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成居士:棒喝截流 七、日用提撕——油鹽醬醋皆是禪

七、日用提撕——油鹽醬醋皆是

    眾里尋他千百度

    禪宗功夫,最難把握,明心見性,非同兒戲南嶽懷讓禪師對六祖自呈心得時說:「說似一物即不中。」五祖法演禪師對圓悟克勤說:「描也描不成,畫也畫不就。」許多禪師開悟後常說:「不知說個什麼。」有一禪師還說;「我當時如在燈影里行。」悟了尚且如此,何況未悟,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對禪宗開悟而言,追求不行,不追求也不行,在這個狹逢里過日子真不是滋味。但對於參禪的人來說,這是一等一的大事,當然得傾畢生的心血精力力求破關斬將。如大慧宗果在對其弟子妙拴的信中說

    衲子參禪,要明心地秀才讀書,須當及第。讀書五車而不及第,終身只是個秀才;喚作官人即錯;參禪衲子心地不明,則不能了生死大事,終身只是個凡夫,喚作佛則錯。只這兩錯,實有怎麼事——實無恁么事。言實有怎麼事,言實有,則讀書人及第做官者,時時見之;言實無,則參禪人作佛未嘗目擊。以此易彼,八兩半斤耳……

    (《大慧宗杲禪師語錄》)

    大慧宗果禪師深知其中的厲害,也深知其中的矛盾,更知其中的機括,關鍵在於日用功夫。所以在他浩瀚的著述中,有關機鋒轉語,行棒行喝的並不多(他老師圓悟佛果克勤禪也一樣),講得最多的就是「日用提撕」一一日用功夫。下面再欣賞他的文章

    答樓樞密

    不識別後日用應緣處,不被外境所奪否?視堆案之文,能拔置否?與外物相遇時。能動轉否?住寂靜處,不妄想否?體究個事.無雜念否?故黃面老子(即佛)有言:心不妄取過去法,亦不貪著過去事,不於現在有所住,了達三世悉空寂。過去事或善或惡,不須思量,思量則障道矣;未來事不須計較,計較則狂亂矣;現在事到目前,或逆或順,亦不須著意,著意則擾方寸矣。但一切臨時隨機酬酢,自然合著這個道理逆境界易打,順境界難打。逆我意者,只消一個忍字,定省少時便過了順境界直是個無你迴避處,如磁石與鐵相偶,彼此不覺合作一處無情之物尚爾,況現行無明全身在里許作活計者。當此境界,若無智慧,不覺不知,被他引入羅網,卻向里許要求出路,不亦難乎?……

    日用功夫,前書已葛藤不少,但只依舊不變不動,物來則與之酬酢,自然我一如矣。古德雲:「放曠任其去處,靜鑒覺其源流。語證則不可示人,說理則非證不了。自證自得處,拈出呈似人不得,唯親證親得者,略露目前些子,彼此則默默相契矣。示瑜:自此不被人謾,不錯用功夫矣。大概已正,把柄已得,如善牧牛者索頭常在手中,爭得犯人稼苗。驀地放卻索頭,鼻孔無撈摸處,平田線草,一任縱橫。慈明(楚圓)老人所謂:四方放去修攔遏,八面無拘任意游,要收只在索頭拔。未能如是,當緊把索頭,且與順摩捋。淹浸功夫既熟,自然不著用意堤防矣。功夫不可急,急則燥動;又不可緩,緩則昏但矣,忘懷者意俱磋過。譬如擲劍揮空,莫論。及之不及。昔嚴陽尊者趙州,一物不將來時如何,州雲放下著……嚴陽於言下大悟又有僧問古德:學人奈何不得時如何?古德雲;老僧亦奈何不得。僧雲:學人在學地,故是奈何不得,和尚是大善知識,為什麼亦奈何不得?古德雲:「我若奈何得,則便拈卻爾這不奈何。僧於言下大悟。二僧悟處,即是樓樞密迷處;樓樞密疑處,即二僧問處。法從分別生,還從分別滅;滅諸分別法,是法無生滅。……

