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遠教授:東方宗教文化與21世紀人類文明

東方宗教文化與21世紀人類文明

中國社會科學世界宗教研究所佛教文化藝術研究室主任

中國宗教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  王志遠教授

人類文明是全世界各民族共同創造的。文明,是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以人的意志(或由人以神的名義)為核心而形成的使物質精神相互協調的生存方式體系。每個民族,無論大小,無論發達與不發達,都以其獨特性豐富著人類文明。由於時空差異,根據歷史和地域諸多因素人類文明被大致區分為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以及兩者之外更具局部特色的區域文明。時至今日,經歷了近二百年的大沖突、大混戰、大交流,除去個別地區,完全純粹的東方文明或西方文明都已不復存在,然而,東、西方文明的差異並末因此而消失,隨著東方民族經濟地位的崛起和不斷上升,向西方文明一邊倒的狀況正在轉變,對東方文明之價值的重新審視,成為從20世紀邁向21世紀時,許多睿智之士認真思索的重大課題。

在任何文明體系中,不容忽視的一項,都是宗教文化。其重要性的程度在於,足以依據它來判斷是文明,還是野蠻。一個民族或其起源時的部族、部落,當他們已經具備共同信奉的宗教時,哪怕僅僅是原始宗教,這個民族部族或部落,就已經脫離了野蠻,建立起自己的精神家園,舉起了文明的火矩。這種判定文明的依據,不以宗教為高,也不以宗教為低,對任何民族都是平等的。依照這個標准,東方民族不僅具備自己的宗教形態、自己的文明體系,而且歷史悠久,源遠流長。本文中所說的東方宗教文化,特指在東北亞地區,在中、韓、日三國具有廣泛深入影響的儒釋道三教文化

殖民時代的思辯方式,曾經以基督教文化為背景,以西方文明為基準,判定哪個民族是文明的,哪個民族是野蠻的,成為一個了族征服另一個民族的理由。所謂「文明」的西方殖民者,曾經令人髮指地摧殘過具有幾千年輝煌歷史的東方文化,在他們所謂「野蠻」的東方民族面前,暴露出他們自己才真是野蠻。他們曾經企圖以堅船利炮為後盾,把自己的文明屬性特徵——基督教加強給全部東方民族。歷史證明,這種虛妄的企圖最終也未能徹底實現。

儘管以西方文明替代東方文明並未能實現,但是,西方文明迄今為止的優勢地位仍是明顯的。當然,這種優勢已經不完全屬於基督教,而是屬於連基督教也要背離的所謂「現代文明」。我在這里所說的「現代文明」,特指不僅背離傳統,甚至背離人性,以假為真、以惡為善、以丑為美。這種「文明」以現代媒體為依託,正挾持著無數年輕人,無論是西方的還是東方的,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撲向21世紀。

才是真正值得憂慮的。

20世紀是「除魅」(解咒)的時代知識分子人類的啟蒙導師自居,把既往的神聖打翻在地。他們希望籍此而喚醒人類讓人權勝過神權,從而建立一個更合理的更公正的更平等社會。於是,一個缺乏神聖感的時代終於降臨了。佛教認為「人人皆有佛性」、「草木皆可成佛」,儒教認為「人皆可為舜堯」、「滿銜都是聖人」,然而,「神道設教」被斥為愚民政策,成佛成神成聖,受到奚落嘲諷鄙視。在以佛神聖為一端,以痞子無賴為另一端的精神架構中,處於中間地帶的平民百姓青年後生,無可挽回地向後者的另一端滑下去。人心不古,道德淪喪,成為一種不絕於耳的哀嘆。

應該說,任何一種正當信仰都是人類精神家園的土壤植被。邪門歪道,只是植被中有限的毒草而已。刈除毒草,不能把植被都刈掉,而失去正當信仰,更會造成嚴重的水土流失。假、丑、惡席捲大地,恰恰因為正當信仰的植被遭到了破壞。

21世紀初,應該是知識分子對20世紀深刻反省的時期人類社會出現顛倒荒謬,人們往往怪罪政治家。其實,始作俑者,不是政治家,而是思想家、教育家。20世紀人類精神家園的荒蕪,與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批思想家、教育家的理論有密切關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們的理論為社會發展提供了新模式,也帶來了後遺症。最新的不一定是最好的

我們不能回顧到二千多年前的人類文明元創時代。在東方,佛陀孔子老子,他們為人類的真心良知和至善舉起了智慧的火炬,照亮了東方社會幾千年的歷程。打倒他們,就是打倒真心良知和至善,人心何以不亂,世道何以不濁!對於他們,不是「除魅」,而應是「復魅」。因此,重新修葺人類精神家園,就一定要找回儒釋道的文化精神。在不僅對中、韓、日三國是極其重要,對全人類也同樣重要。

