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天祥教授:理學與禪學

理學與禪學

麻天祥

[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學報,1996年第3期

3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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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宋代禪宗義理髮揮殆盡,而開始向社會各階層滲透。儒士參禪,援禪入儒,賦予儒家學術生命,構建起體大思精之理學。其開山者周敦頤以「無為之誠」,「無念之靜」,闡述儒學;程門以「不動心」固其心志,以禪理而立易理,為理學啟發之路朱熹抑揚併兼容禪學,確立了理學思想體系;陸象山於謝、張之後,標出「心即理」的命題,以一心涵蓋天理,實為禪宗思想對儒學長期滲透的結果。總而言之,宋代儒學之新也就新在禪學,其新興之根也就禪宗

    關鍵詞:理學、禪學、宋儒、心性、援禪入儒,體大思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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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唐兩代,佛教猶如沖出烈焰的鳳凰,以新的姿容面向社會。入宋,已發揮殆盡的禪宗思想,分頭並進,各逞其能,全面地向社會各階層滲透。帝王公卿談禪,三教綜合之風瀰漫朝野。名賢、碩儒也不甘落後,儒士參禪,陰禪陽儒,早已濫觴於宋初。他們以儒術和禪道為經緯,或者說援禪入儒,賦予儒家學術新的生命力,構建了博大精深之理學而為後世所遵奉。

    嚴格地說,理學家也多為大夫,但理學家禪學與士大夫禪學不同,它不直接著眼於政治教化而突出三教合一,而是把禪學作為思維方式思想資料引入儒家傳統。換句話說,士大夫禪學是政治的,理學家禪學則是學術的,或者是形而上的。

    當代學者曹聚仁在談到理學時曾說:儒家的興趣本來只在社會與人生,以後吸收了陰陽五行家的宇宙觀,至魏晉又吸收了老莊的自然主義。「在思想鬥爭上,佛學乃是儒家碰到的最堅強的敵手。於是,用《易》學作武器,運用了道教法寶來和佛家的『法』作生死戰,這便是宋明理學家的『新』。自來儒家都是托古改制,借別人的屍來還自己的魂。其成功在此,其失敗也正在此。」〔1〕結合清代大儒顏元的話:「訓詁、清談、禪宗、鄉願,有一皆足以惑世誣民,宋人兼之。」〔2〕他們二人對理學厭惡之意,其措辭難免刻薄, 但對宋代理學融貫儒、道,並借禪家之「屍」,還儒家之「魂」的本質,還是披露無遺的。

    其實,理學家遊走禪門,援佛入儒,早已是公認的事實,盡管他們對禪家多有批評而表現出排佛的傾向,但他們大多與禪僧有密切關系,對禪宗思想也究之甚詳。至於他們的思想,無論在本體論上,還是在性命天道的論述中,以及入道的方法,都受到了禪學的深刻影響。

    眾所周知,理學博大精微內容涉及天地萬物之原直到人倫日用之道,是集中闡述「性與天道」的學術思想理學的最高范疇是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的理。在外它是化生萬物宇宙本體;在內它又是心統性情道德本體。正因為如此,它與專講「即心即佛」的禪宗思想從根本上是相通的。所以,理學家所講的無極太極、理、氣、心諸范疇雖然和禪宗追求的超越境界不同,但和禪宗謂之的心、性、虛空以及真如生滅兩門生一切法的說法相通。理學家論性,精審細密,辨析毫芒,實有得於禪宗「還得本心」,「自性清凈」的心性學說。論工夫,乾脆講誠、敬、靜以致漸修、頓悟。可以這樣說,宋儒如果不從禪門汲取思想資料,就不會有如此嚴謹的談心論性之說,中國思想史上也就會有理學這個階段。盡管他們也批評禪宗作用為性,非難佛家的出世傾向,不滿於禪宗頓悟、偏空的入道之途,但還是不斷地浸淫佛學,以禪宗思想隨機言理、言性。至陸象山倡心學,尊德性,於是和禪法也就更加接近了。像宗杲這樣的禪門巨子,不僅教儒士、名公「改頭換面,借儒談禪」,他自己也與禪化了的儒家學說——理學遙相呼應,以「天命之謂性」為清凈法身,「率性之謂道」為圓滿報身,「修道之謂教」為千百億化身,把儒、釋合流的趨勢推上了一個更高的層面理學陽儒陰釋,豐富並深化了儒家文化的內涵;禪衲更是據經談禪,強化了禪宗中國特色,加速了三教合一的步伐,宋代理學與禪學就是這樣兼濟互利、相得益彰的。