    (同上書)

    大慧宗杲禪師這一席話極有教益,對悟前悟後的功夫都有說明,而且細致周到,為一般公案那種大寫意不同,因其入世出世都有所細說,所以可以作為「心理分析」這門學科來對照自己。樞密的官職,相當於現在的總參謀長,地位是如此的顯赫。大慧宗杲的學生,有南宋名將張浚母子,名臣張九成等數十人之多,連理學大師朱熹,都愛讀其語錄而受到極大的啟發。就現在而言,那些處於順境逆境的公務員、實業家,若能細讀這篇文章,想必會受到極大的啟示,必然會提高自己的心理素質和工作能力,以投入到各種復雜的工作之中,爭取列光明的前景。

    從大慧宗杲的這篇文章中。可以看到參禪之不易。「衲子參禪,要明心地秀才讀書,須當及第」。無怪各大叢林禪堂都掛有這樣的偈子:

    十方同聚會,個個學無為。

    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

    但是「心空及第」談何容易,前面所介紹的那位高峰原妙禪師的經歷,可謂得之不易。孟子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所以在逆境中追求,意義順境中的追求大得多。也容易得多。能在順境中有所追求,並能達到目的的,大概是「福報殊勝」的菩薩應世吧!許多人對禪的追求,的確達到了「眾里尋他千百度」,「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程度。在寺廟叢林中,百十號僧人,大多傾畢生之力找不到了入頭處;在社會上,那些士大夫、高級知識分子本來就「聰睿達識」,先天素質好,作點禪詩禪文也惟妙惟肖,但大多也未必有個入處。如白居易、蘇東坡黃庭堅等,哪一個不是「兼、天地清純靈秀之氣」,但從他們的歷程來看,只有一個「難」啊!下面我們看那位號稱「佛眼」的龍門清運禪師公案

    舒州龍門清遠佛眼禪師,臨鄧李氏子。嚴正寡言,十四圓具,依毗尼,究其說。因讀《法華經》,至「是法非分別思量之所能解」,持之以問講師,講師莫能答。師嘆曰:「義學名相,非所以了生死大事。」遂卷衣南遊,造舒州太平禪師(即五祖法演)法席。因丐於廬州,偶雨足跌仆地,煩懣問,聞二人交相惡罵,諫者曰:「你猶自煩惱在。」師於言下有省。及歸,凡有所問,(法)演即曰:「我不如你,你自會得好。」或曰:「我不會,我不如你。」師愈疑,遂咨決於元禮首座,禮乃以手引師之耳,繞圍爐數匝,且行且語曰:「你自會得好。」師曰:「有冀開發,乃爾相戲耶?」禮曰:「你他後悟去,方知今日曲折耳。」太平(五祖法演)將遷海會(寺),師慨然曰:「吾持缽方歸,復參隨住一荒院,安能究決己事耶?」遂作偈告辭,之蔣山坐夏。邂逅靈源禪師,日益厚善,從容語言問,師曰:「比見都下一尊宿語,似有緣。」靈源曰:「演公天下第一等宗師,何故舍而事遠遊?所謂有緣者,蓋知解之師,與公初心相應耳。」師從所勉,逕趨海會(寺),後命典渴。適寒夜孤坐,撥爐見火一豆許,恍然自喜曰;「深深撥,有些子;平生事,只如此。」遽起閱幾上《傳燈錄》,至「破灶墮因緣」,忽大悟,作隔日:「刀刀林鳥啼,被衣終夜坐。撥火悟平生,窮神歸破墮。事皎人自迷,曲淡誰能和『?念之永不忘,開門少人過。」圓悟(克勤)因詣其竊.舉「青林般土話」驗之,且謂:「古今無人出得,你如何會?」師曰:「也有甚難。」悟曰:「只如他道:鐵輪天子,寰中旨意』作么生?」師曰:「我道帝釋宮中放赦書。」悟退語人曰:「且喜遠兄便有活人句也。」自是隱居四面(山)大中底。屬天下一新,崇寧萬壽寺,舒(州)守王公渙之命師開法,次補龍門,』道望大振,後遷和(州)之褒禪(山)樞密鄧公洵武奏賜師號紫衣。

