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師問南泉:「如何是道?」泉雲:「平常心是道。」師雲:「還可趣向否?」泉雲:「擬向即乖。」師雲:「不擬爭知是道?」泉雲:「道不屬知、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虛豁,豈可強是非也。」師於言下,頓悟玄旨,心如朗月。
「如何是道?」,對這樣的問題,不知者自然不知,完全無法回答。知者往往啞口無言,不知該對問者如何回答。唯有那些似懂非懂,似是而非者,常常是口若懸河,論說非常,而貽笑於識者,誤導於後學。老子早就說過:「道可道,非常道」,佛更常以「不可說,不可說」、「不可思議」、「非分別思量之所能及」一類的法語來回答對無上菩提的探詢。南泉和尚的「道不屬知」,也恪守了這一原則。
那麼,道不可知嗎?也不是。南泉和尚在否定了用「知」來把握大道的同時,也否定了「不知」。其中有兩層意義:其一是否定了「道不可知」的妄見,其二是否定了那些以不知為知,以不知為道的妄見。這二者,在佛教內,在禪宗內都大有其人。「知是妄見,不知是無記」,兩面開光,著實有力。這樣的開示,對參禪者有固岸導流之功用,於事於理,都不容質疑。
知或不知,不過是心與境之間緣起中的一些境象、內容而已,都僅是人的認識上的一種屬性,在精神上、生命上僅屬部分的功能,而決非其全體。而道則是全體的全體。
有人也許會說:「禪宗內不是常說立處即真,一即萬,萬即一嗎?所以個別就是普遍,部分就是全體。」的確,禪門里的過來人常作如是之說,而未入門者則常常將這種悟入的實相作哲學似的理解。當然,佛學內有關哲學和辯證法的精妙論說不勝枚舉,但佛法畢竟不等於哲學或辯證法。佛教,特別是禪宗講的是修行和實證,決非僅僅停留在思辨之上。而頓悟,更不容有半點思維的程序混在其中,不然又怎麼能稱「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呢!
道是全體,要見道就必須頓悟,離開頓悟之見都僅僅是部分。知的屬性就是「言語道」或「心行處」,必然是遵循邏輯的河道,在內容的時間和空間中流淌。所以,不論這個知的內涵有多大,內容有多廣,都僅僅是有限和部分。既有知,必有不知或未知在它的前面。但道是不二的,「道不屬知、不知」關閉了思維分別之門,而開啟了頓悟之門,禪門宗師的作略,的確是直截了當,不容思慮的。若一念相應,即得契入。趙州禪師於此「言下,頓悟玄旨」,是其宜也。
「平常心是道。」什麼是「平常心」?為什麼道就是這個「平常心」?既然這個「平常心」等同於道,那就決非常人所津津樂道的那個平常心了。南泉和尚在這里所開示的「平常心」,既非凡,又非聖。非凡,即非眾生們的煩惱心、機巧心;非聖,即非聖賢們的種種勝見、勝解。非凡不難接受,非聖則使人不知所以。其實,這個原則在大乘佛教的經典里早已廣有言說,如《金剛經》雲:「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基於此,才有「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這個「無所住心」,方為南泉和尚所指示的「平常心」。這是沒有污染、沒有附著的心的本然,也就是六祖大師所指示的「本來面目」。
心有極其豐富的內涵和功能,佛教內各宗各派,特別是唯識宗對心有極其嚴密和深刻的揭示,這里無須加以介紹。當然,禪宗對這個心自有它獨特的見解和體證。這個見解和體證,也就是南泉和尚所說、趙州禪師所悟的「平常心」。
對「平常心」,《般若心經》中有一段開示可以說是揭了底的,這就是「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許多學習《心經》的人都把這段極為重要的、使人言下知歸的開示當作一則哲學論斷,用作概念上的思辨而已。殊不知,這一段經文恰恰是對每個學修者的心體——道體的最佳表達,同時也是修道體證的無上大法。在這里,還是因果不二的最高原則。
為什麼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為什麼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正是因為這個心是「不生不滅」的,也是「不垢不凈」的,還是「不增不減」的。對這個大道本源的心,誰能加以生滅垢凈和增減呢?眾生之所以是眾生,恰恰是生生世世、時時刻刻不停地對這個大道本源的心,去妄加生滅垢凈增減。這樣怎麼免得了「住色生心」,乃至「住聲香味觸法生心」呢?所以,修行的功夫,還是得回到這個「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上來。只需在心念上不去妄生妄滅,妄垢妄凈,妄增妄減,這個「平常心」的「本來面目」就現現成成、明明白白地與你同在。所以祖師們常說「舉念即乖」、「一切現成」,又說「毫釐繫念,三塗業因;暼爾情生,萬劫羈鎖。」
如果功夫上達到這個火候,這個「平常心」自然就「猶如太虛,廓然虛豁」了。心無所住,道眼明白,於理於事,就會無礙圓融,自在解脫,豈不快哉!
