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成居士:《碧岩錄》十五則講記 第廿三 第十五則 雲門倒一說

《碧岩錄》十五則講記——獻給佛源老和尚(廿三)

第十五則 雲門倒一說

前面有「對一說」,這里又是個「倒一說」。前面沒有垂示,這里有垂示。

「垂示雲:殺人刀,活人劍,乃上古之風規,是今時之樞要。且道,如今哪個是殺人刀、活人劍?試舉看。」殺人刀,斬斷別人的煩惱妄想活人劍,把別人的煩惱妄想,轉成菩提,讓別人活過來。也就是生死涅槃,轉煩惱菩提的非常手段。這個就是宗師的職責,善知識的本事,也是上古的風規,也是當今說法人、傳法人的樞要所在。你住持一方,沒有這個本事,你怎麼住持一方?所以,這個「是今時之樞要」。話說回來,如今「哪個是殺人刀、活人劍?試舉看」,他舉什麼呢?又回到咱們雲門祖師里來了。

「舉僧問雲門:『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時如何?』門雲:『倒一說。』」

這裡面機關太厲害了,前面那麼多公案裡面,只有這個公案里來問話的人是最厲害的。「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時如何?」夾山老和尚常在開示中說:「目前無法,意在目前,它不是目前法。」這類語言是觸動人開悟的機鍵。我們都說要守住當下,當下既是,但要把在這時間在一邊,誰能辦得到呢?我們現在不許說,也不許想,且把明天、明年的事情介紹介紹?大家想一想,有這個道理嗎?對不對,沒這個道理。你別說明年,十年以後的事情也不該現在去想你說過去,過去也不應該現在的念頭動啊。要你「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 ,他要把我們的生命把我們的精神得以運行的基點給你除去,再讓你道來道來,這位來問話的,可是大有手段的啊!

所以,圓悟祖師在評唱裡面說:「這僧不妨是個作家,解恁么問。」的確非常高明。大家都知道高峰悟道公案。他師父雪岩祖師問他:「白天在人眾之中時作得主嗎?」他肯定地說:「作得主。」 「那在睡夢之中,你還能作主而無所滲漏嗎?」高峰還是肯定地說:「也能得主。」 他師父緊逼一句:「夜裡睡覺的時候,無夢無想,這主人公在什麼處?」既然睡著,沒知沒覺了,無夢無想的時候,主人翁在什麼地方安身立命?你都無夢無想了,思維念頭都沒有了,你怎麼去知道主人翁在什麼地方安身立命?如果你知道主人翁在什麼地方安身立命你就沒有睡著,你就有夢有想啊!

面對這樣的問題?應該怎樣去回答呢?所以,這個僧人的問,和雪岩祖師給高峰禪師提的這個問,實際上是一回事,那可是能殺人的、也是能活人的。這個問話,就有殺人刀,活人劍的味在裡面。若不是真參實悟的,不是極其高明的,你怎麼去回答這樣的問話。所以,圓悟祖師在這裡面也讚歎了「這個僧人是作家」,懂得這樣提問。

「頭邊謂之『請益』,此是『呈解問』,亦謂之『藏鋒問』。」我們平常去提問、請益的時候,有「呈解問」嗎?知道「藏鋒問嗎」?這都是問話的技巧。有的人呈解問,把我知見,我的見地來向善知識請教,向老和尚請教。如果我的見地正,老和尚可能印可我,印證我。如果我的見解不正,老和尚的棒子就來了,打得你頭破血流,狼狽逃竄。有的是藏鋒問,暗藏殺機,他提個問題,好象是很平和,但裡面可是布了陣的,有機關。所以,「若不雲門也不奈他何。」若不雲門祖師心明眼亮、手快腳快的,這樣的問題一般的就不知道怎麼回答了,或者回答了不是那麼很高明。

雲門有這般手腳,他既將問來,不得已而應之。何故作家宗師,如明鏡臨台,胡來胡現,漢來漢現。」真正高明的人,他一塵不染,心如明鏡獅子來了,他鏡子裡面是個獅子老虎來了,他鏡子裡面是個老虎蜈蚣來了是個蜈蚣;你天龍八部來了是個天龍八部;你地獄眾生來了,他現的是地獄眾生。所以是「明鏡臨台,胡來胡現,漢來漢現」。