    (《五燈會元·卷十九》)

    參禪不易,先唐代雲岩、香嚴、後如宋元高峰、都經千辛萬苦,十年廿載方得究竟,如龍門佛眼禪師,也是費了若干周折,這一切,正印了辛稼軒《青玉案》中所描繪的:「眾里尋他干百度,葛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知識修行生活三部曲

    就禪宗而言,人類社會知識佛教知識當然是必需的、重要的。但是,若要在禪宗上去追求「明心見性,頓悟成佛」,則又必須「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對原有的知識,包括作為知識之源的認識活動作一番揚棄。道家老子尚且說過:「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何況禪宗;另一方面,「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乃至於無為」是漸進的過程,而禪宗則強調頓悟。

    佛教認為,知識不等於修行,因為知識的擁有與先天的素質分不開很難超越先天素質——業力的限制,所以強調修行,以改造這個先天的察賦。在佛教內,不論小乘大乘,不論四禪八定或六度波羅蜜,都屬於修行的范疇。一個人若能如法修法那就絕對能對人的先天素質進行改造,並能改變現世的命運乃至「後世」的命運

    撣宗認為,佛教修行是人的一種特殊生活方式,還不是普遍的生活方式。如戒定慧之學,若不納於全部生活工作之中,僅僅在於寺廟蒲團之上,那麼這樣的修行未免狹隘永嘉禪師說;「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來合」,這就是禪宗所說的「打一片」。自我自我「打成一片」,「十二時中不即不離」,除了生活干作,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還有什麼能占據這一切的心靈和時光呢?刻意的修行,必然在思想行為中劃分產修行與非修行的界線,守戒的人有戒與非戒的分別;守定的人有入定和出定的差異;修慧的人有進與退的疑難。只有把修行納入生活,把禪修納入生活,若未悟,那一切時都用功的好時候;若已悟,那一切時都是涵養保任的好時候;若徹悟,那一切時都是度人的因緣時節。所以只有生活才是修行的最高層次才是禪修的妙高峰。

    前面多次提到馬祖:「著衣吃飯,長養聖胎,任運過時,更有何事」的教法,就是要求禪僧們把禪修納入生活的軌道。飢來弄飯困來眠」,保持這樣的平常心,去掉那種種「希聖求異」之心,才能達到這種雍容平和的生活禪境。大慧宗杲說:「茶時飯時,靜時動時,公事酬酢時,妻兒聚首時,一切一切時,無不是用功的好時候。」人們又何必把修行課程訂得過於死板呢!

    馬祖南嶽懷讓禪師那裡得法後,被僧俗迎請到江西開元說法。懷讓禪師見他長久沒有消息,就派人去探詢,並說:「當他上堂說法時,你就問他近來怎樣過日子,注意,要把他的回答如實轉告給我。」那人如教而行,詢問馬祖馬祖的回答是:「自胡亂後三十年,不曾少鹽醬。」懷讓禪師對他的回答極其滿意。「不曾少鹽醬」,決不是馬祖游戲之言,而是他禪風的必然。後來百丈禪師創立叢林制度。提倡「農』禪」,把寺廟專門的念經坐.禪轉化為勞動和生活,這樣才把那個「打成一片」的禪修理想變成禪修的實踐,並且與「打成一片」打成一片。對此,只有那些有極高成就禪師才看到這一點。如前面介紹偽山與仰山兩位大師,是真正做到了百丈禪師「一日不作,一日不會」教訓的。剛烈如臨濟,也常在寺廟周圍種松樹,黃檗禪師問他,忙什麼,他說:「一與山門作境致,二與後人作標榜。」「與後人作標榜」是禪宗教化的主題,與大自然融為一體,與生活打成一片,是禪師生活的放旋律。這種生活中的禪趣,可以說是禪修的最高境界,遠非那些「神通」可以比擬。這類故事,在禪宗內真是太多了,不妨多引幾例看看。