    有關理學之禪學實在引不勝引,可以專著論述。這里僅列有代表性者,以示其思想特色之一二。

    周敦頤的「無為之誠」與「無欲之靜」

    周敦頤,字茂叔,稱元公,學者稱濂溪先生。《濂溪學案》有百家案語曰:「孔孟而後,漢儒止有傳經之學,性道微言之絕久矣……若論闡發心義理精微,端數元公之破暗也。」可見,理學之開山者即周氏。其所著《愛蓮說》流傳甚廣,「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已成燴炙人口之名句。殊不知蓮乃佛門教花,該文立意實取之佛家凈染之學說。敦頤受佛家影響亦可見一斑。

    據傳,周氏曾參晦堂祖心,問教外別傳之旨,祖心喻之曰:「只消向你自家屋裡打點」,並以孔子「朝聞道夕死可矣」等句,啟迪他的思維〔3〕,可以說是引導其用聖賢經傳之言巧說禪者。 其後他又見佛印,問「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禪門何謂無心為道?」印曰:「滿目青山一任看」,於是有省,並命佛印作青松社主,追慧遠廬山結蓮社之事。〔4〕於此亦可見其有意綜合禪門之理於儒家之說的思想傾向。 他也說「吾此妙心,實啟迪於黃龍,發明於佛印。然易理廓達,自非東林開遮指拭,無繇表裡洞然。」〔5〕其受禪學影響之深, 盡在這寥寥數語中。難怪有人說「周子長於禪學工夫」〔6〕了。

    周氏說理,已包含了濃厚的本體論色彩。他突出「誠」的本體作用,強調「誠者,聖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原也。」〔7〕他不僅視「誠」為道德本體,而且以其構通萬物之原。難怪有的思想家說:「《通書》一誠字括盡」〔8〕,「周子之學以誠為本」〔9〕。顯然,其以「誠」為本思維方式,雖然與禪宗以心為宇宙之本萬物之本不盡相同,但卻是受祖心「向自家屋裡打點」的啟發,並在禪宗心性本體論的影響下而成就起來的。劉蕺山還說其《通書》一篇,「將《中庸道理又翻新譜……句句言天之道也,卻句句指聖人身上家當」〔10〕,可以說是對周氏以禪家清凈自心,巧說儒門天道、人倫的印證。在論到「誠」的作用時,周氏強調:

    誠無為,幾善惡。德、愛曰仁。〔11〕

    這里又把誠視作無為而接近於宇宙本體,以愛為仁而論及善惡,則更顯出佛家心性論的蛛絲馬跡了。

    這里周氏還認為,動之幾則有善惡分,故君子慎動。他說:「寂然不動者,誠也」〔12〕,這是以誠為靜,而「靜」「非動靜對待之靜」,乃「循理為靜」〔13〕之靜,故他又說:「無欲為靜」〔14〕,可見其「主靜」之說同樣是來自禪宗「離相」、「無念」以及「明心見性」的修養方法,與默照的內涵相彷彿。

    概而言之,周敦頤理學貢獻的基本觀念和基本范疇——誠、靜,是摻溶了早期禪家無為、無念的心性學說思維方式,並因之陶冶而成的。

    附帶說明,在理學的所有派系中,關學是受禪學影響最小的一個。然而張橫渠之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與佛教四弘誓願相近,也與《壇經》所發四大弘願的思路相通〔15〕。其所著《東銘》、《西銘》則可與契嵩法語宗旨互相發明(不再贅敘)。他的「天地之性」實在就是禪宗謂之的「真如本性」,而「氣質之性」則大致相當於《壇經》中所說的「妄念浮雲蓋覆」而「不能明」的「自性」,即佛法謂之的「無明」,總之,關學也不是完全與禪宗絕緣的。