修行之人雖多,但牢牢盯著大道的人少。若初發心,乃至盡形壽都在道上,焉有不得入門之理?趙州禪師自見道後的百年間,可以說是須臾未曾離也。五百餘條語錄,全都是從這「平常心」—道上化出,著實精采。下面引兩位祖師的詩偈,用以頌贊這個「平常心」。先看牛頭法融禪師所頌:
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
曲譚名相勞,直說無繁重。
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
今說無心處,不與有心殊。
再看圓悟克勤禪師所頌:
遇飯吃飯,遇茶吃茶。
千重百匝,四海一家。
解卻粘,去卻縛。
言無言,作無作。
廓然本體等虛空,
風從虎兮雲從龍。
歸根結底,修行還是得體證這個平常心,並在日用中調好這根弦才行。
(2)
南泉上堂,師問:「明頭合,暗頭合?」泉便歸方丈。師便下堂,雲:「這老和尚被我一問,直得無言可對。」首座雲:「莫道和尚無語,自是上座不會。」師便打。又雲:「這棒合是堂頭老漢吃!」
見性之人,便自有出路,平常人奈何他不得,明眼人亦奈何他不得。不見臨濟大師悟前吃棒有分,悟後即先掌大愚,繼掌黃檗,一派意氣風發的境象。趙州禪師也是如此,更先於臨濟而為之標榜。
圓悟禪師雲:「一機一境,一言一句,且圖有個入處。好肉上剜瘡,成窠成窟。大用現前,不存軌則,且圖知有向上事,蓋天蓋地,又摸索不著。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不涉二途,如何即是?」
趙州禪師開悟之後,在南泉煉禪二十餘年,與南泉和尚機境相對,言句相往,在南泉道場演示了幕幕無上大法,既歷煉了自己,又開示了後學。須知,此事原不在言句上,故「明」、「暗」皆誤。「明」者,知也;「暗」者,不知也。趙州禪師明知故問,南泉和尚豈落他圈套,故不語而歸方丈。解鈴還須系鈴人,趙州禪師雖下堂,還須回互,以撈回本錢,故有「這老和尚被我一問,直得無言可對」之說。此機此境,首座不識,下語又錯,趙州不打他便非趙州。又說:「這棒合是堂頭老漢吃!」。大用現前,不存軌則。向上之事,垂示人天。這里若明得,則明頭合,暗頭合。若不明得,則明頭亦不合,暗頭亦不合,而吃棒有分。
(3)
師問南泉:「知有的人,向什麼處去?」泉雲:「山前檀越家作一頭水牯牛去!」師雲:「謝和尚指示!」泉雲:「昨夜三更月到窗。」
「知有」,乃宗門內的行話,謂已明心見性的過來人。幾十年後,洞山良價禪師在供養其師雲岩和尚時,有僧問他:「未審先師還知有也無?」洞山雲:「若不知有,爭解恁么道?若知有,爭肯恁么道?」又過了二三十年,雲門文偃禪師問曹山本寂禪師:「密密處為什麼不知有?」曹山雲:「只為密密,所以不知有。」由此可見,趙州禪師此問極為有力。
溈山靈祐禪師曾雲:「若也單刀直入,則凡聖情盡,體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趙州禪師之問,是直透向上一路。南泉和尚之答,更是破常人希聖求異之心。趙州禪師心意相通,故「謝和尚指示。」南泉和尚「昨夜三更月到窗。」又是何話語?三更乃半夜子時,子時到窗之月乃下弦月,乃十五月圓之後。南泉和尚以此來指示悟後功夫。於此,保寧仁勇禪師有頌雲:
拽脫鼻頭何處是?