    道吾在葯山禪師那裡得法後,有一次葯山問他:「今天你到那兒去了?」道吾說:「我游山去了。」葯山說:「不離此室,速道,速道!」道吾從容不迫地說:「山上鳥兒頭似雷,澗底魚兒忙不徹。」

    石霜慶諸在偽山禪師那兒時當糧庫的頭兒。一天他篩米時,偽山對他說:「這是施主供養廟上的,不能拋撒啊。」石霜說:「這我知道,我是不敢有所拋撒的。」偽山在周圍轉了轉,在地上拾起一粒米,對他說:「你說不拋撒,這是什麼?」石霜回答不出,他尚沒有達到上面道吾的那個境界,所以對偽山的「接引」不醒竅。這則公案,表面上是對一事一物的珍惜,但鋒芒所指的卻是:「這是什麼」?我們面對任何事物,都存在著物——我這關系。「這是什麼?」是我、是物?或非我、非物?這是貫穿在全部生活中的問題,只有禪,只有在生活中的禪,才能把這兩者有機緊密地接合在一起。

    圓悟佛果克勤禪師大慧宗果禪師兩師徒是宋代禪風為之一變的轉折點,這里抄錄一篇佛果大慧的親筆信,看看二位大師之間的「私房話」。

    示呆禪人

    杲衲子根性猛利,負獎海上,遍訪宗匠,受知於舊相無盡公(即張商英)深器重之。負俊邁之。氣,不肯碌碌小了,標誠相從。一言投機,頓脫向來羈軟。雖未倒底領略,要是昂藏不受人抑勒快漢。原其所自,蓋由傅公殿撰發渠本因。遂冒嚴凝,之咸平來告行,且乞法語。於因示之:袖子當痛以死生為事務,消知見解礙,徹證佛祖所傳付大因緣。勿好名聞退步就實。俟行解道德充實,愈潛遁而愈不可匿。諸聖天龍將推出人爾。況以歲月,淹練琢磨,待如鍾在叩。如谷應聲,如精金出萬爐冶,萬世不易。萬年一念,向上巴鼻在掌握中。草偃風行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仍持此紙似傅翁今日與作證。踐貴長久不變耶。(《圓悟心要》)

    英姿天聰如大慧宗杲禪師,其「履賤」尚要「貴長久不變」,尚要「以歲月陀練琢磨」,何況中下資質之人。火候在哪裡,那就要涵養得「如鍾在叩」,隨叩即響,「如谷應聲」,隨聲而盪;也如百煉之「精金」。方可「萬世不易」,到了這樣的境界自然與「大地萬物為椞濉綳耍揮萌ァ按頡弊勻歡壞撓胩斕贗蛭錚松酥嬡諍臀獥自然「成一片」了。佛果克勤在大慧宗杲「大悟」之後,還關照他「日用提撕」之事,可見參禪養禪,非此不足以徹底了斷,非此不足以「萬年一念,向上巴鼻在掌握中」,非此不足以「綽綽然有餘裕哉」!

