改革開放二十年來,我國佛教迅速恢復與發展,是中國近代以來佛教發展的黃金時期。從佛教研究的角度來講,這二十人才輩出、成果輩出,也是一個黃金時期在這時期中,佛教研究的各個領域都取得了很多可觀的成果。而在佛教宗派研究方面,成果最為豐碩的當數禪宗。不但在典籍、歷史、人物、宗派傳統領域都能夠舉得出可觀的成果,而且在禪宗沁潤於中國文化的各個方面,都有人在孜孜努力,並不斷推出新的成果。

就典籍而言,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談。

一是傳統典籍的整理。台灣藍吉富教授主編的百冊鉅帙《禪宗全書》將分散的禪宗資料匯聚到一起,影印出版,給研究者以極大的方便。大陸則有任繼愈先生主編的《中國佛教叢書禪宗編》(江蘇古籍出版社)。其他影印書籍還有不少。影印書籍提供了原始資料,反映了原書原貌,資料可靠。缺點是使用不便。因此又有各種點校本問世。其中有代表性的自然是收入中華書局中國佛教典籍選刊的《五燈會元》、《古尊宿語錄》等。禪宗典籍的點校難度很大。說它是所有佛教典籍中最困難的,未免有點誇大。但說它的難度系數在90%,應該得到大多數人的贊同。難度大,就需要點校者小心謹慎,如履薄冰。遺憾的是現在的點校本大多不能盡如人意,有些點校本甚至可以說是錯誤百出,乃至千出。不出錯固然不可能,錯誤千出則不能讓人原諒。解決這個問題一是需要點校者的沉潛篤實一是需要出版社的不出人情書。

點校是高水平的整理,今後必須加強。但影印的工作今後還要作。因為我們畢竟沒有力量在短期內把所有的禪宗典籍全部點校出版,那就只有靠影印,先把資料送到急需的讀者手中。影印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動員更多的人來做點校,以及使用點校書時,遇到不放心處,可以自己查原典。

典籍整理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是新資料的發掘與整理。所謂新資料,不僅包括大家熟知的敦煌遺書,還包括傳世的以前不為人知的資料以及出土資料,如金石等。就敦煌遺書中的禪宗資料的整理而言,應該承認,日本學者在這方面做的工作要比我們多,我們需要迎頭趕上。但我們的工作也有超過日本學者的,就是對敦煌本《壇經》的整理。已經出版的敦煌本《壇經》點校本有郭朋兩種(中華書局、巴蜀書社)、楊曾文兩種(上海古籍出版社、宗教文化出版社修訂版)、潘重規兩種(台灣佛陀教育基金會1994年初版,2001年修訂)、周紹良一種(文物出版社)、鄧文寬一種(台灣如聞出版社)、鄧文寬、榮新江合著一種(江蘇古籍出版社)、李申一種(山西古籍出版社)。一種文獻,竟然出現這麼多的點校本,一則說明這項工作難度之大,至今的整理本還沒有能夠令大家都滿意;一則也說明諸位學者精益求精的努力學術是在不斷的探索中前進。說到傳世禪宗典籍,可以作為例子的有《祖堂集》。嶽麓書社雖然出了一本點校本,但現在看來也需要重新再做。至於金石,像法如碑的發現,對早期禪宗史研究意義極大。類似的資料,還需要我們去發掘與整理。

總的來說,在禪宗典籍方面,成績是很突出的,但問題還是存在,任務依舊很重。與付出的勞動相比,得到的成績似乎應該更好。我們希望將來文獻整理者能夠把自己整理的每一部典籍都做成精品。

禪宗史研究成果豐碩。比較引人注目的通史有杜繼文、魏道儒合撰的《中國禪宗通史》(江蘇古籍出版社)、吳立民、徐蓀銘等撰寫的《禪宗宗派源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斷代史則有印順的《中國禪宗史》(台灣正聞出版社)、楊曾文的《唐五代禪宗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中國禪宗史》是印順批判胡適的「《壇經》的作者神會這一觀點過程中產生的,所以該書注重於禪者的事跡與傳承,以及禪法的方便施化與演變,以求探索外來的印度禪怎樣演化為中國禪。比較而言,《中國禪宗通史》與《唐五代禪宗史》更加註意禪宗社會互動。但兩者的基本觀點卻有不同。《中國禪宗通史》主張禪宗的興起與流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並用這個觀點來觀察與解釋禪宗史上的諸多現象。但《唐五代禪宗史》則矚目於禪宗與各地官員知識分子關係並以此解釋禪宗的發展。禪宗社會基礎到底是下層流民,還是上層統治者,這涉及到如何評價禪宗的基本面貌以及如何認識它的歷史發展,值得深入地研究下去。