    程門之「不動心」與以禪解《易》

    理學的奠基人程氏兄弟與張載不同。一方面他們貶抑並排斥佛教,認為「若盡為佛,天下沒人去理」〔16〕,「其言近理,又非楊墨之比,此所以為害尤甚楊墨之害」,因而要學者「直須以淫聲美色以遠之」,否則,將「駸駸然入於其中。」〔17〕所以他們「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聖人之道煥然復明於世」〔18〕。其中也可以看出他們對佛教思想滲透力的肯定。另一方面,他們又出入於佛老,對禪宗思想頗多讚譽,並且大量吸收,融貫佛教義理。程頤說:「佛說直有高妙處。莊周氣象,大抵淺近。」他們還認為:「釋氏之學,又不可道他不知,亦盡乎高深。」〔19〕但是,無論褒揚,還是貶抑,他們對佛教思想的親合及深刻了解則是事實。他們在致學、修養上採用靜坐、用敬、致知的方法,顯然也是受佛家戒、定、慧三學之啟迪而創造出來的。還是高景逸說得好:「明道先生看得禪書透,識得禪弊真」〔20〕,此語對其抑揚佛法矛盾行為,可以說把握得最為準確。不過要說其「辨異端,辟邪說」則也有陽儒陰釋之嫌。「心中無妓」與「程門立雪」的故事則透出他們身上濃郁的禪味。禪宗思想不僅被他們用以構建自己的思想體系,禪僧之立身行事也被他們作為行為的准則。

    程氏兄弟赴宴,席間有歌妓陪酒。一向嚴謹乃至於迂腐的小程伊川憤然離席。大程明道卻談笑風生,盡亨口福。翌日,伊川見明道書房,並責之有失尊嚴。大程卻說:「昨日座中有妓,我心中無妓,今日書房無妓,你心中卻有妓。」幾句話說得小程自嘆不如〔21〕。程顥所為,完全是禪門「不動心」和「放下即是」的思想理學生活中的再現。

    《宋元學案》卷十五《伊川學案》載:程頤「接學者以嚴毅,嘗瞑目靜坐。游定夫,楊龜山立侍不敢去。久之,乃顧曰:『日暮矣,姑就舍。』二子者退,則門外雪深尺余矣。」〔22〕這就是著名的程門立雪的故事故事本身就是脫胎於禪門「立雪斷臂」的傳說。其靜坐無疑是禪宗謂之定慧之功,盡管宋代有不少禪僧已摒棄了這種如啞羊枯坐的禪定功夫。甚至當尹彥明問其「如何是道」時,他索性回答「行處是。」這也與禪家公案無二〔23〕。

    程氏兄弟言如禪,行似禪,關鍵在於他們與禪學的長期接觸並由此形成這一素養的。程顥「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反求諸六經而後得之。」〔24〕程頤同樣「學道幾五十年」,而且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25〕其被貶涪州,渡江時至中流,船將傾覆,舟中人皆號哭,唯程頤正襟安坐如常。至彼岸,一老丈問其何獨無怖色,頤曰:「心存誠敬耳」。老人則曰:「心存誠敬固善,然不若無心。」頤欲與之交談,老者徑去不顧〔26〕。。這里老人認為誠敬不如無心。看起來程頤對這一充滿禪機的話也是心悅誠服的,因而欲向他求教。由此可見,程頤雖不象程顥「不廢觀釋、老書」,且說理常舉佛語,但其對佛家還是多有稱譽的。他說:「今僧家讀一卷經,便要一卷經中道理受用。儒者讀書,卻只閑讀了,都無用處。」〔27〕並且肯定:』學者先務,固在心志……患其紛亂,則須是坐禪入定。」〔28〕這里如果借用葉水心《習學記》對程顥、張載的批評,倒是能清楚地揭示二程,實際上也包括所有理學家兼容禪學的本質。他說

    案程氏答張氏論定性,「動亦定,靜亦定……內外兩忘,無事則定,定則明……皆佛老語也。程、張攻斥老佛至深,然盡用其學而不知者……未有坐老佛病處而辨老佛,以明聖人之道者也。〔29〕

