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成居士:《趙州禪師語錄》壁觀卷中(261-280)

  (261)

  問:「寂寂無依時如何?」師雲:「老僧在你背後。」

  往來趙州門下多實修者,若無真切之體驗,決難致如是之問端。學者勤修止觀得法得路,亦能人我雙忘、能所雙泯而感「寂寂無依」。然此非究竟,尚須向上提持。是以後日雲門大師有雲:「光不透脫,有兩般病,一切處不明,面前有物是一。又透得一切法空,隱隱地似有個物相似,亦是光不透脫。又法身亦有兩種病,得到法身,為法執不忘,己見猶存,坐在法身邊是一。直饒透得法身去,放過即不可,子細檢點來,有甚氣息,亦是病。」此乃實修者路途之障也,雲門與之一一點破,畏人自誤也。趙州風格與雲門不同,而直截了當,「老僧在你背後」—此是有,是不空,「寂寂」奈其何?若能因之轉身,則枯木龍吟,石女起舞矣。

  五祖法演禪師,初於成都習唯識、百法。因聞菩薩入見道時,智與理冥,境與神會不分能證所證。西天外道嘗難比丘曰:「既不分能證所證,卻以何為證?」無能對者,外道貶之,令不鳴鍾鼓,反披袈裟玄奘法師至彼,救此義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乃通其難。法演雲:「冷暖則可知矣,作么生是自知的事?」數年間廣入叢林,廣參知識,終於白雲會下,了此大事,為北宋末楊歧之一大宗師。

  (262)

  問:「如何是伽藍?」師雲:「別更有什麼?」雲:「如何是伽藍中人?」師雲:「老僧與闍梨。」

  「伽藍」者,僧寺也;「伽藍中人」,僧人也,如此雲雲,那僧又何須去問趙州,此所謂平常話里有殺機也。「如何是伽藍?」那僧之問,意在句外,似無招之劍,已將趙州罩住。趙州雲:「別更有什麼?」其中空無一物,令那僧無法中的。那僧收此一問,卻又問道:「如何是伽藍中人?」亦是快捷淋漓。趙州雲:「老僧與闍梨。」臨濟雲:「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兩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趙州這里,是「奪」,是「不奪」?

  (263)

  問:「二龍爭珠,誰是得者?」師雲:「老僧只管看。」

  佛魔相與,凡聖相勘,煩惱菩提相轉,恰似二龍爭珠。修行者常在其中躊躇徘徊,不知下腳之處,更不知誰是得(勝)者。常言道,無魔不成佛,無佛難降魔。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非實修者,決難見此光境,亦因此而惑於抉擇。好個趙州,「老僧只管看」,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於孤峰頂上,妙高峰頭,看這雲起雲落,日往月來,煞是大自在人。此乃趙州得力處道出,為學者點出性上之光明學者當於此留意。圓悟克勤禪師有頌雲:

  風雲頭角里粼皴 ,
  苦死交爭額上珍。
  凈洗眼來閑地看,
  老僧未免費精盡。
  咦庵鑒禪師亦有頌雲:
  珠在浪花深處白,
  拏雲飂霧志悠哉。
  老僧只管從邊看,
  得失從渠眼自開。

  (264)

  問:「如何是離因果的人?」師雲:「不因闍梨問,老僧實不知。」

  「離因果」者,不落因果也,此又一野狐禪之問端。趙州不用百丈五百年野狐身」故事警示人,而雲:「不因闍梨問,老僧實不知」之語開示之。修道是因,證道是果;造業是因,受報是果,此法之常理。若證道之人,即「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此為眾多修行者所惑也。百丈雲:「不昧因果」,足以廓清眾惑。趙州雲:「不知」,是欲讓人自了其惑。在外廓清與在內自了,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則教化無遺矣!

  (265)

  問:「眾盲摸象,各說異端,如何是真象?」師雲:「無假,自是不知。」

  佛經有「盲人摸象」故事,最能引人深思。分別知見,不異「眾盲摸象」。以分別知見而說真如,似如「異端」一般。如何是「真象」——真如呢?趙州雲:「無假。」真如之於人也,個個圓成,一派現成,何假之有?雖「無假」,人「自是不知」。洞山《寶鏡三昧》雲:「夜半正明,天曉不露」,正標明此境。「夜半」者,無思無慮之時真如渙明無遺。「天曉」者,有思有慮之時真如而不見。是真如不可以智知,不可以識識」確矣!然則何以見之?