    在生活中,禪是舉目可見的,如唐代石霜慶諸在道吾禪師那裡參學時,有次他問:「什麼是觸目菩提?」道吾沒有理他,卻叫小沙彌去給供奉菩薩的凈瓶換水。過了——會兒,道吾問石霜:「你剛才問什麼呢?」石霜正准備重說一遍,而道吾禪師卻轉身走了這一下,石霜慶諸就有所省悟。這是禪宗「問在答處」的現身說法,不是用語言,而是用行為來表達的。這一都是菩提,並且讓石霜「耳目所觸」了。這麼明白,石霜當然應有所省悟;再如清平令遵在翠微禪師那裡參學,平常用功有一次翠微對他說:「等會無人時,我向你傳授無上佛法。」清平等了一會,看四周無人,對翠微說:「師父,現在沒有人了,您老告訴我吧!」翠微卻一言不發,把他帶進花園。清平又說:「這里更清靜了,您老該傳法了吧!」翠微禪師於是拉著他的手,指著幾枝竹子說:「你看,這枝竹子長一些,那枝竹子短一些。」這時,清平忽然領悟了禪的奧義

    還有芙蓉靈訓在歸宗智常禪師那兒參學「畢業」時,向歸宗告別。歸宗禪師說:「你在這兒多年了,學習也差不多了,可以外出傳法了。不過還有最根本的一個要點我還沒有向你交待。你先去收拾行裝,然後我再你說吧。」蕪蓉收拾完畢,恭恭敬走到老師跟前。歸宗禪師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現在正是三九嚴寒的時節,在路途上千萬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啊!」芙蓉聽到這里,立刻把自己以往學習、開悟所得到的各種認識和境界全都放下了,如同嚴陽尊者趙州那裡一樣。

    禪是生活,或把生活禪化、是徹底解脫自在的一種表露;禪宗認為,修行尚在路途中,尚落案臼之中,只有在生活中參禪和悟禪,只有在參悟後投入生活才是「本色袖子」。

    記得當年「上山下鄉」,筆者插隊於江油崇華,著名的海燈法師恰好也被「發配原籍」,也是前生有緣,筆者自然成了海燈法師的常客,並有幸成為法師學生。海燈法師不僅武術極高,佛法修為也是令人乍舌的——他修的是苦行,一天二十小時都被分布在各種法事、勞作和武術的操練上,既要自修,還要帶學生生活又極其清苦,非眼目親睹,並數年相處,真不敢相信有如此生活。雖在「文化革命」之中,海燈法師仍敢給我們講授佛法,言談又極為幽默風趣,極有吸引力和感染力。有一次我向他請教《壇經》,法師說:「六祖是因五祖為他講授《金剛經》而開悟的,《金剛經》里講: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處住,而生其心」。六祖是在這里開悟的。既然不住於色聲香味觸法,就不能只停留在分別思維上,書本上、哲學上去理會——那就成了住法生心了,不行。要在生活中,勞動中,一切一切的事情中,要在眼耳所觸、身心所受中去達到那個「無所住」。你們怕苦伯累,拿起扁擔怕重了。抓起糞檔怕臭了,摸著鋤頭累了,端起飯碗嫌差了,好逸惡勞,好高騖遠,拈輕怕重、好名好利好色,處處都在生心,眼耳鼻舌身意無處不動,對色聲香味觸法時時計較,哪裡會領會得了《金剛經》的法義,哪裡領會得了六祖大師悟的境界。你們愛讀書,愛讀佛經,是好事,但要如法修行要在修行中去領會,要把修行放在二十四小時中,勞動、吃飯、睡覺都是有法可依的,不能開小差。所以古人有每天規定自己做一萬事情的。我自己每天就差不多要做一萬件事,當然還不了——你們不要以為太多了,是吹牛皮。不,心不離事,事不離心,心不就事,事不分心,這里是有火候的。只要每天腳不停,手不住,心不閉,術極高,佛法修為也是令人乍舌的——他修的是苦,一天二十小時都被分布在各種法事、勞作和武術的操練〔,既要自修,還要帶學生生活又極其清苦,非眼目親睹,並數年相處,真不敢相信有如此生活。雖在「文化革命」沖,海燈法師仍敢給我們講授佛法,言談又極為幽默風趣極有吸引力和感染力。有一次我向他請教《壇經》,法師說:「六祖是因五祖為他講授《金剛經》而開悟的,《金剛經》是講: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處住而生其心」。六祖是在這里開悟的。既然不住於色聲香味觸,就不能只停留在分別思維上,書本上、哲學上去理會——那就成了住法生心了,不行。要在生活中,勞動中,一切一切的事情中,要在眼耳所觸、身心所受中去達到那個「無所住」。你們怕苦怕累,拿起扁擔怕重了。抓起糞檔怕臭了。模著鋤頭累了,端起飯碗嫌差了。好逸惡勞,好高騖遠。拈輕怕重。好名好利好色,處處都在生心,眼耳鼻舌身意無處不動,對色聲香味觸法時時計較,哪裡會領會得了《金剛經》的法義,哪裡領會得了六祖大師悟的境界。你們愛讀書,愛讀佛經、是好事,但要如法修行要在修行中去領會,要把修行二十四小時中,勞動、吃飯、睡覺都是有法可依的,不能開小差。所以古人有每天規定自己做一萬事情的。我自己每天就差不多要做一萬件事。當然還不了——你們不要以為太多了,是吹牛皮。不,心不離事,事不離心,心不就事,事不分心,這里是有火候的。只要每天腳不停,手不住,心不閉,口不空,處處都是事,而且都是法事,哪裡才止一萬件。若能做得到,我擔保你們日後會有成就的。」

