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群教授:宗密的洪州觀

宗密的洪州觀

東南大學人文學院  董群

洪州宗,是在江西洪州(州治在今江西省南昌市)地區流布的禪法,代表慧能南宗在以江西為中心的中原地區的影響,核心人物是道一,也是當時影響最大的一派。此派對宗密所推崇的菏澤宗非常鄙視,而作為華嚴宗和菏澤宗傳人的圭峰宗密對此宗曾著力辨析乃至批評。了解圭峰對洪州的看法對於全面認識南宗諸門的不同特點是有重要作用的。本文從三個方面敘述宗密的洪州觀,一是宗密對洪州法脈的闡述,二是對洪州禪法的概括,三是對洪州禪法的批評,四是禪界對宗密的回應。

宗密論洪州宗的立宗因緣和宗門傳承

對洪州宗的法脈立宗因緣及宗門傳承,宗密這樣敘述道:

疏「有觸類是道而任心」者,第四家也,其先從六祖下分出,謂南嶽觀音台讓和上,是六祖弟子,本不開法,但居山修道,因有劍南沙門道一,俗姓馬,是金和上弟子,高節志道,隨處坐禪,久住荊南明月山,後因尋禮聖跡,至讓和上處,論量宗運,徵難至理,理不及讓,又知傳依付法,曹溪為嫡,便依之修行。住乾州、洪州、虎州,或山或廓,廣開供養,接引道流,大弘此法

後來在《禪門師資師承襲圖》中的敘述,沒有大的變化,只是所住之處,言「處(處)州」和「洪州」,處(處)州當是前述「虎州」之誤,而「處州」、「虎州」,是「虔州」之誤。

宗密又述洪州宗的弘法場所、宗名緣由:

後於洪州開元寺弘傳讓之言旨,故時人號為洪州宗也。讓即曹溪門傍出之派徒(曹溪此類數可千佘),是菏澤同學,但自率身修行,本不開法,因馬和尚大揚其教故,成一宗之源。

依宗密此處的記載,洪州宗的最初傳承是:六祖慧能——南嶽懷讓——馬祖道一。在《禪門師資師承襲圖》神會一表中,宗密列出的洪州宗師承正旁稍詳,即:南嶽讓——洪州馬——章敬暉。在洪州馬的旁出位置,列有百丈海、西堂藏、興善寬三人,另又標出「江陵悟兼稟徑山。」這是他認為到他這個時代為止,洪州宗的重要人物譜。

禪史中關於洪州宗的資料是相當豐富的,相比較而言,宗密的敘述非常具有概括性。

南嶽懷讓(677—744),宗密對其評價並不是很高,只是一個不開法而自己修行的禪僧,顯而易見,宗密認為他的地位是馬祖道一等後人的禪法將其抬起來的。依《祖堂集》,記載也是比較簡單,懷讓,俗姓杜,金州(今四川安康)人,垂拱四年(688)出家,通天元年(696)受具,也記載有初與六祖慧能相見時所問答,言「說似一物即不中」,「修證即不無,不敢污染」等語,也有磨磚啟發道一的故事山。這些在叢林中都成為經典,宗密並未提及。

馬祖道一,宗密記載他也是從四川出來的僧人,凈眾宗金和尚無相禪師弟子喜好坐禪,也是凈眾宗的傳統,後尋訪聖跡時,訪到懷讓,通過交流,自知比不上他,又知他是慧能弟子,於是拜其為師,後在各處修行,屬山林禪,最後到洪州弘法,叢林中稱其所傳為洪州禪。宗密所提道一與懷讓「徵難至理」之事,也許就涉及叢林中廣傳的磨磚之喻。

依《祖堂集》的記載,道一(?—788),漢州十方(什邡,今屬四川)人。《祖堂集》只述其在洪州的應機對答,未言其在四川的經歷。依《宋高僧傳》,道一(709—788),與宗密的記載稍異是,在四川時,道一是受業於唐和尚,即凈眾宗處寂禪師而不是其弟子和尚