    盡用其學而不知,可以說是禪宗思想潛移默化的作用。其實也未必不知,後來宗杲教張九成「改頭換面」,大概正是為了迎合這些碩儒欲言還羞的心態。然而借禪宗思想「以明聖人之道則是理學家的同趨之途。二程門人多從佛學,連程頤稱讚末流於夷狄的楊時、謝良佐亦入於禪,這不能不說,儒家學說宋代顯然接受了禪宗思想的洗禮。

    首先,二程藉佛理以談《易》。

    儒家之五經,乃至十三經中,最富哲理性的就是《易》了。魏晉名士借《易》談玄就是這個道理。宋儒也不例外,他們要使得儒家思想深化而為一種普遍的哲學體系,也只有在《易》上大做文章,故宋初思想家借《易》立言,蔚然成風。但他們不再象魏晉名士那樣,僅以老莊說《易》,而更多的吸收了佛家義理。二程之《易》學,則是佛說易的代表之作。

    程顥講:「萬物莫不有對:一陰一陽,一善一惡。陽長則陰消,善增則陰減。」「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30〕這顯然和《壇經》三十六對說法相一致。

    他還說:「心要在腔子里。」〔31〕這與慧能所說清凈自心,「即時豁然,還得本心」〔32〕的精神相通。百家案語進一步解釋說:

    腔子指身也……愚則反之曰:「腔子要在心裡。」今人大概止用耳目,不曾用心識得身在心中,則發膚經絡皆是虛明。佛氏有人識得心,大地無寸土,何處容其出入?〔33〕

    這一解釋把大程的思想剝脫得一絲不掛,其與禪宗故知一切萬法,盡在自身中,何不從於自心頓現真如本性」〔34〕的話則契合無間。

    程顥說易,特別強調「不動心」之作用他說

    「寂然不動,感而遂通」者,天理具備……因不動,故言寂然,唯不動,感便感,非自外也。〔35〕

    程氏所引乃《易》系辭中的一句。原文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這里截去後四字意思也就變了。其目的是為了說明因天理具備,或如禪家所說清凈自性真如本性,寂然不動,便能豁然貫通。此乃內心作用而非外在作用。這顯然是禪宗「心量廣大」,「識得自家寶藏」,或者說是「反觀內照」的意思。這一小小的改動,已不再是老莊之《易》,也不完全是孔門之《易》,而是通體散發著禪味的《易》了。南宋時,還是那個名震朝野的宗杲也曾以此八字欲接引老儒焦援,結果被這位熟悉章句之學的先生頂了回去:「和尚不可破句讀書」。其實,這一破句讀書並非宗杲發明,也非程氏首創,此前周敦頤在《通書》中已經開其先例了。而以後,代有其人,以禪說易,大體如此者。

    程頤之《伊川易傳》乃理學經典。依程氏自己的說是聖人作《易》,以准則天地之道」,因而其研究《易》則為了「知幽明之故」。〔36〕在理為幽,成象為明,就是要洞察事物現象和本質。對此,程頤有這樣的解釋:

    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源,顯微無間。

    其弟子閱後說,這句話「似太露天機也。」程氏卻嘆美曰:「近日學者何嘗及此,某已不得已而言焉耳。」〔37〕這里所謂的天機其實就是借用了佛家的語匯和思想資料。禪宗講「性含萬法是大,萬法盡是自性」,「定惠體一不二。即定是惠體,即惠是定用。即惠之時定在惠,即定之時惠在定。」〔38〕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百丈懷海之說「體露真常」,「本自圓成」〔39〕意即現象與本質互為表裡,是一非二,與此說更接近。不過,程氏大概是直接從華嚴宗「體用無方,圓融叵測」,「往復無際,動靜一源」套用而來的。

    其次,程頤解《易》,就是要證明「理」的絕對存在。他同樣藉助於佛教義理,盡管是華嚴而非禪,卻與禪宗思想是完全一致。他說

    (《華嚴》之理事觀)譬如鏡燈之類,包含萬象,無有窮盡。此理如何?曰;只是釋氏要周遮。一言以蔽之,不過曰萬理歸於一理也。又問:未知所以破佗處,曰:亦未得道他不是。〔40〕