在中、韓、日三國,儒釋道三教曾經是共同的精神財富。直到現在,無論韓國還是日本,儒佛兩家依然根基深厚。同心相戚,同聲相和,中、韓、日之所以能維系數以千年的交流,就在於有共同的精神支柱和話語材料。

從全世界歷史的總體範圍來看,不同的宗教在同一國度、同一地區中能夠長期和睦相處,相互吸收融合,只有在漢文化圈中才有可能。這恐怕涉及到東西方對「宗教功能的認識就有差異。「宗教」,是現代語彙概念源於日語shukyo,是對英語religion的意譯。religion,強調信仰,以自身信仰主體,排斥任何客體信仰對象不變化時,信仰者就只能追隨不變。因此,religion必然具有強烈的排他性。但是,在古漢語中,宗、教,並不合用。儒釋道三教的「教」,是「神道設教」的「教」,是「教化「的」教」。換言之,在中國古代,開宗立教,是為了輔助王道,教化百姓啟發智慧,解除煩惱安祥人心穩定社會,總之,不是以「教」為主體,而是以社會主體,為社會服務。因此,「以天地立心,為往聖立命,為萬事太平」成為儒教神聖使命,「以儒治國,以佛治心,以道治身」,成為最高統治者對三教功能的基本認識。「三教合一」之所以能夠提出、能夠實現,就在於這個「一」是超載於「教」之上的。也正因為如此,三教同戚,經過一個時期的論爭磨合,終於達到「不同而和」的境界

東方宗教文化對未來世界文明的貢獻,從本質上講,仍然應該是提供以教化為已任從而承擔社會責任的模式。對於突出自身主體性因而產生排他性的宗教來說,東方宗教文化將成為借鑒的典範

當然,由於東西方文明仍處於交錯撞擊的歷史時期,目前,東北亞三國的傳統宗教文化都有面對新世紀的新問題:一、如何在物慾橫流的現代條件下,重新建立年輕一代對正當信仰的追求,以及對佛神聖正確理解和正常仰慕。

青少年的引導,不是一件立竿見影的事,教育者道德要受到教育。知識界對宗教文化的再認識和新闡釋,要形成一種思潮、兩個導向。一種思潮,即對傳統文化包括宗教文化的復魅、復歸、復興,加以不懈的鼓吹,樹立社會正氣和榮尚。兩個導向,即引導政界接受新思潮,直至最終以國力推動;即引導教育界接受新思潮,直至最終使每個孩子從小就受到熏陶,從感性理性發生轉變。

二、如何使儒佛禪在現代社會中的積極的教化作用,重新成為三國加深交往、共同發展的牢固紐帶。

東亞的儒佛禪思想雖源於中國,但是在20世紀的80年代之前,始終處於為中國的落後挨打做替罪羊的地位,上下幾代中國人,大多數人的心目中對儒佛禪只有淺薄混亂的認識。相比之下,韓國之儒佛、日本之佛禪,都不僅繼承了傳統,而且在相當程度上已經適應了現代社會的需要,沒有失去社會精神支柱的作用。從歷史上看韓國日本以漢文化即儒佛禪宗文化反哺中國情況屢見不鮮,現在,中國虛下心來再學一次仍是必要的。儒佛禪的根畢竟在中國,且中國人口眾多,一旦復興,其精神力量不可估量。「道不孤,德有鄰」,中、韓、日三國在文化交流中會推動經濟合作,而經濟合作會使文化的紐帶更牢固。

三、如何弘揚儒釋道文化傳統的精華,與西方文明對接,取長補短,共創人類新文明。

進入現代科技時代人類文明,必然是東西方文明的融合。但是其融合的過程,恐怕還需要幾百年、上千年。佛教與中、韓、日三國,儒教與韓、日兩國,都創造了在和平友好的交往中,不同文化最終水乳交融,和而不同的典範。這也為東西方文明的融合提供了可能的前景。

東西方文明的融合,僅僅西風東漸是不夠的,東風也要向西方吹。日本將禪向歐美傳播的經驗,是東方宗教文化向西方普及的範例。在經濟地位不平等狀況下,要西方以謙虛的態度聆呼東方的聲音是不容易的。但是,東方宗教文化「上善若水」,其質雖柔,柔可克剛。三國的經濟背景雖有不同,但是三國的宗教文化精神力量確有同一性,以接近同一的東方宗教文化和平地持久地共同面向西方,將形成西方文明不能不正視的態勢,而最終將造福於全人類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