章敬暉,即懷暉,俗姓謝,泉州人,依《祖堂集》所載賈島所撰碑銘中「始丙申,終乙未。」其生卒年當為756—815,《祖堂集》自身的記錄則只記卒年,為元和十三年(818),依《宋高僧傳》,則為754—815。宗密將其列為道一的嗣法弟子,而與後來的流行禪史以百丈懷海為道一正傳觀點不同。宗密的這一觀點恐怕正是對宗密時代懷暉在禪界的實際地位的反映,宗密的判斷標准之一可能是禪師和中央政府的關系。章敬懷暉也曾被詔人宮中,「元和中,奉征詔對,位排僧錄首座已下。……敕奉遷為首座。」《宋僧傳》則記為「元和三年,憲宗詔人於章敬寺毗廬遮那院安置,……復詔人麟德殿賜齋,推居上坐。」④其在禪界的地位,賈島稱其「無官品,有佛位」,《祖堂集》也記為他「大震雷音,群英首伏」。就是百丈懷海也推薦僧人去請教章懷暉,「教僧去章敬和尚處」。)可見,懷暉在元和年左右時於京師和禪界都是風雲人物,而懷海等人確實只是個「山僧」,宗密的看法是有根據的。

被宗密列為洪州馬祖道一旁出的有百丈海、西堂藏和興善寬三人。

百丈懷海(720—814)在各種禪宗燈錄中是道一的正傳,但在宗密這里,只是旁出,雖然他制定禪門清規,影響極大,後世評價也高,但他卻是個山林僧,與中央政府也沒有直接的接觸,沒有人宮的記錄,在政府中的影響自然沒有懷暉大,也沒有同時的智藏和惟寬大。在《道一禪師塔銘》中舉出的道一的主要弟子中,沒有懷海,也就是說,在當時的一般評價中,在道一門下,還是沒有懷海的地位的,他只是道一門下的一個一般僧人。宗密據實將其列為旁出,不是無根據的,但又似乎是列在旁出者中第一位,因此,應該說還是很重視他的,畢竟他提出的改革措施是對慧能佛教中國思想制度上的完成,也是一種佛教發展方略的探索。

西堂智藏,《祖堂集》稱「不知終始。」依《宋高僧傳》,其生卒年則為735—814,《西堂大覺禪師碑銘》稱其「年十三,首事大寂於臨川西里山,又七年,遂授之法。大寂將示化,自鍾陵結茅龔公山,於門人中益為重,大寂沒,師教聚其清信眾,如寂之存。」這說明他極受道一重視,甚至似乎是道一之禪法正傳,《宋高僧傳》也有「得大寂付授納袈裟」之說,這里所謂付袈裟,只是一種付法的比喻,非真有袈裟而付。在道一門下,外出與官員國師打交道的事,多派智藏擔任。

興善惟寬(755—817)當時也是個熱門人物,元和四年(80)被憲宗詔於安國寺,次年詔人宮問道,白居易曾四次問法,後為其撰寫碑文,即《傳法堂碑》,現存其文集中。他與智藏的名聲當時是並列的,兩人南北相應,「惟寬宗於北,師(指智藏)宗於南,又若能與秀分於昔者矣。」惟寬與懷暉的名聲也是並列的,「元和中,寬、暉至京師,揚其本宗,法門大啟,傳百千燈,京夏法寶鴻緒,於斯為盛。」也就是說,懷暉、惟寬、智藏三人,均為道一門下最出色者。

宗密又說江陵悟,兼稟徑山。」這個江陵悟,在權德輿的《唐故洪州開元寺石門道一禪師塔銘》中提到有門徒道悟,在《傳法正宗記》中言道一的弟子有「大會山道晤。」宗密在這里突出道一的這個門人,主要在於揭示洪州宗和牛頭宗之間的密切關系,這里的徑山,指徑山法欽(714—792),號國一,道悟謁見徑山之事,《宋高僧傳》卷10有記載。西堂智藏也曾「謁徑山國一禪師,與其談論周旋,人皆改觀。」

宗密對洪州禪法的分析

洪州宗的禪法,宗密概括為「一切是真。」「念念全真為悟,任心為修。」「觸類是道而任心。」進一步的解釋是:

心動念,彈指、磬咳、揚眉,因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飲食,一一皆面。佛性亦爾,全體貪瞋痴造善惡苦樂故,一一皆性。意以推求,而四大骨肉,舌、齒、眼、耳、手、足,並不能自語言見聞動作,如一念今終,全身都未變壞,即便口不能語,眼不能見,耳不能聞,腳不能行,手不能作,故知語言作者,必是佛性。四大骨肉,一一細推,都不解貪瞋,故貪瞋煩惱並是佛性佛性非一切差別種種,而能作一切差別種種,意准《楞伽經》雲:如來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與造一切,起生受苦樂與因俱。又雲:佛語心。又雲:或有佛剎,揚眉動睛,笑欠磬咳,或動搖等,皆是佛事。故雲「觸類是道」也。