    在程頤看來,整個宇宙所建構起來的秩序,從本質上只是一個『理』,千說萬說也就是「萬理歸於一理」;佛家偏要啰嗦,但你不能說他不對。由此可見,程氏學說核心內容是從佛家得來的。而以後理學家的思路便是沿著這個方向向前開拓的。程門高足更是終身以禪證儒,如游酢、楊時,但均無出謝良佐之右者。謝有辨儒禪之說雲:「佛之論性如儒之論心;佛之論心如儒之論意,便不能與天為一。」〔41〕謝氏所言意思是說儒家講性即理,而佛家之性、心,則等而下之,相當於儒家之心、意,故佛家仍存有脫離生死之私意。此話同樣帶有揚儒貶釋的傾向。不過他處處以禪證儒,難怪朱熹說他「分明是禪」,並指出:「如今人說道,愛從高妙處說,便入禪去,自上蔡以來已然。」「上蔡之說一轉而為張子韶,子韶一轉而為陸子靜。」〔42〕由此可見,謝良佐對禪學的兼收並容,在理學向心學轉化的過程中,其作用是不可忽視的。

    朱熹對禪學的抑揚與兼容

    朱熹盡管毫不客氣地批評謝良佐「分明是禪」,說程門高足盡入禪學中去了,然而他自己也不能擺脫自周、程以來援禪入儒的思想影響。作為理學的集大成者,其理論體大思精,尤其不可能抵拒禪宗思想的滲透。

    朱熹自己曾說:「熹舊時亦要無所不學,禪、道、文章、楚辭、詩、兵法,事事要學」,只是後來某日忽然覺得一身不能「兼得許多」,便致力於儒家方向。黃百家也說其「博極群書,自經史著述而外,凡夫諸子、佛、老、天文、地理之學,無不涉獵而講究也。」〔43〕可見其早有禪學方面的修養了。

    《居士分燈錄》嘗記,朱氏致書道謙,問宗杲話頭,並於道謙言下有省,因作詩曰

    端居獨無事,聊報釋氏書。

    暫息塵累牽,超然與道居。

    門掩竹林幽,禽鳴山雨余。

    了此無為法,身心同晏如。

    《佛法金湯篇》還說道謙卒,朱氏祭文中說及在道謙啟悟下學禪的過程。而他在回答「今士大夫晚年都被禪家引去者何故」時,則盛贊禪宗「高似你……所以被他降下」,還說「王介甫平生學了許多道理,臨了舍宅為寺」,以及「佛書說六根、六識、四大、十二緣生之類皆極精妙,故前輩謂此孔、孟所不及」〔44〕等,更能顯示他對禪學的傾慕和吸收。其語錄中有問如何用功答曰「且學靜坐」〔45〕,無怪清人顏元批評他說:「朱子教人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無異於半日當和尚,半日當漢儒」,足見朱氏浸染禪學之深。

    然而朱氏唯恐別人視其為禪,所以處處分說與釋氏之別。一曰:「佛氏之失,出於自私之厭,」〔46〕「不見天理專認此心以為主宰,故不免流於自私耳。」〔47〕此說似乎沿襲了謝良佐之說。意思在於強調,釋氏本心而不天理,故只為生死;而「心」「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天地大德曰生」〔48〕,故脫離天地大德專談「心」的釋氏是與理學的終極關懷完全不同的。但是,他又說:「人之一心本是光明」,「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為萬物之靈者,心而已矣」〔49〕。此話則與禪家思想決無二致。

    其二,他說,「釋氏自謂識心見性,然其所以不可推行者何哉?」他的答案是:「釋氏非不見性,及到作用處,則曰無所可為。故棄君背父,無所不至者,由其性與用不相關也。」即其所謂「禪家所謂禪者,於其所行全不相應。」這里,朱氏認為關鍵在於禪者把性與用分離,也只是從儒家倫理觀念說的。

    其三,他說:「釋氏只要空,聖人只要實。」

    總之,他指責「釋氏之失,一是自利,厭死生而學,大本已非;二是滅絕人倫;三是逕求上達,不務下學,遍而不該。」〔50〕這些話不能說不對;只能說明朱熹所重的是社會現實中的綱常倫理而不能說他不傾心於禪理。