    在這里回味海燈法師的這番話,的確說得太高明實在了,在當時,哪裡理會得了如此深的意義呢?海燈法師所說這一切,恰好是禪門日用提撕之事,如能在這一事物中「生無所住心」,用仰山禪師的話說:「悟則不無,爭奈落在第二頭」,用偽山禪師的話說:「悟與不悟是兩頭語」;1989年;筆者參叩樂至報國寺的百歲高僧離欲上人,離欲上人說:「什麼是佛法修行就是法,不修行就沒法。正法住於修行之中,十二時中念念不失,事事不失,即住正法。一起妄念,就墮入鬼域,一落懈怠,就是畜牲我這里只說『行』,不與人論立聞覺知。」

    這些老法師,的確是把修行貫注在生活之中,「念念不失,事事不失」。這對學佛法、學禪宗的人,無疑是有啟示的。

    也談「尋思」

    本光老法師在其們《臨濟禪初探》的「臨濟禪的頓悟功行和其它宗派的比較」一節中,有如下之說:

    臨濟大悟公案正式開端了激箭似的禪造,具足沖鋒陷陣,奪關斬將的勇猛頓悟意樂。狠辯了因,窮追實際,撩起便行,動人心弦……

    溈仰宗開常說法早於諸家。溈山曾說:「研究至理,以悟為則。」仰山所謂「悟則不無,怎奈落在第二頭。」不悟則不到,悟了又落第二,說明此事實在難構。油山教仰山「以思無思之妙,反思靈焰之無窮。思盡還源,性相常住事理不二,真佛如如」。仰山於言下頓悟,此即隨於「尋思」的言說,創入頓悟的極境。仰山教人:「能思者是心,所思者是境,彼處樓台亭苑人馬駢闐,汝反思的還有許多般也?」僧於言下有省。此即諦聽「尋思」的言說,靠近頓悟初門。溈仰這樣開示學人,顯然即以「尋思」為功行要著,借「尋思的方便而觸發無頓悟也」。……