言「任心」者,彼息業養神(或雲息神養道)之行門也。謂不起心造惡修善,亦不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修於心,惡亦是心,不可以心斷心,不斷不造,任運自在,名為解脫人,亦名過量人,無法無拘,無佛可作。何以故?心性之外無一法可得,故雲但任心即為修也。此與第三家(即保唐宗——引者)敵對相違,謂前則一切是妄,此即一切是真。

禪門師資承襲圖》中對此宗的思想概括與此同,只在佛性非一切差別種種,而能造作一切差別種種」一語後,又稍作解釋:

體非種種者,謂此佛性非凡非聖,非因非果,非善非惡,無色無相,無根無住,乃至無佛無眾生也;能作種種者,謂此性即體之用,故能凡能聖,能因能根(果?),能善能惡,現色現相,能佛能眾生,乃至能貪嗔等。若核其體性,則畢竟不可見,不可證,如眼不自見眼等;若就其應用,即舉動運為,一切皆是,更無別法而為能證、所證。

同樣用明珠和其所現之黑色為喻,宗密這樣歸納洪州的觀點

即此黑暗即是明珠,明珠之體,永不可見,欲得識者,即黑便是明珠,乃至即青黃種種皆是

宗密又將洪州宗歸人直顯心性宗,其根本宗旨是:

一切諸法若有若空,皆唯真性真性無相無為,體非一切,謂非凡非聖,非因非果,非善惡等,然即體之用,而能造作種種,謂能凡能聖,現色現相等。

這是對上述資料的簡化,其指示心性方式,是直指染心為真性,強調任運為修:

即今能語言動作,貪瞋慈忍,造善惡苦樂等,即汝佛性,即此本來是佛,除此無別佛也。了此天真自然,故不可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修於心;惡亦是心,不可將心還斷於心。不斷不修,任運自在,方名解脫,性如虛空,不增不減,何假添補?但隨時隨處息業,養神聖胎,增長顯發,自然神妙,此即是為真悟、真修、真證也。

宗密從定慧兩個方面來分析洪州宗禪法。從禪理或慧的角度看,洪州宗講「觸類是道」,人們行住坐卧所做的一切,都是道的體現,都直接就是道。這個道,也就是真性,這涉及到更為根本的對真性看法真性為本體,具有超越性的特徵,沒有任何具體的、有限性的特點,但又是一切具體事物的根源。從華嚴觀點來理解,真性是理,萬法是事,理非事,而理是事的根本。洪州在此基礎上,又理解為,事都能反映理,或者說,事本身就是理。因此,要體悟真性,直接從現象人手就可以了。真性體現在禪的生活中,人們的言語動作、各種情感表現,都直接就是真性,離此別無真性此種觀點,就是「性在作用」。洪州宗還提出證明,因為本體自身不能認識自己,必須通過其作用的顯現來證明其意義,如同眼睛看不到自己,必須通過睹色視物來顯示其意義。一切都真性的體現,一切現象都直接就是真性自身,於是,一切皆真的結論就很自然了。這種理論,實際上是承認了現象生活或現世生活的重要性,不是像一般宗教那樣否定、厭離、批判現實生活,而是為其大唱贊歌,這是禪宗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從禪修(定)的角度看,洪州宗的修行方式也是慧能倡導的無修之修,但具體化為任運而修,什麼叫任運?牧童倒騎牛背上,任其自由漫步,船夫橫卧輕舟中,聽其順流漂泊,都是任運的表現。任心運作,不加人為的限制和干預,是任運。不去刻意求一個善,也不去刻意除一個惡,佛教的基本價值取向是為善去惡,而依任運的原則,不必為善,不必除惡,這並不是說禪宗就講視惡不除,見善不為,而是說真性的體現,雖然從根本上講是非善非惡,超越善惡的,而這種超越本身,就是一種善,大善,因此,在實際價值體現上,真性顯現之處,就是善性、佛性體現之處。至於更具體的任運方式,則諸師各有特色,盡顯其不同的個性,所謂宗風也常常體現於此,這也是洪州宗最為吸引人的地方