「古人道:『欲得親切,莫將問來問。』何故?問在答處,答在問處。從上諸聖,何曾有一與人?那裡有禪道與爾來?爾若不地獄業,自然不招地獄果;爾若不天堂因,自然不受天堂果;一切業緣,皆是自作自受。」這裡面,圓悟祖師就把這個話留在一邊,就象奇兵致勝一樣,他不給你堂堂正正解釋雲門祖師的「倒一說」,他繞一個圈,繞到一邊。但是,關鍵就是什麼呢?「從上諸聖,何曾有一與人?那裡有禪道與爾來?」大家要知道,我們學禪,我們學道,一定要學到實處,這個真正的實處是什麼?真正的實處就是沒有一與人,沒有禪道傳你啊!沒有禪道可傳的——這個就是實法,這個就是從上諸聖心心相印,不傳之秘啊!所以,如果我們不造地獄業,當然就不地獄果;我們不去天堂的業,自然就不天堂的果。一切業緣,皆是自作自受這就是前面說的「要善觀時節因緣」。

古人分明向爾道:若論此事,不在言句上。若在言句上,三乘十二分教,豈是無言句?更何用祖師西來?」什麼叫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既然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那就不言語上,不然他也不會叫教外別傳。如果在言語上,三乘十二分教,《大藏經》里說了那麼多老佛爺說法四十九年,談經三百餘會,豈是無言句?既然有這么多言句,更何用達磨祖師西來呢?

「前頭道『對一說』,這里卻道『倒一說』,只爭一字,為什麼卻有千差萬別?且道,聱訛在什麼處?所以道,法隨法行,法幢隨處建立。」雲門祖師前面是「對一說」,這里卻是「倒一說」,一個「對」,一個「倒」,就這一個字差別這一個字差別,為什麼有千差萬別?前面是問「一代時教」,這里問的是「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時如何」。面對這個差別雲門祖師的回答當然也得差別。這裡面機關在什麼處?那麼,「法隨法行,法幢隨處建立。」到底是怎麼建立的呢?要理解這個也不難,大家好好憶念虛公老和尚,好好想想我們的佛源老和尚他們的是怎麼走過來的,他們就是實實在在的「法隨法行,法幢隨處建立。」啊!

「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時如何?只消當頭一點,若是具眼漢,一點也謾他不得。問處既聱訛,答處須得恁么。其實雲門騎賊馬趕賊。有者錯會道:「本是主家話,卻是賓家道,所以雲門雲『倒一說』」。——有什麼死急?!」這里的確「聱訛」,因為「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本來是夾山善會祖師經常使用的提持的語句。他在接人的時候,經常用「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來做提持,來做開示,接引了不少的參學者。但是,這個僧人把這夾山祖師句話,用來直接問雲門祖師,一般的學人,或瞎眼阿師是經不住這個問題問的。

「若是具眼漢,一點謾他不得。」如果你不真正開了眼的,有大手段,有降龍伏虎的手段要想去忽悠他,那是忽悠不了的——他可是眼明心亮的。要給他義理上說,或者是人雲亦雲,把祖師的語句、機鋒轉語借一、二句來對答,那你馬上就現形了。所以,雲門祖師不得了,他用了什麼手段呢?「騎賊馬趕賊啊!」要我來趕你,我沒法趕你,那麼我就借用你的手段,以前說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這樣的手法,就象金庸小說寫的一樣,你看《天龍八部》裡面的「以彼之力,還施彼身」,用這樣的辦法來對待。

「有人錯會道:『本是主家話,卻是賓家道,』所以雲門雲『倒一說』」。這個話傳出來很能迷人的。提問僧人的這個問話,應是開眼主人坐的位子,應由這個主人來發這個問話,結果卻被賓家來用,被參學者來用。這個話的確說得很高,但是,圓悟祖師仍然覺得他不完全,沒巴鼻,——有什麼死急啊?!錯,不是這么回事

「這僧問得好:『不是目前機,亦非目前事時如何?』雲門何不答他別語言,卻只向他道:『倒一說』?雲門一時打破他底,到這里道『倒一說』,也是好肉上剜瘡。何故?言跡之興,白雲萬里,異途之所由生也。設使一時無言無句,露柱燈籠何曾有言句,還會么?若不會,到這里也須是轉動,始知落處。」

我們來看,雲門祖師對他這樣的問話,為什麼不答他其他的言語呢?而用「倒一說」這三個字來料理他。圓悟祖師就說一時打破他的底,揭了他的老底。到這里道「倒一說」,「也是好肉上剜瘡。」因為這樣的問話,高明之極。你稍不留神,你自己就落在他挖的坑裡面去了。他倒是弄好了擒龍伏虎的籠子、羅網,專門下套,想把雲門祖師套上。但雲門祖師不與他做這方面的周旋。所以「一時打破他底」。盡管這樣,都還有好肉上剜瘡的這么一樣疑惑。為什麼呢?「言跡之興,白雲萬里,異途之所由生也。」本來禪宗沒有語言就象德山祖師雪峰祖師所說的:「吾宗無語言,實無一法與人」。沒有語言,不用說。但是,要說,語言一表現出來以後,就白雲萬里啦!