    石頭、葯山一系的曹洞宗,亦著重以尋思觸發頓悟。如洞山問雲岩:「百年後忽有人問,還邈得師真否?如何祗對?」岩良久,曰:「只這是。」山乃沉吟(自起尋思),岩曰;「價闍黎,承擔個事,大須仔細。」(教其尋思)山猶涉疑(自己尋思),後因過水睹影,大悟前旨。此即為由尋思逐次銳進,徐徐觸發之頓悟也。此宗以為頓悟貴在知「有」,不一定即在明大法實際,徹法源底。臨濟禪非此,大事一了,何須知「有」?曹洞宗頓悟知「有」了,即趨重保任。但保任亦多分在「尋思」中保任,須回互照知、正偏回互才為保任。曹洞宗首倡偏正五位、與展開五位功勛禪道,重點在於尋思鑒照,節節推進頓悟,圍繞著「機貴回互」之旨。實際上,回互乃「尋思」發展的高級類型。以臨濟禪衡量,只是頓悟功行中的一種分析,不是禪功上的一種動力。若落在依樣畫葫蘆上,便墮在「相似禪」中去……。

    本光法師在後面論及了雲門法眼兩家有關「尋思」之說後,總結說:

    臨濟大悟公案,顯於逼拶念頭的頓悟功行。逼攙非尋思,正反對尋思。尋思所攝的尋思、回互、回機;定念等一類頓悟功行,實與逼拶不類。故臨濟禪的頓悟功行,實高過禪宗其它諸宗。然諸家頓悟功行可廢歟?嗜味不齊,百味乃應。歷練禪道猶患少,焉得廢!

    本光老法師於上之說,的確老到深刻,因本光法師之禪本源臨濟宗。故對諸家略有抑意,不過對於「逼拶」和「尋思」的判別,灼有見地。愚意認為,「通拶」和「尋思」其實是不二的,一是武火,一是文火,「尋思」即體現在功行中的「日用提撕」,不論禪宗內哪一宗派『包括臨濟宗在內,許多大師無不有「尋思」的持久功行,沒有這樣「漸」的功行,逼拶乃至頓悟只是一句空話。若以六祖大師大悟因緣來看,五祖為其講《金剛經》,其過程中豈無「尋思」,而六祖大捂也並未用上「逼拶」。所以禪宗內的方法是活的,是多方面的,因人而異的。用本光老法師的話說;「歷練禪道猶患其少,焉得廢」而本光老法師提倡的「培養頓悟意樂」,本身就是一種「尋思」過程。「尋思」就是「日用提撕」,禪宗內的五宗七家,其宗人不論悟前悟後;這一功行都是貫注於全部禪生活之中的,離開了這樣的「日用提撕」,還有什麼禪宗呢?參禪參禪,一個「參」字,就是以體現其中的意義。再如話頭禪的「看話頭」一個「看」字,也是以體現其中的意義。還有「念佛禪」,包括凈土宗的念佛,一個「念」字,也是足以體現其中的意義。在社會工作中,干一門,精一門,精從哪兒來,從熟練來,熟練熟練,也就是「日用提撕」。青年男女的熱戀,真可謂念念在茲,可以說是「日用提撕」的最貼切的比喻,以這種精神狀態參禪,用趙州老和尚的話說,你能這樣用功二三十年,「若不會,截取老僧頭去」。所以,對「日用提撕」的這個「尋思」——當然是「向上一路」上的「尋思」,本身就包括了目的方法,本身就包括了體、相、用三者。久練自熟,熟能生巧,巧能創新。功夫做到這一步,還怕開悟不了嗎?

    趙州從諗禪師有個「十二時歌」,就是指導人們如何在「十二時」的「日用」中如何去「提撕」的。以後有不少的禪師都追趙州之風,作了各種各樣的「十二時歌」,但都不趙州禪師這樣淡泊真實,抄錄如下:

    雞鳴丑,愁見起來還漏逗,裙子褊衫個也無,夾縫形相些些有。裩無腰,胯無口,頭上青灰三五斗。比望修行利人,誰知變化不哪淄。

    平旦寅,荒村破院實難論。解齋粥米全無粒,空對閑窗與燎塵。唯雀噪,勿人親。獨坐,時聞落葉頻。誰道出家僧愛斷,思量不覺淚沾小。

    日出卯,清凈卻翻為煩惱。、有為功德被塵幔,無限田地未曾掃。攢眉多,稱心少,巨耐東村黑黃老。供利不曾將得來,放驢吃我堂前草。」

    食時辰,煙火徒勞望四鄰。饅頭鎚子前年別,今日思量空燕津。持念少,嗟嘆頻,一百家中善人。來者只道覓茶吃,不得茶噎去又嗔。

    禹中巳,削發誰知到如此?無端被請作村僧,屈辱飢凄受欲死。胡張三,黑李四恭敬不曾生些子。適來忽爾到門頭,唯道借茶並借紙;日南午,茶飯輪還無定度。行卻南家到北家,果至北家不推注。苦沙鹽,大麥醋,蜀黍米飯韭蒿苣。唯稱供養不等閑,和尚道心須堅固

    日映末,這回不踐光陰地。曾聞一飽忘百飢,今日老僧身便是。不習禪,不論義,鋪個破席日里睡。想料上方兜卒天,也無如此日炙背。哺時申,也有燒香禮拜人。五個老婆三個癭,一雙面子黑皺皺。油麻茶,實是珍,金剛不用苦張筋。願我來年蠶麥熟,羅睺羅兒與一文。

    日入酉,除卻荒涼更何守?雲水高流定委無;歷寺沙彌鎮常有。出格言,不到口,枉續牟尼子刊、後,一條拄杖粗刺藜,不但登山兼打狗。

    黃昏戍,獨坐一間空暗室,陽焰燈光永不逢,眼前純是金州漆。鐘不聞,虛度日,唯聞老鼠鬧啾哪。憑何更得有心情,思量念個波羅蜜

    人定亥,門前明月誰人愛?向里唯愁卧去時。勿個衣裳著甚蓋?劉維那,趙五戒,口頭說善甚奇怪。任你山僧囊罄空,問著都緣總不會。

    半夜子,心境何曾得暫止。思量天下出家人,似我住持能有幾?土榻床,破蘆廢,老榆本枕全無被。尊像不燒安息香,灰里唯聞牛糞氣。

    (《古尊宿語錄·卷十四》)

    有不少人認為,這「十二時歌」卑屑不堪,決非趙州所作筆者認為;若無緣故,《古尊宿語錄》決不會將此收入。而且《古尊宿語錄》成書於宋代,去趙州之時不遠,且撰者亦有法眼,決不會誤收。這個「十二時歌」,是山鄉窮僻寺廟生活真實寫照,也是一般僧人生活精神狀態真實寫照。而這一切,恰好是「用功的最好時機」。能在這樣的情境中時時「提撕」,自然得有功用。如果寺廟生活如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樣,那隻出家,個個都是菩薩了,修行和參禪還有什麼必要呢?從另一個角度講。禪宗內有這樣一種公認的過程,即悟前山是山,水是水;悟時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悟後山還是山,水還是水。用高峰原妙禪師開悟後的話來說:「原來只是舊時人,不改舊時行履處。」所以,這個「十二時歌」的辛酸苦澀,恰好是悟前悟後「尋思」「提撕」的藥罐子。美化了的、文彩化的禪生活決定是不實的。「禪悅為食」的境界,也決非如士大夫們所描繪的那樣「極樂」,「質惱即菩提菩提煩惱」,只看一邊都是錯的。那麼,趙州這個「十二時歌」也該如何去看呢?

    在這部冊子里,許多公案都浸潤著「日用提撕」的精神,所以就用不著再重加引用了,總之,「日用提撕」作為禪宗「尋思」以導入開悟是必不可少的;作為悟後的護持,保任也是決不可少的。所以不論悟前悟後,都有一個「修」字貫穿其中。用教下的道理來講,悟只是「見所斷煩惱」,而「修所斷煩惱」,則離不開「修」,離不開這個「日用提撕」。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