亂拋泥水恣縱橫。
日斜倒坐騎驢去,
又見東山片月生。
(4)
師在南泉作爐頭,大眾普請擇菜。師在堂內叫:「救火!救火!」大眾一時到僧堂前,師乃關卻僧堂門,大眾無對。泉乃拋鑰匙從窗內入堂中,師便開門。
寺院叢林聚眾修行,雖是晨鐘暮鼓,朝誦晚課,仍得貴有活路活眼,以警醒大眾的心智耳目。趙州閉門呼救,南泉拋鑰入窗,導演了一場「摩訶般若波羅蜜」的喜劇。不然,則廟門緊閉,三界不通,一潭死水,般若從何而有?
(5)
師在南泉井樓上打水次,見南泉過,便抱柱懸卻腳,雲:「相救!相救!」南泉上扶梯,雲:「一二三四五。」師少時間,卻去禮謝,雲:「適來謝和尚相救。」
見道之人通身是眼,全身是戲,故時時事事都可以演為教化之章。禪者,活潑潑也,非枯木死灰。今家庭父母警示幼兒,常猛喝:「一二三。」盡收立竿見影之效。參禪之學人,能於「一二三……」的緊迫讀數中當下開眼么?
(6)
南泉因東西兩堂爭貓兒,泉來堂內,提起貓兒雲:「道得即不斬,道不得即斬。」大眾下語,皆不契泉意,當時即斬卻貓兒了。至晚間,師從外歸來,問訊次,泉乃舉前話了,雲:「你作么生救得貓兒?」師遂將一隻鞋戴在頭上出去。泉雲:「子若在,救得貓兒。」
這則公案極難湊泊,圓悟禪師在《碧岩錄》中提持雲:「意路不到,正好提撕。言詮不及,宜急著眼。若也電轉星飛,便可傾湫倒岳。眾中莫有辨得的么?」所以,若欲耗神弄巧,全是白費功夫。這公案是「意路不到」、「言詮不及」的。若能在此「提撕」、「著眼」,在「電轉星飛」的剎那間明得南泉之意,如趙州一樣,便「救得貓兒了」。趙州將鞋戴在頭上出去,又是何意思?令人團團生疑。若自己試著「出去」,或許會雲開月現。
圓悟禪師在《碧岩錄》中雲:「但向當鋒劍刃上看,是有也得,無也得,不有不無也得。所以古人道:窮則變,變則通。而今人不解變通,只管向語句上走……」又評趙州雲:「他參活句,不參死句,日日新,時時新,千聖移易一絲毫不得。須是運出自己家珍,方見他全機大用。他(趙州)道:『我為法王,於法自在』……」
窮通日新,於法自在,非頂門開眼,孰能當之?古人於此公案贊頌甚多,今試舉二頌,先看汾陽善昭禪師所頌:
兩堂上座未開盲,
貓兒各有我須爭。
一刀兩斷南泉手
草鞋留著後人行。
再看佛印禪師所頌:
手把狸奴定生死,
禪人空使口相爭。
趙州救得成何事?
恰似天明打五更。
(7)
師問南泉:「異即不問,如何是類?」泉以兩手托地,師便踏倒,卻歸涅槃堂內叫:「悔!悔!」泉聞,乃令人去問:「悔個什麼?」師雲:「悔不更與兩踏。」
南泉和尚常以「水牯牛」自喻,亦常雲:「道個如如早是變了也,今時師僧須向異類中行。」這是在見地上見與行的分野,趙州把「異類」二字撕碎,表明自己在行上而不落於見上。南泉和尚「兩手托地」以示「異類中行。」趙州「踏倒」,以示對異類的超越。再歸涅槃堂以示圓滿,而「悔悔」則一概不住。這里也透露出趙州日後「有佛處不得住,無佛處急走過」的先機,而何況「狸奴白牯」!
(8)
南泉從浴室里過,見浴頭燒火,問雲:「作什麼?」雲:「燒浴。」泉雲:「記取來,喚水牯牛浴。」浴頭應諾。至晚間,浴頭入方丈,泉問:「作什麼?」雲:「請水牯牛去浴。」泉雲:「將得繩索來否?」浴頭無對。師來問訊泉,泉舉似師。師雲:「某甲有語。」泉便雲:「將得繩索來否?」師便近前,驀鼻便拽。泉雲:「是即是,太粗生。」
當時學佛之人佛見太重,好聖求異之心難息。因於此,南泉和尚高唱異類中行,並以身作則,在南泉道場率眾演示。浴頭知而不會,故於「繩索」不知所雲。趙州「臨機不讓師」,方能「驀鼻便拽。」「是即是,太粗生」,則表現出南泉和尚為師的風範。這里「粗細」何在?
