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天台哲理的一段聯想
王志遠
記得還是在13年前,我以《知禮佛教哲學思想及其時代特徵》為題,做過一篇碩士論文。論文答辯時,一位教授提問說:「你能不能將天台宗的哲學思想與近代西方哲學思想做一個比較?」我怎樣做答的,已不重要,但這一問,卻使我十幾年來未曾忘懷,思索不已。天台哲理中有兩個最重要的因素,一是性具論,二是妄心觀。二者是密切相連,一而二、二而一的統一理論的不同表述而已。
如果一定要將古代中國的佛教哲理——天台哲理與近代西方哲學思想比較,首先當然離不開對妄心觀和性具論的認識和分析。
四明知禮曾對「妄心觀」做過一番描述,為了辨明「能觀」、「所觀」的關系,他先對幾個必要的概念作了界定:
「非染非凈真心者,不思議境也。能成凈緣,十乘妙觀也。佛界心者,妙觀之果,常住陰也。能熏染緣,無始無明也。九界心者,無明之果也,生死陰也。生佛雖各由緣,而染緣所成本有。」
在這些界定中,最重要的是闡明了諸概念之間的因果關系,可以列表如下:
表中的實線,標明從理論上講各個概念之間的相互因果關系或並列關系,而虛線則表明從實踐出發設置能觀、所觀的目的。
「今欲顯示妙理,須破染中因果,將總無明心一念陰識為境,以十乘觀破之,使染中妙理顯現,成於佛界常住之陰。」
此言之大意是說,要想顯示佛性,就要修斷染緣中的因果關系,把總無明心中的一念陰識作為觀境,按十乘妙觀之法一一看破,使染緣中本有的佛性顯現出來,成就妙觀之果,也就是達到佛界常住之陰。
一種是因與果的直接溝通,一步到位。譬如,十乘妙觀和妙觀之果是因果關系;能成凈緣是能造,佛界心者是所造,二者也是因果關系。但是這種因果關系對於凡夫俗子幾乎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除了聖賢之外,普通人並不具備「凈緣」,從而也就不能直接達到佛界心,因此不能擺脫生死陰而進入常住陰。凡夫也具備一種直接溝通的因果關系,那便是能熏染緣與九界心者,也就是無始無明與無明之果。凡夫住於生死陰而不能解脫,恰好是由於這種因果的羈絆。
另一種是因與果通過無數環節的實現。修行的最終目的是擺脫生死陰而進入常住陰,因此首先要打破成就生死陰的因果鏈條。於是,便建立起另一系列的因果關系,即以十乘妙觀為能觀,以無始無明為所觀,從中攝取一念識陰為觀境,最終達到常住陰,顯現佛界心。
值得注意的是,一、天台宗並不否認非染非凈真心者,但定為不思議境。不可說,不可知,非凡夫所能具備或所能臆測。二、雖然上述種種因果形態各有不同,但有一句結語十分重要:「生佛雖各由緣,而染緣所成本有。」也就是說,眾生與佛的成就都不能脫離各自的因緣條件,但眾生之所以最終能超越污染達到清凈,畢竟是由於那是「本有」。我們所認識、所得到的,只是原本即具有的。
對於上述的天台哲理,我讀到了一些非常相似甚至十分貼切的表述方式:
「離開感性,我們不能有任何直觀;因此理智不是直觀的能力。」*
因此,除了直觀之外,只有一種認識方法,就是通過概念認識,所以「各種理智認識,至少人的認識,是通過概念的認識,不是直觀的認識,而是推論的認識。」
既然理智直觀的能力完全不是人的屬性,那麼,真理從哪裡獲得呢?——「凡是單從純粹理智或純粹理性得到的對事物的認識都不過是純粹的假像,只有在經驗中才有真理。」
這種「經驗」,指的是「藉助感官也可以做先天的直觀」。即為了思考任何一個我們從經驗中獲得的對象,必須要求在理智中有某種預見的、不依賴經驗而把被思考的東西歸並在實在性、歸屬性、可能性之類概念下的可能性。使這種歸並成為可能的「純粹的」理智概念,是先天的。或者用天台宗的話講,是「染緣本有」。它所針對並激烈反對的是另一個公式:「凡是通過感官和經驗得來的認識都不過是純粹的假象,只有在純粹理智和純粹理性的觀念中才有真理。」
無須多引,這幾乎已經是天台宗山家山外兩派在爭論真心說和妄心說孰是孰非了。不過,寫下這些文字,表達這種哲思的,卻是生活在18世紀的著名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
康德並不反對理智同直觀並存,他認為此二者本身是不包含任何矛盾的,他甚至斷言,直觀地思維的理性一般說來是可能的,例如最高本體的理性就能直觀地思維。康德將這個最高本體稱為「自在之物」,是不可認識的、超驗的、彼岸的。用佛家語言講,即「不可思議」。康德承認經驗、感覺是人類知識的唯一泉源,即引向感覺論,但並非以感覺為實在。他著重於對「只有在經驗中才有真理」的那個「真理」的印證。
康德認為對真理的印證,只能依照「在經驗中」的道路進行,如同「妄心觀」一般。
康德的先驗思想與天台哲理中的性具本有思想有許多值得加以比較和分析的成份。
儘管時空隔絕,但在為信仰而從事哲理論證這一點上,天台宗與康德可謂異曲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