禪宗宗派源流》是一部很有特色的著作。與類似著作不同的是,它明確提出禪宗的精髓在於般若禪宗的宗義、修行、證悟都離不開般若,對禪宗研究進行時考據與歷史的方法也不能代替般若。由此提出一系列研究禪宗應該採取的方法我以為,把上述提法單純地看作教內學者的訴求,則未免把問題過於簡單化。實際上,這涉及到研究禪宗方法論方面的問題。任繼愈先生指出:「禪宗思想方法不重思辨推理的過程,而在直探本源的體認。禪不是從概念上引導信徒走向宗教境界,而是生活經驗的升華心靈感受走向宗教境界禪宗教人,更多用力於性情人格的培養,也就是內心自覺而不大注意外在權威的灌輸。」所以任先生特別提出:「讀禪宗典籍要符合禪宗思維方式。」(  任繼愈:《以禪宗方法整理〈壇經〉》,載《敦煌壇經合校簡注》,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9月,第1~2頁。)在這里,教內、教外雙方,從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一個問題我想這是我們今後研究禪宗應該注意的問題,或者說,是必須遵循的方針。

近十多年來,禪宗研究園地成果累累,諸如研究禪宗思想的《中國禪宗思想歷程》(今日中國出版社),研究惠能的《惠能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還有《印度禪》(浙江人民出版社)、《如來禪》(浙江人民出版社)、《祖師禪》(浙江人民出版社)、《分燈禪》(浙江人民出版社)、《日本禪》(浙江人民出版社)、《東山法門禪宗》(武漢出版社)、《石頭希遷與曹洞宗》(嶽麓書社)等論著,對禪宗前史及其發展的各個階段或派別都作了認真的探討,而《禪學與玄學》(浙江人民出版社)、《禪學與詩學》(浙江人民出版社)、《禪學與老莊》(浙江人民出版社)、《禪與藝術》(浙江人民出版社)、《佛道詩禪》(中國青年出版社)、《禪與中國藝術精神的嬗變》(商務印書館)、《禪與中國園林》(商務印書館)、《禪與東方文化》(商務印書館)、《禪宗語言》(浙江人民出版社)、《禪宗美學》(浙江人民出版社)、《禪宗倫理》(浙江人民出版社)等論著,則從不同視點探討了禪宗中國文化關係,在更廣泛的領域裡將禪宗研究引向深入,使禪宗研究更加蔚為大觀。類似的著作還有不少,這里無法一一列舉。但是,在這里也應該指出,關於禪宗研究的書籍雖然很多,質量卻是良莠不齊。既有上乘精品,也有開卷就錯。既有厚重沉實,真正向讀者貢獻觀點真知識的;也有以時髦的詞藻掩飾貧乏的內容,看起來洋洋灑灑,實際上不知所雲的。

行文至此,更加痛感用禪宗思維方式來研究禪宗的重要性。那些開卷就錯的或不知所雲的作品所以會出現,不就是因為作者實際上並不懂禪宗嗎?從這一點上講中華書局2001年6月出版(9月第2次印刷)的吳言生的《禪宗思想淵源》、《禪宗哲學象徵》、《禪宗詩歌境界》就是一個很好的嘗試。這三本書近百萬字,結構宏大,思路明晰。作者為了深入研究禪宗詩歌,花了如下巨大的功夫去探索禪宗思想淵源及哲學特點,並力求用理性分析與悟性投入並重的方法來分析禪宗詩歌,嘗試打通文學與哲學,達到佛典、詩情、禪韻的圓融也就是禪宗方法來研究禪宗,這無疑是應該提倡的。在禪學三書中,作者指出,禪宗思想哲學體系由四個部分組成:本心論揭示本心澄明、覺悟圓滿、超越的內涵與質性;迷失論揭示本心擾動、不覺、缺憾、執著狀況及緣由;開悟論揭示超越分別執著以重現清凈本心方法與途徑;境界論揭示明心見性回歸本心時的禪悟體驗與精神境界。其中,境界論又有一切現成的現量境、能所俱泯的直覺境、相涵互攝的圓融境、隨緣任運的日用境四種范型,這是哲學內涵所作的表述。從文學形象來表述,則是觸目菩提現量境,水月相忘的直覺境,珠光交映的圓融境,飢餐困眠的日用境。禪學三書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闡釋話語體系,開放而縝密。這種學術探索的精神也是值得嘉許的。禪學三書出版之後,《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中華讀書報》、《中國圖書商報》、《中國圖書評論》、《書品》、《陝西師大學報》、《禪》、《華林》、《覺群》、《曹溪水》、《法音》、《世界宗教研究》等報刊雜誌紛紛予以評介,引起了學術界、佛教界的廣泛注意與討論,這也是近年禪宗研究中一件令人感到欣慰的事情。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