(9)
師問南泉:「離四句、絕百非外,請道。」泉便歸方丈。師雲:「這老和尚,每常口巴巴地,及其問著,一言不措。」侍者雲:「莫道和尚無語好。」師便打一掌。
「四句」,即中觀中的有、無、非有非無、亦有亦無這四種論式。「百非」即只破不立,否定一切。這是人類意識和邏輯的根本功能,也是人類理性的根本屬性。禪宗講:「不立文字」、「言語道斷」,必然要對「四句」、「百非」作質上的超越。南泉不語而歸方丈,是對趙州所問的最佳回應。趙州節外生枝,垂竿拋釣,果然侍者上鉤。侍者似識南泉意,但不識趙州意,故依然不識南泉意。其中曲折,唯會者會。智門光祚禪師有頌雲:
離四句,絕百非,
作者粗諳識得伊。
跳下禪床便歸去,
從他鷂子搏天飛。
(10)
南泉一日掩卻方丈門,把灰圍卻門外,問僧雲:「道得即開門。」多有人下語,並不契泉意。師雲:「蒼天!蒼天!」泉便開門。
古叢林中,一機一境,皆是煉禪之洪爐。南泉和尚以此機此境示人,可謂平地起波瀾,令人不知所措。若於此,動念即乖,開口便錯。趙州兩呼「蒼天!」,廣而無涯,泛而無義,似有言,似無言,將南泉放在一旁,以不了了之,南泉不得不出。
(11)
師問南泉雲:「心不是佛,智不是道,還有過也無?」泉雲:「有。」師雲:「過在什麼處?請師道。」泉遂舉,師便出去。
眾生執迷,實可悲可嘆,自六祖、馬祖大闡「即心是佛」之法門以來,眾生隨即執持,故馬祖不得已又以「非心非佛」、「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破之。但眾生執持已深,馬祖之後,南泉和尚數十年,大唱「心不是佛,智不是道」以破眾生執迷,又親踐「異類中行」以啟導之。趙州於此設問,似又翻上一層:凡有言說,俱無實義。道在行,不在言,故不論即心即佛,非心非佛,若無行,皆為數他人珍寶,故有過。知過而不改,其過更甚。「泉遂舉,師便出去」,趙州以行不以言示人,與南泉配合得天衣無縫。習公案者於此當留心。
(增補)
趙州問:「道非物外,物外非道。如何是物外道?」師(南泉)便打。州捉住棒曰:「已後莫錯打人去。」師曰:「龍蛇易辨,衲子難謾。」
日用之謂道,平常心是道,如此等等,皆非物外。但大道非物,物外非道,離此二途,如何見道?趙州劍刃上行,向南泉直詢「物外道」早是胸有成竹,方能於南泉行棒之時捉棒,且曰「已後莫錯打人去。」道不在言句上,若悟之人,氣象自非常人,故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粗言細語,皆妙盡其意。故南泉贊之曰:「龍蛇易辨,衲子難謾。」
(12)
師上堂謂眾曰:「此事的的,沒量大人,出這里不得。老僧到溈山,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溈山雲:『與我將床子來。』若是宗師,須以本分事接人始得。」時有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庭前柏樹子。」學雲:「和尚莫將境示人。」師雲:「我不將境示人。」雲:「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雲:「庭前柏樹子。」
「柏樹子」話頭,乃禪宗內千古絕唱,膾炙人口,誰不樂道?然於此驀直去的又有幾個?先且看此公案的緣起。趙州上堂,雲:「此事的的,沒量大人,出這里不得。」注意「此事」、「這里」和「沒量大人」。「此事」即道,這里即道—禪宗內的「當下」、「即今」,皆與之同義,誰也不能超然於其外。祖師西來意—明心見性,即當明於此,見於此。故沒量大人,亦出「這里」不得。