白雲萬里是什麼意思?可以說飄到東邊、飄到西邊,興雲布雨,沒有根啊!語言就是念頭飄來飄去,生滅無相生滅無跡。大家可以這樣去猜,那樣解——「所以異途之所生也」。「設使一時無言無句」,如果雲門祖師歷代祖師面對這樣的提問,他不作回答,而是以無言無句的方式來料理——「露柱燈籠何曾有言句?」不久前,有人在網上提了個問,也是問禪宗的,這一故事,當時我也很搞笑,回了一張貼子,我說:「你問的這個問題,現在廟裡面都很多,都有老佛爺,每個寺廟都有大雄寶殿,你可以老佛爺請教。如果,老佛爺的是印度梵語,你聽不懂。聽不懂,你乾脆到六祖大師里來,六祖大師還坐在南華寺祖殿裡面,你向六祖大師討教。如果,六祖大師說得是唐朝的廣東話,你仍然聽不懂,那你就曹溪邊上抓個石頭,那個石頭一定會跟你說。」

我們看見了雲門的山山水水,你說他們在說法嗎?在說法。它說法,我們會不會呢?不會。會者自會,不會者自不會。那麼「露柱燈籠」不會說話,它不說話,又表現了什麼呢?我們能懂嗎?「所以,若不會,到這里也須是轉動,始知落處。」我們怎樣使我們的心機能夠轉動?象那天我說的這個「轉」字啊,也是花了些功夫來談這個「轉」,尤其這個「六七因中轉,五八果上圓」。我們轉身處怎麼轉?機鋒轉語怎麼轉?這個都是要我們留意的。我們能夠轉動,那麼我們就知道了「倒一說」,「對一說」的落處。這個落處在什麼地方?還是雲門祖師的那個,「一句之中須具三句,就是截斷眾流,涵蓋乾坤隨波逐浪。」你會了這個,再看其他的公案你就比較輕鬆了,基本上能會意了。曹洞的五位君臣臨濟的四料揀、四賓主、四喝等等等的五家的綱宗,實際上都不雲門三句,所以,雲門三句乾淨利索。你們就要在這個方面好好地感覺這就是在雲門里參禪應知的那個「落處」。


後記

2007年中秋,佛源老和尚我說:「你給大家講一講吧。」我說:「講什麼呢?」老和尚說:「《壇經》、《信心銘》、《寶鏡三昧》你都講過了,這次就講《碧岩錄》吧。我來日不多了,希望你能把祖師精神雲門寺多講講,這個家風不能丟,要讓大家都知道。」第二天一早,老和尚與明向大和尚就到佛學院大講堂,叫上教務長布置講堂講堂很大,能坐二百多人。第一天布置比較簡單,上完課後老和尚不滿意,第二天又親往布置,把先把方位調正,又把佛像,香案都布置好,搞得很莊嚴我一上講座,感覺就大不一樣。同時,老和尚不僅讓佛學院的法師、學僧們來聽講,而且讓常住師父們也來聽,對大家說:「因緣難得啊,你們最好去堅持聽下去!」上課時老和尚也坐在下面,為我護持。

早在2001年,我在雲門佛學院就給一批研究僧講過一次《碧岩錄》,講了十餘則,但錄音弄丟了。2006年在成都龍江書院時,香港願炯法師、衍憨法師讓我講,也是講了十餘則。但上二次講都遠不如這次講的感覺好,因為這次我必須傾力而講,這是佛源老和尚的心願啊!

上一年老和尚雲南大理為聖光法師送座,回雲門就折了腿骨,在廣東醫院用鈦鋼接了腿骨,但身體一直不好,曾多次「示疾」。但常住護法們難舍老和尚,一再祈請老和尚去醫治,於是就成了廣東醫院的「常客」。這次講《碧岩錄》,原欲一氣呵成,講上三五個月,哪知才講了一個月廣東醫院通知和尚接受化療,我也只好放下講課,隨著老和尚醫院去了。三講《碧岩錄》,都是開講則止,大概只應如此吧——這次所講的第十五則才講了一半啊。

今年正月二十九是老和尚圓寂周年的紀念日,我把這十五則的講記放在博客上,作為對老和尚的追思與懷念。說實話,四十年來,我親近過不少善知識,也包括禪門內的,但放下談玄說妙而純以本分示人的,唯佛源老和尚一人而已!嗚呼!老和尚其歸來!

二十多萬字的文字,是韶關葉濤君在2008年用半年多的時間,根據錄音整理的,特在此表示感謝。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