宗密的對洪州禪法的記錄,對照後來流行的語錄或燈錄,應該說是大致準確的,比如講到「性在作用」,即「起心動念,彈指、磬咳、揚眉,因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用。」後世禪典有同樣的記載,比如,傳說國王問法於達摩弟子波羅提,「王曰:性在何處?答曰:性在作用。王曰:是何作用?……波羅提說偈曰:在胎為身,處世名人,要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辨香,在口談論,在手捉執,在足運奔。」這里對達摩禪法的解釋,已經洪州化了。道一說,「著衣吃飯,言談祗對,六根運用,一切施為,盡是法性。」黃檗希運則說,「性即是見,見即是性,不可以性更見性;聞即是性,不可以性更聞性。」於此同義。又講「所見一色一塵,便合無邊理性;舉足下足,不離道場。」性在作用,正反映出洪州的看法。以性在作用為禪理的修行,其外在表現就是任運,黃檗說,「任運不拘,方名解脫。」臨濟義玄也這樣說,「隨緣舊業。任運著衣裳。」②這種任運,又通過棒喝等作略來表達,即使在道一那裡,也有踏、打、豎拂子、搊鼻、喝等,宗密從內心裡是反對這類做法的。而任運其實是一種外在方式,其內在的本意,是要講一個無修,反對北宗的坐禪有修。

宗密對洪州宗的批評

宗密站在華嚴禪的立場,對洪州宗提出了最為詳盡的批評,由此可以看出菏澤和洪州的嚴重對立也可以看出如來禪和禪師禪的對立。宗密對洪州的批評,可以歸納為七點,一是指黑為珠,以事為理,二是任病,三是沒有指示靈知,四是缺菩提義,五是闕揀辨迷悟倒正之用,六是不懂漸修,七是缺少方便。

第一,關於指黑為珠。這涉及到一個比喻,是他在分析神秀的禪法時提出的。比如有一顆摩尼寶珠清凈圓明,沒有一差別色相,但卻能夠顯現黑色等一切差別色相色相差別,而明珠的清凈圓明之性不變。真心的不變和隨緣,也是如此。宗密認為,洪州宗講一切皆真,是把一切隨緣之相都當成了真如本身,用摩尼寶珠和所顯現之黑等顏色而喻之,是以黑為珠,其他種種色相,也都是珠;作為明珠本體的明性,卻不能直接指示出來,不見明珠,「明珠之體,永不可見。欲得識者,即黑便是明珠。」從理事性相關系角度看,這是指事為理,以相為性。但是,道一本人還是反對以相為性的,他曾告誡,「不解返源,隨名逐相」,就會生起種種迷情,造種種業,他要求返照自心。所謂任運,也有反對修之意。神秀講一切皆妄,洪州講一切皆真,洪州的真,本質上說,不是指現象之真,而是真性之真,只是說現象真性隨緣之用。但是,宗密擔心的是,洪州宗對萬法不去不斷,實際上是承認其合理性,如果是大德,當然區分得清楚明白,但是,並不人人都大德,因此,這就容易造成流弊;比如洪州講黑即是珠,「致令愚者的信此言,專記黑相,或認種種相為明珠,……但有明凈之相,卻不認之。」只看到現象而不能認識真性。宗密對洪州批評意義,表現之一也正是在這里,他特別指出,那些「愚者」,就是洪州後學,宗密在洪州法系中沒有列出的一些其他禪僧,之所以沒有列出,也含有對他們的批評之意,由於洪州引起的弊端之甚,都不屑於去提他們了。這種批評不是沒有道理的,宗密從宗教發展的長期性角度,探討其發展的模式,在洪州處於發展的高峰期,對其提出忠告,洪州的這種模式,內含著導致自身衰退的某些因素。比如說,容易使非上根眾生走向狂禪而引起社會的反禪。

第二,關於任病,宗密也是明確提出的,「四是任病。」洪州的修行特點是任運為修,從本質上看,是缺乏對真性真實體悟,神秀是依「未徹」之悟而修,而洪州則是無悟而修。這一批評的理論依據是《圓覺經》,經中說

二者任病。若復有人作如是言:我等今者不斷生死不求涅槃涅槃生死,無起滅念,任彼一切,隨諸法性,欲求圓覺。彼圓覺性非任有故,說名為病。

第三,關於沒有指示靈知,是說洪州不懂靈知是心的本質。這是在圓覺經大疏鈔》中指出的洪州的缺點,在《禪門師資承襲圖》中,則講到洪州也講靈覺鑒照,但靈覺鑒照與靈知也有區別的,在《禪源程序諸詮集都序》中,指出洪州也是同菏澤一樣,直顯心性的,只是指心性方式有別。基本的觀點,還是沒有像菏澤那樣,直接講一個靈靈知見之心

洪州的靈覺和鑒照,與菏澤的靈知,宗密特別作出了區分:

一是通局之別。這是靈覺鑒照之智為局,靈知為通。宗密認為,洪州宗講的心,是以能夠靈覺鑒照為心,這是有局限性的,不通於一切狀態下的精神世界,比如,「迷者不覺,愚者無智,心無記時,即不名鑒照等,豈同心體自然常知?」迷執之人自然是不覺悟的。沒有靈覺,愚痴之人,就沒有智慧。心處在不善不惡、可善可惡的無記狀態時,就沒有鑒別照察的能力。所以,這種心是有局限的,只局於聖,只有聖人才有,所以稱為聖智。而菏澤的靈知之心,一切有情眾生都本來具足,無一遺漏,「愚智善惡,乃至禽獸,心性皆然,了了常知,異於木石。」通於凡聖及一切眾生

二是真空與妙有之別。佛教有遣、顯二門,真空、妙有二義。真空與妙有,華嚴宗法藏在其華嚴觀中,提出了「攝境歸心真空觀」和「從心現境妙有觀。」宗密在此依法藏之說,以真空描述現象的本質,從本原的角度論其空性,萬法都由真心隨緣而起,本性空幻,因而稱為真空。又以妙有描述本原,從現象的角度顯現本原之有,本原之心雖如同虛空,但能生滅萬法,本原緣起的萬法之有,言妙有。從教相的角度看,真空是遣除、否定萬法的實有,顯示其空,因而稱其為遣教;妙有是顯現真心的存在,因而稱其為顯教。洪州宗的缺點,是只講真空而缺乏妙有義,只是遣教而非顯教,「以拂跡為至極,但得遣教之意,真空之義,唯成其體,失於顯教之意,妙有之義,闕其用也。」言下之意,菏澤是直接顯示真心之知,此是妙有,是顯教;在此基礎上,揭示現象的本質,而言真空,而講遣教。

三是自性用和隨緣用之別。宗密把心的作用區分為自性本用和隨緣應用兩類,自性用是唯一的,而隨緣用有多種,在自性用的基礎上而有隨緣用。他用銅鏡之明和銅鏡功能來說明,「銅之質是自性體,銅之明是自性用,明所現影,是隨緣用。」菏澤宗既講白性用,也講隨緣用。心體常寂,講的是自性體,如同銅鏡之銅質。寂而常知,是自性用,如同銅鏡之明。寂知之心又能語言造作,緣起萬法,是隨緣用。洪州只講隨緣用,而不講自性用,上文講的「闕其用」,就是缺少自性用。實際上還是批評不講心體之知。

四是比量和現量之別。量,指盡度,標准,認識的手段方法禪宗講比量和現量兩種認識形式,比量是通過推理進行認識,推理而得的知識;隔山見煙,必知有火,雖不見火,但這一推斷不是虛妄的。現量是通過親證而得的知識,不是推量。洪州宗只講比量,不講現量,因為此宗認為心體不可直接指示,而必須通過中介,以人能語言,能動作,作為心的存在證據,從人的言行中推得心的存在,這是推量。菏澤則直指心體,以知顯現心,是現量

第四,關於缺菩提義,宗密批評洪州等宗「但言空寂無為等者,則闕菩提義也。」洪州講心的空寂,以無生無滅、無相無為、無凡無聖、無是無非、不可證、不可說等特點論心,全不領會心是以知為本,知的存在,也有顯示菩提意義,知就是知菩提,知佛性,洪州所缺少的,正是成就菩提的根本理論和方法

第五,關於闕揀辨迷悟倒正之用這是批評洪州宗實際缺乏分別人們是迷是悟、是顛倒是正途的有效方法,在菏澤宗,這是很清楚的,是迷是悟,雖然本源都是一心,但是心的迷悟之相,是完全相反的,迷不是悟,悟不是迷,「今洪州但言貪瞋戒定是一種,是佛性作用,闕於揀辨迷悟倒正之用。」實際的表現是在現象面上將迷悟混而為一,不加區分。由此可以看出兩種不同的宗教發展觀,宗密堅持的是正統的佛教觀,洪州關注的是宗教的吸引力。