當年趙州訪溈山,有僧問西來意(《祖堂集》記為趙州問溈山),溈山雲:「與我將床子來。」趙州贊雲:「若是宗師,須以本分事接人始得。」宗師非講師,講師以言語接人,宗師以本分事接人。當年龍牙以「西來意」問翠微,翠微雲:「與我過禪板來。」龍牙過禪板與翠微,翠微接得便打。龍牙再問臨濟,臨濟雲:「與我過蒲團來。」龍牙過蒲團與臨濟,臨濟接得便打。這皆是本分宗師行本分之事,原不欲在言句上瞎人眼目而直示本分—直示真性。
趙州終老一生少用棒喝接人,其言句卻透出本分,故舉上公案。有僧問西來意,趙州雲:「庭前柏樹子。」此亦本分事接人,那僧作境會,不服,故雲:「和尚莫將境示人。」趙州無須去辯,只說:「我不將境示人。」那僧再問,趙州再答:「庭前柏樹子。」趙州若無再答,這本分尚無從透出,「柏樹子」難免作境會。妙就妙在再答,不知有多少人於此開眼。
圓悟禪師於《碧岩錄》中說本分事雲:「道無橫徑,立者孤危。法非見聞,言思迥絕。若能透過荊棘林,解開佛祖縛,得個秘密田地,諸天捧花無路,外道潛窺無門。終日行而未嘗行,終日說而未嘗說。便可以自由自在,展啐啄之機,用殺活之劍。直饒恁么,更須知有建化門中,一手抬,一手搦,猶較些子。若是本分事上,且得沒交涉。作么生是本分事?」
歷代宗師,對柏樹子話贊頌極多,此間試舉三頌。先看雪竇重顯禪師所頌:
千里靈機不易親,
龍生龍子莫因循。
趙州奪得連城璧,
秦王相如總喪身。
再看黃龍慧南禪師所頌:
趙州有語庭前柏,
禪者相傳古到今。
摘葉飛花雖有解,
須知獨樹不成林。
再看天衣義懷禪師所頌:
趙州庭前柏,
三冬刮地寒。
處處綠楊堪系馬,
家家門下透長安。
公案與相關偈頌,望有心者自去了斷。
(13)
師又雲:「老僧九十年前,見馬祖大師下八十餘員善知識,個個俱是作家。不似如今知識,枝蔓上生枝蔓。大都是去聖遙遠,一代不如一代。只如南泉尋常道:『須向異類中行』,且作么生會?如今黃口小兒,向十字街頭說葛藤、博飯噇、覓禮拜,聚三五百眾,雲:『我是善知識,你是學人』。」
趙州八十猶行腳,八十餘歲方住趙州觀音院。其見馬祖門下尊宿,自當是青壯年之際。語錄及燈錄中,可見趙州參百丈、葯山。再考趙州行腳路線,馬祖門下尊宿之寂年,且與南泉交往密契者,應還有杭州齊安、歸宗智常、五洩靈默、池州智堅及在皖、鄂、湘、浙、贛等諸多尊宿。馬祖「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為一方宗主,轉化無窮」,其盛大可知,其高明可知。六祖雲:「若不自悟,須覓大善知識,解最上乘法者,直示正路。是善知識有大因緣,所謂化導,令得見性。一切善法,因善知識能發起故。」趙州廣參博聞,故宜其為「古佛」。
禪宗唯貴本分見地,若於知見上生葛藤枝蔓,是愈多知而道愈遠,愈求解而縛愈堅。南泉直示「異類中行」,去知見而導之正行也。若不知行,弄口舌而自炫,故趙州恥之。
(14)
僧問:「如何是清凈伽藍?」師雲:「丫角女子。」雲:「如何是伽藍中人?」師雲:「丫角女子有孕。」
真如自性,非清非濁,非凈非染,故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其五蘊身皆可謂「清凈伽藍」,而不分男女老幼。人若能將這五蘊身視為清凈伽藍,則無處不是道場,無處不可修道、行道。雖「丫角女子」,亦不可疑惑也。那僧頭上安頭,再問「伽藍中人」。趙州將錯就錯,答以「丫角女子有孕。」問在答處,答在問處,絲絲入扣。這鐵棘藜,須滿口咬下,便知「孕」在何處。
其後百年,有僧問智門光祚禪師:「如何是般若體?」智門雲:「蚌含明月。」又問:「如何是般若用?」智門雲:「兔子懷胎。」端的與趙州一鼻孔出氣。圓悟禪師於此拈提雲:「聲前一句千聖不傳,面前一絲長時無間。凈裸裸,赤灑灑,頭蓬鬆,耳卓朔。且道作什麼生?」
汾陽善昭禪師於此有頌雲:
橫胸抱腹藏龍種,
剖膽披肝觸鳳胎。
勿謂此兒容易得,
須知出自痛腸來。
再看海印信禪師所頌:
咄!這老竭,得恁么饒舌,
清凈伽藍,一時漏泄。
金剛門外笑哈哈,
菩薩堂中聲哽咽。
其中滋味,當著力參!