    事實上,朱熹禪宗思想的影響較其它人更深。還是顏元說得好:

    (朱子)談禪有殊味……混儒於釋,又援釋入儒也。

    玩心於空寂禪宗更甚於陸子。〔51〕

    朱子蓋已參雜於佛氏,不止陸王也。〔52〕

    朱熹與禪的關系如是而已。顏元在評論朱氏所謂「儒釋之間,蓋有所謂毫釐之差者」〔53〕時說:

    釋氏,談虛之宋儒;宋儒,談理之釋氏,其間不能一寸。〔54〕

    顏元已把對朱熹批評擴展到對宋儒的評價,盡管他是站在事功派的立場上抨擊宋儒,措詞未免激烈,但他揭示的宋儒和禪的關系還是言之有據,論之成理的。

    陸九淵的「心即理」與無思無為

    陸九淵,字子靜,號象山。十三歲讀古書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為宇,往古來今曰宙」,乃大省曰:「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又說東海、西海、南海、北海有聖人出,「此心同也,此理同也。」〔55〕於是「教人以發明本心為始事,此心有主,然後可以應天地萬物之變」〔56〕,乃成理學一大流派——心學之鼻祖。全祖望《象山學案》序錄雲:

    象山之學,先立乎其大……天分高,出語驚人,或知於偏面而不自知,是其病也。程門自謝上蔡以後……皆其前茅,及象山而大成,而其宗傳亦最廣。或因其偏而更甚之……竟詆象山為異學。

    如前所言,理學自程門謝良佐一轉為張九成,再轉而為陸子靜。全祖望也認為陸學上承謝良佐而「近於上蔡」,所以,有人詆象山為異學,實指其是佛學、禪學!朱熹索性說心學「全是禪學」。

    事實上,宋儒自周敦頤禪門領悟妙心,並以之而說誠、靜,經二程至謝良佐,無不援禪說理,從這一點上說,儒門確實有「收拾不住」,而呈加速度發展之勢。陸學之禪化也就不足為奇了。

    就陸學建立的基礎講,其此心同也,此理同也之說,乃效李翱《復性書》之作,〔57〕說明其思想形成之初即受李翱「以佛理論心」思想的影響。《復性書》乃李氏參葯山之作,周、程之學上承李翱借佛性理論,充實儒門心性學說之餘緒。宋學大要,於李氏已見端倪。陸氏取復性之說,恰恰說明禪學自唐至宋對儒家思想影響的持續過程

    陸氏對宇宙的理解已奠定了「心即理」的思想基礎,而「心即理」與禪宗清凈本心」,「即心即佛」〔58〕之說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

    朱熹、謝良佐都反對禪家把心和理,心和性混為一談,謝氏更指出佛家所論之心儒家所論之性,用以說明禪家趨寂自利。陸氏則反其道而行之,索性說「心即理」,可以說在「心」的問題上,陸學是向禪學的回歸。他曾和其兄陸九齡「孩提知愛長知欽,古聖相傳只此心」的詩雲:「墟墓興衰宗宙欽,斯人千古不磨心」,用以說明四方上下,往古來今「只是一個心」。此心既非聖賢所獨有,「理」也不獨立於心之物,而是「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59〕如此以心重塑理的形象也就更加接近佛家「人皆有佛性」、禪門「即心即佛」的理論了。