第六,關於不懂漸修。這是以頓悟漸修論為標准批評洪州只講任運無修,不講漸修。而宗密則主張頓悟漸修。

第七,關於缺少方便。這是在圓覺經大疏鈔》將這一點和保唐、牛頭宗一起批評的,沒有悟人的方便法門

禪界的回應

對於宗密的這種禪宗觀,在兩宋禪界,批評者較多,因為洪州系在兩宋的影響至大,這種反映是自然的。

批評一是對宗密禪法根本精神的否定,即對「寂知」的批評黃檗曾對裴休說:「我此禪宗,從上相承已來,不曾教人求知求解。」因為道本身是不可說,不可描述的,道無方所,心也無方所。宗密把知看作是心的本質,在臨濟宗人看來,是對心的一種情解,一種限制,希運又批評說:「今時人只欲得多知多解,廣求文義,喚作修行,不知多知多解,翻成壅塞。」這明顯是針對宗密的禪風。慧能強調不思不思惡,在無念的狀態下體悟自己的本來面目,宗密的華嚴宗背景要求「思」,華嚴宗人在闡述其圓覺無礙論是,一再地講「思之」、「思之」,這就不同於禪門的悟。宗密在此基礎上,又突出知,此知被視為情解之知,自然要遭反對。另有一原因,是沒有說出來的,宗密的本知論,實際上是對慧能以來的本覺論的修證,慧能講本覺,也講本有智慧;宗密講到本覺,卻更熱心,地證明知的理論,又借神會的知,以實現對本覺的修證,以此為批評洪州禪的標准。而洪州一系,都是沿著本覺的方向一路走下去的,他們一眼就可以看出本知論的目的何在,怎能允許對此的修證?

大慧宗杲是批評宗密最為賣力者之一,黃龍悟心曾批評宗密知為「知之一字,眾禍之門。」宗呆又結合南泉普願的觀點,推崇悟心而貶抑神會、宗密:

南泉道:道不屬知,不屬不知。圭峰謂之靈知,菏澤謂之知之一字,眾妙之門。黃龍死心雲:知之一字,眾禍之門。要見圭峰、菏澤則易,要見死心則難。

依宗呆的意思,悟心的批評意義深刻,一般人難以領會,而不神會、宗密的觀點那樣淺顯。當宗密強調知的時候,與其同時代的洪州馬祖道一法嗣南泉普願(748—834)就明確地反對知,指出「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道本身是虛豁廓然的,不可在這空寂體上再加—個知,這種觀點正和宗密相反。

為什麼南宗人要反對知呢?他們理解的知,就是知見情解,違背了禪的直下承當的原則,宗杲說:

今時兄弟知見情解多,須要記閑言長語來這里答,大似乎中握無價摩尼寶珠被人問:爾手中是什麼?卻放下,拈起一個土塊。可殺痴!若恁么,參到驢年也不省。

若未得個安樂處,一向求知見、覓解會,這般雜毒才入心,如油入面,永取不出

宗密的知本身,作為心的自性用,和佛性、圓覺都是同一層次意義,其實並不等同於情解,但在臨濟宗人看來,宗密的禪法,充滿了教門的特色,他對知的分析,對禪法的敘述,全是知解式的,這是對宗密禪風的整體性批評,而只是以其知的觀點作為代表罷了。

批評之二是對其菏澤中心論的禪史觀的批評,此以覺范惠洪(1071—1128)為代表,他的基本觀點是:「密公所見唯菏澤,故諸師不問是非,例皆毀之。……密公之意,可以發千載一笑。」對宗密的評價全是負面的。宗密以馬祖的禪法為即妄明真,以黑為珠,覺范認為,這不是洪州宗的宗旨,「即妄明真,方便語耳」。覺范的觀點在此沒有更多的展開,他只是斷定宗密對洪州宗的理解,是將其方便法視為了究竟法,他覺得,像馬祖這樣的高僧慧能都對其下過懸記,「汝足下出一馬駒,踏殺天下人。」是有名的法主,其門下出來的高僧有南泉普願、歸宗智藏等,都精通三藏對於真妄之論都十分明了,他們所服膺的師尊的禪法水平,怎麼會只限於以黑為珠一類呢?

小  結

宗密對洪州的研究,從學術的角度看,至少保存了較早的洪州思想基本記錄,對於後人理解中唐時代的洪州宗是有重要意義的,至於他對洪州的觀點,反映著他不同的宗教觀,對於一個宗派的全面且可持續的發展,是有一意義的,他提出的思路是,禪門之頓宗和漸門應該融合,禪門之禪和教門之教應當融合,佛教之教和儒道之教應該融合,他有一個宏觀的宗教發展觀。對於他的批評,不能僅局限於自宗一門來思考,而是要面對當時整個禪界、整個教禪相分的佛教界、整個以儒釋道為代表文化界、整個中國社會,特別是政治層面對於宗教的需要來思考。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