(15)
問:「承聞和尚親見南泉,是否?」師雲:「鎮州出大羅卜頭。」
當時有的行腳僧,走南闖北,多見作家,雖未留下姓名,其與祖師問答之句,亦與天地長久,日月同輝。這僧問話中暗布陷阱,若非明眼人,則陷了進去,出身不得。於此公案,圓悟禪師評唱雲:「這僧也是個久參的,問中不妨有眼。爭奈趙州是作家,便答他道『鎮州出大羅卜頭。』可謂無味之談,塞斷人口。這老漢大似個直拈賊相似,爾才開口,便換卻爾眼睛。若是特達英靈的漢,直下向擊石火、閃電光中,才聞舉著,剔起便行。苟或佇思停機,不免喪身失命……他家自有通霄路,不見僧問九峰:『承見和尚親見延壽來?』峰雲:『山前麥田熟也未?』正對得趙州答此僧話,渾似兩個無孔鐵鎚。趙州老漢是個無事的人,爾輕輕問著,便換卻爾眼睛。若是知有的人,細嚼來咽。若是不知有的人,一似渾崙吞個棗。」
有關偈頌亦甚精采,先看海印信禪師所頌:
陶潛彭澤唯栽柳,
潘岳河陽只種花。
何似晚來江上望,
數峰蒼翠屬魚家。
再看大慧宗杲禪師所頌:
參見南泉王老師,
鎮州羅卜更無私。
拈來塞斷是非口,
雪曲陽春非楚詞。
(16)
兩百年後,著名的「黃龍三關」第一關即是「人人盡有生緣,上座生緣在何處?」不知使多少參禪者卻步。趙州之答,忽兮恍兮,把人推至威音王前,實為宗師答話並向上提持之典範。「西邊,更向西。」是如此之親切,如此之體貼,當下會去,天下太平。若涉佇思,那就可惜這九轉金丹了。
(17)
問:「法無別法,如何是法?」師雲:「外空,內空,內外空。」
佛有偈雲:「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成法?」是天台有一念三千,賢首有六相圓融。若說禪宗,則一切現成。此僧之致問,似教非教,似禪非禪,都不好答他。趙州也不棒,也不喝,也不去語機鋒轉語,亦以似教非教,似禪非禪之語答他。「外空,內空,內外空。」,任是獅子亦無從下口。此語若作義理會,則辜負趙州了也。
(18)
問:「如何是佛真法身?」師雲:「更嫌什麼!」
當年夾山於京口聚眾,講「法身無相」,受到道吾之哂,指參船子,方明此事。故論月必當見月,方有資格言說。指月之方多,說指而不見月,其指何用。趙州直襲中軍,當下直指。「更嫌什麼!」撩過「一切現成」、「切忌從他覓」等語,直下揭開,真是痛快侃切。
(19)
釋迦拈花,迦葉微笑,到達磨一葦渡江,九年面壁。西天二十八祖,東土六祖所傳的就是一個「心地法門」。什麼是「心地法門」?就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這一法門。「古今榜樣」一是表彰了歷代祖師,二是現場示範,誰能在這一問一答中頓悟「心地法門」呢?
當年有人問馬祖:「如何是西來意?」馬祖雲:「即今是什麼意?」屍利禪師問石頭:「如何是學人本分事?」頭曰:「汝何從吾覓?」(即是自己的本分事,怎麼能到我這兒來覓呢!)包括極多的範例,都能使人言下知歸,而進入心地法門。趙州老和尚端的是言不虛發,發且必中。
(20)
-問:「如何是賓中主?」師雲:「山僧不問婦。」問:「如何是主中賓?」師雲:「老僧無丈人。」
此僧乃曹洞宗人,曹洞有君臣、賓主等五位之說,以明體用之回互。然大道絕待,佛法不二,趙州端坐主位,一個「不」,一個「無」,以師家本分與那曹洞僧點出眼目,不知那僧會也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