    在方法上,陸氏強調的「簡易工夫」,就是禪宗的「單刀直入」、「明心見性」。他說

    大綱提掇來,細細理會去,如魚龍游於江湖之中,沛然無礙。〔60〕

    既於本上有所知,可略略地順風吹火,隨時建立,但莫去起爐作灶。〔61〕

    他還說:「古人教人。不過存心、養心,求放心」〔62〕;「切己自反,改過遷善」〔63〕。一句話,就是要反觀自心,直悟本心,徹見自心

    另外,他與禪宗同樣也強調無思,無念,他說

    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64〕

    學者不可用心太緊,深山有寶,無心於寶者得之。〔65〕

    陸九淵所謂的心學在在皆可發現禪學的痕跡。近人有評朱熹之學如神秀之禪,陸氏之學則如慧能之禪,頓悟心源,〔66〕還是頗有些道理的。統而言之,宋儒在禪學汜濫的文化背景中,借禪談儒也好,改頭換面也罷,事實上是借禪宗思想、語匯以及思維方式,豐富了儒家義理,因而構建起體大思精的理學體系。禪宗也在這樣的滲透及反饋中創造了新的發展方向和前景。可以說宋代文化理學與禪學相得益彰。後世一些學者不盡能理會這一點,對儒家援禪入儒頗為痛心疾首,如顏元者。他說理學「率天下聰明傑士,盡網其中,以空虛之禪悅怡然於心,以浮誇之翰墨快然於手」〔67〕。其結論是:「洞觀儒道淪亡之根在禪宗也。」〔68〕這里,他無意中揭示了理學、禪學合流之事實,但殊不知,儒家擷取禪門思想豐富了自己的思想,利用禪宗社會廣泛滲透之力而求得了新的發展,宋代儒學之新也在這里。因此應當說:儒道新興之根也在禪宗也。

    注釋:

    〔1〕曹聚仁《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第228頁。

    〔2〕顏元《與錢曉城書》

    〔3〕《歸元直指集》卷下,為黃龍。 此處見《居士分燈錄》卷下。

    〔4〕《佛法金湯篇》卷十二

    〔5〕《居士分燈錄》卷下

    〔6〕《歸元直指集》卷下

    〔7〕〔11〕〔12〕《宋元學案》卷十一《通書》

    〔8〕同上書,百家案

    〔9〕同上書,卷十二

    〔10〕同上書卷十一,劉氏語

    〔13〕〔14〕周敦頤太極圖說》

    〔15〕《壇經》:眾生無邊誓願度,不是慧能度,自身自性度;煩惱無邊誓願斷,自心虛妄法門無邊誓願學,學無上正法;無上佛道誓願成,常下心行,恭敬一切。

    〔16〕《二程遺書》卷二上

    〔17〕朱熹《近思錄》

    〔18〕程頤為文彥博題明道先生墓序

    〔19〕《二程遺書》卷十七、十九

    〔20〕〔29〕《宋元學案》卷十四《明道學案》下

    〔21〕《古今譚概》

    〔22〕〔28〕《宋元學案》卷十五《伊川學案》上

    〔23〕同上書卷十六下。僧問趙州「如何是道」?趙州答「牆外底」,又曰大道長安是也。」

    〔24〕〔30〕〔31〕〔33〕〔35〕同上書卷十三《明道學案》上

    〔25〕《二程全書》卷三

    〔26〕〔27〕《宋元學案》卷十六《伊川學案》下

    〔38〕〔34〕〔32〕《壇經》

    〔36〕程頤《易說:系辭》

    〔37〕《二程外書》卷十二

    〔39〕《五燈會元》卷三

    〔40〕《二程遺書》卷十八

    〔41〕〔42〕《宋元學案》卷二十四《上蔡學案》

    〔43〕〔45〕〔47〕〔48〕同上書卷四十八《晦庵學案》上

    〔44〕《朱子語類》卷166及《朱子語錄

    〔46〕〔50〕同上書卷126《釋氏》

    〔49〕《宋元學案》卷四十九

    〔51〕〔54〕顏元《朱子語類評》

    〔52〕顏元《習齋記余》卷六

    〔53〕《朱子文集》卷八十一

    〔55〕〔56〕〔60〕《宋元學案》卷五十八《象山學案》

    〔57〕其書有「東方有聖人焉,不出乎此也,西方有聖人焉,亦不出乎此也。」

    〔58〕《壇經?機緣第七》師雲:「前念不生即心,後念不滅即定」,「即心名慧,即佛乃定,定慧等持,意中清凈」,「即心元是佛」,仍然是「見性成佛」的意思,與凈土宗「即心是佛」的觀念不同。

    〔59〕《象山全集》卷十一

    〔61〕〔64〕同上書卷三十五《語錄

    〔62〕同上書卷五《與舒西美》

    〔63〕〔65〕同上書卷三十四《語錄

    〔66〕忽滑谷快天著、朱謙之譯《中國禪學思想史》第654頁

    〔67〕顏元《恕谷後集》卷四

    〔68〕顏元《四書正誤》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