  (266)

  問:「如何是第一句?」師咳嗽。雲:「莫便是否?」師雲:「老僧咳嗽也不得?」

  此僧當從臨濟會上來,劈面便問「第一句」。趙州慣於從別處點出風景,雖「咳嗽」,亦穩坐「第一句」中。那僧「是否」之問,已是刻舟求劍之舉,故趙州為他輕輕抹去,雲:「老僧咳嗽也不得?」不知那僧是否能「失之東隅,得之桑榆」。

  (267)

  問:「大海還納眾流也無?」師雲:「大海道不知。」雲:「因什麼不知?」師雲:「終不道我納眾流。」

  百川歸海,乃眾生皆知之理。以海喻真如,以百川喻知見真如還容納知見否?趙州不雲容納,而雲:「不知」,何也?若言知,則此真如,亦一知見也。若實「不知」,真如則為死物,亦非真如也。故趙州在「不知」前,還加一「道」字。那僧問:「因什麼不知?」趙州雲:「終不道我納眾流。」海納百川,法爾如是,與知、不知,言、不言毫無交涉。真如之性亦復如是,如於此上多生枝節,即畫蛇添足,非本朴純真矣。

  (268)

  問:「如何是毗盧師?」師雲:「毗盧、毗盧。」

  有比最大的大么?有比最小的小么?立此問者,其義自墮。為不負所問,亦可以子之矛擊子之盾雲:最大最小。毗盧乃法身佛,萬佛之根本也,其有師否?亦可因之答曰:「毗盧,毗盧。」

  (269)

  問:「諸佛還有師也無?」師雲:「有。」雲:「如何是諸佛師?」師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趙州這里,非與那僧論諸佛淵源。所論淵源,「古佛應世,綿歷無窮,不可以周知而悉數也」(見《五燈會元卷一·七佛》)。阿彌陀佛,無論顯密,皆不可思議趙州此雲,非顯非密,不外以常人之稱名舉念,而透出禪宗的用處。讀趙州語錄,最要緊處在將自己放在其中,如親參叩趙州老漢一般,或可品出妙處和消息。

  (270)

  問:「如何是學人師?」師雲:「雲有出山勢,水無投澗聲。」雲:「不問者個。」師雲:「是你師不認?」

  易雲:「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老子雲:「道法自然」,此中國古哲之見處也。以禪宗言,念頭的「出入」,乃是悟道的關,何況念頭「出入」時,有時如「雲有出山勢」,有時如「水無投澗聲」,能於此品嘗出法味,真是勝於有師了。那僧不明趙州用處,故雲:「不問這個。」趙州如他老子一般,訓斥雲:「是你師不認?」真是愛之切,責之深!

  (271)

  問:「諸方盡向口裡道,和尚如何示人?」師腳跟打火爐示之。雲:「莫便是也無?」師雲:「恰認得老僧腳跟。」

  「諸方」者,諸方叢林,諸山尊宿也。從來師道,無演說無以化人,那僧以為道不可說,故貶之以問趙州。既不向「口裡道」,趙州聊以「腳跟打火爐示之」。那僧如獵犬相似,嗅著便上,「莫便是也無?」鼻頭已被趙州穿卻也,故趙州雲:「恰認得老僧腳跟。」臨濟有「探竿影草」之喻,而趙州用得最多且妙。

  (272)

  問:「不行大道時如何?」師雲:「者私鹽漢。」雲:「卻行大道時如何?」師雲:「還我公驗來。」

  趙州答話之巧,於此又可見一斑。「不行大道」,原是禪宗教外別傳之蹊徑。即所謂「丈夫自有衝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也。此道上人方可以語,非學舌人語也。趙州戲斥雲:「私鹽漢」,唐代販私鹽者,自不敢行「大道」,以其違法也。那僧見趙州語峻,機峰難犯,欲轉無術,只好改口雲:「卻行大道時如何?」趙州明察秋毫:「邪人說正法正法亦是邪」,故雲:「還我公驗來!」,雖行「大道」,也須有官家印驗才可通行。禪宗者,傳佛心者也,有此心印,行、不行大道俱無礙;無此心印,行、不行大道俱關隘難過也。

  (273)

  問:「如何是本來身?」師雲:「自從識得老僧後,只是者,更不別。」雲:「與么即與和尚隔生去也。」師雲:「非但今生,千生萬生亦不老僧。」

  「只是者(這)」,言雖淺,不知多少禪人出這里不得。當年洞山辭雲岩,雲:「百年後忽有人問:還邈得師真否,如何祗對?」雲岩良久,雲:「只這是。」洞山沉吟,雲岩雲:「價闍梨,承當個事,大須審細。」洞山猶涉疑,後因過水睹影,方大悟前旨。乃有頌曰: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殊。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應須恁么會,方得契如如。

  「本來身」即本來面目趙州雲:「自從識得老僧後,只是者,更不別,」是自己識得自己的「這」?還是那僧識得趙州識得的「這」?「這」又是什麼?又與什麼不別?與趙州不別么?與「老僧」不別么?這卻須向洞山「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處會去,不然趙州此語能溺人。那僧果然溺在其中,故雲:「與么則與和尚隔生去也?」只見「不是渠」,不見「正是我」,故有幽明之隔。無怪趙州雲:「非但今生,千生萬生亦不老僧。」人們將「不是渠」、「正是我」打作兩截,不執此,便執彼,如何見得本來面目

  (274)

  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東壁上掛葫蘆多少時也?」

  僧問溈山:「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溈山燈籠雲:「大好燈籠。」僧問石頭:「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石頭雲:「問取露柱。」如此答話者,不啻千百。而趙州又以「東壁上掛葫蘆多少時也」應之,此何謂也?此即當知祖師接機之手段。如何是西來意?須言語道斷、心行處滅時方可明之。然此「斷」、此「滅」之法味又從何而生祖師行棒行喝,施出「截斷眾流」、「涵蓋乾坤」之種種手段,盡為此也。趙州著語,常如太阿之劍,猛地斬斷葛藤。西來意與葫蘆了無交涉,恰恰這無交涉的意外,或可使人得個自家消息來。

  (275)

  問:「方圓不就時如何?」師雲:「不方不圓。」雲:「與么時如何?」師雲:「是方是圓。」

  大道無方,大象無相,非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白。那僧似有所悟,故以此來問趙州。「不方不圓」,趙州亦似肯他。那僧再伸後問,趙州雲「是方是圓。」於此可知,方圓不可執。馬祖雲:「我有時教伊揚眉瞬目,有時不教伊揚眉瞬目。有時揚眉瞬目是,有時揚眉瞬目不是。」是未見道者,為萬法之奴僕;見道者,萬法為奴僕,方圓何足道哉!

  (276)

  問:「道人相見時如何?」師雲:「呈漆器。」

  趙州此語,疑殺天下人在。「道人」者何?見道人也。以何相見?以道相見。道何以見之,各「呈漆器」。死心謂黃庭堅雲:「新長老死,學士死,燒作兩堆灰,向什麼處見?」黃庭堅無語以對。須知,無眼耳鼻舌身意之時主人公在何處相見?漆器者,雖黑而有光亮也,真如之性,果如是乎?萬莫作此見解。於此,南叟茂禪師有頌雲:

  漱石冷冷古澗陰,
  喬松千尺帶寒青。
  多應只看昂霄操,
  誰信根頭有茯苓。
  石田法薰禪師亦有頌雲:
  道人相見問如何?
  舉手寒溫事已多。
  老倒趙州呈漆器,
  岳陽船子洞庭波。

  (277)

  問:「諦為什麼觀不得?」師雲:「諦即不無,觀即不得。」雲:「畢竟如何?」師雲:「失諦。」

  「諦」者,真實不虛也。佛教言諦,有真俗二諦、空假中三諦、苦集滅道四諦等說。此處之問,乃問真如也,真如自在,非觀可得。故趙州據實雲:「諦即不無,觀即不得」。那僧又問:「畢竟如何」,乃情識之殷勤迫切處也。情識一絲一毫未盡尚不可見真如,何況此殷勤迫切之情。故趙州雲:「失諦」。

  (278)

  問:「行又不到、問又不到時如何?」師雲:「到以不到,道人看如涕唾。」雲:「其中事如何?」師唾地。

  「行不到」者,修行未到之處也;「問又不到時」,思慮不到,問亦自然不到。此處最難下語,一者,為其功行不到;二者,真如非功行所能到趙州之答,從第二處向上提持:「到以不到」。老宿們常說:「路途即家舍,家舍即路途。」又雲:「不了了之」。此乃悟真如見地,是知此事非到,非不到,一派圓成,到與不到皆為剩語。次第功行中無處不可向上,若能向上提持,「不到」亦到。若不知向上提持,「到」亦不到。趙州老漢早將此事打成一片,故能雲:「到以不到,道人看如涕唾」。「如涕唾」,稀疏平常,漫不經心也,真如無所不在也。那僧又問:「其中事如何?」趙州以「唾地」示之。宗師之示法,常於破執之中透出消息,是能殺能活,趙州其為傑乎!

  (279)

  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如你不喚作祖師意,猶未在。」雲:「本來的如何?」師雲:「四目相觀,更無第二主宰。」

  要明祖師西來意,原非執於這個話頭。喚作祖師意,未在;不喚作祖師意,亦未在。不見雪峰對玄沙師備雲:「備頭陀何不遍參去!」玄沙雲:「達磨不來東土,二祖不往西天。」雪峰深然之。「達磨不來東土,二祖不往西天」,便無西來意么?如六祖初見五祖時雲:「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見及此,便知祖師意。那僧又問「本來的意如何?」雖又是項上作枷,趙州卻不負他,雲:「四目相觀,更無第二主宰。」當你我目光對接之時主人公又在何處?是我見是他見?自己的歷歷孤明,又何須求他人作證!

  (280)

  問:「不具形儀,還會也無?」師雲:「即今還會么?」

  會與不會,豈關形儀?這里不論是僧是俗,是貴是賤,亦不論行住作卧。要會直下會去即可。「即今還會么?」「即今」者,當下也,此當下一念,若能在非凡非聖、非大非小、非來非去、非形非相處呵呵一笑,手舞足蹈,好消息來也。若說「會」個什麼,又恰如啞子一般,面紅耳赤,指手劃足,卻道不出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