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
「大無慚愧的人」,已見第一百九十四條。雖然如是,若能於此透出,的確是「皆具不可思議」。趙州曾雲:「相罵饒汝接嘴,相唾饒汝潑水」,此豈非「大無慚愧乎?」若透見得實,得平等性智、無分別智,一切皆不動於心,是「皆具不可思議」。然此處必敢「懸崖撒手」才行,我見猶存,焉能知此地風光!是菩提不可思議,煩惱亦不可思議。
(282)
問:「學人擬向南方,學些子佛法去,如何?」師雲:「你去南方,見有佛處急走過,無佛處不得住。」雲:「與么即學人無依也。」師雲:「柳絮,柳絮。」
「有佛處急走過,無佛處不得住」,此趙州之又一句名言。學佛之人,修行一生唯期見佛,為何有佛處反「急走過」?此禪宗格外提持也。當年五祖為六祖講《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六祖言下大悟,早已點出其中機訣。佛在何處?自性真如是佛,唯此一佛,離此無佛。「有佛處」是外佛,佛不在外,故非真佛。趙州前面有雲:「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里坐。」除內里的「真佛」—真如自性之外,金佛、木佛、泥佛、言語佛等皆為「有佛處」,於「有佛處」覓佛,則無佛也,故須「急走過」。須知「有佛處」即「無佛處」,「急走過」即「不得住」。不得住於佛,亦不得住於魔,然則當住於何處?雲:一切皆不得住,凡有所住,皆非菩提,此《金剛經》之旨也,此真如自性之本然也。若於此見得及,放得下,則三世諸佛可攜手同行矣。若於「有佛處」住下,可憐,生生世世不得見佛矣。
此不可思議處也,人情決難湊泊,故那僧雲:「與么即學人無依也。」若會心於趙州,此「無依」即是好消息。若未會心,此「無依」乃是彷徨語。趙州雲:「柳絮,柳絮」,將那僧思慮引向那滿天飛舞的柳絮中。柳絮無依,卻飛舞在春天的氣息中……
(283)
問:「如何是急切處?」師雲:「一問一答。」
如何是「急切處」?飢渴不可耐時?大小便急時?雖是,卻非這僧之問處。這僧之問,乃在「生死事大」這一「急切處」。宗門接人不似教下,故趙州不與他講四諦八苦十二緣起,而雲:「一問一答」。問者「急」,答者「切」;問者之問於問時「生」,於答時「滅」;答者之答,於問前「寂」,於問後「起」。能於此細審念頭之來去起滅,則知趙州之用處矣。
(284)
問:「不藉三寸,還假今時也無?」師雲:「我隨你道,你作么生會?」
三寸者,舌頭也。這僧問話極怪,不憑藉舌頭,還憑藉今時也無?常人聽了,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不知其所指為何?須知這僧問里有眼,如探竿影草似的,把趙州置於「賓」位上。好個趙州,慣於見風使舵,如此之問話亦不能使這個老漢遲疑顧佇,立即以彼之技,還施彼身:「我隨你道,你作么生會?」此時「三寸」何在?「今時」又何在?是「假藉」,是「不假藉」?非明眼人,決難看出其中的刀光劍影。
(285)
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雲:「茫茫宇宙人無數。」雲:「請和尚不答話。」師雲:「老僧合與么。」
又一個問「家風」的,須知趙州的「家風」乃是「無家風」,此「無家風」,卻是趙州的「家風」。「茫茫宇宙人無數」,於此眼界中,族譜門第又是何物?趙州這里已非是「一口吞盡西江水」,更是一口吞盡宇宙了也。那僧是會家,故能於此時雲:「請和尚不答話」。趙州亦能肯他,故雲:「老僧合與么。」一張一弛,一進一退,中規中矩么?不中規中矩么?
(286)
問:「二龍爭珠,誰是得者?」師雲:「失者無虧,得者無用。」
孔子於仁,隨弟子之問答而言辭有別,或曰:「克己復禮」,或曰「愛人」,或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無不見仁矣。「二龍爭珠,誰是得者?」此問亦一而二,二而三矣。趙州曾於此問雲:「老僧只管看。」此時雲:「失者無虧,得者無用。」平實貼切,無過於此。真如自性,人皆有之,不生不滅,故失者無失,自「無虧」。得者無得,自「無用」。若有虧者,非真如也;有用者,亦非真如也。大道無虧,大用無用,雖老莊學者亦知此理,宗門中人更是現身而行矣。
(287)
問:「如何是大人相?」師雲:「是什麼?」
《易經》對「大人相」有如下的描繪:「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佛教的「大人相」就是道人相,也就是指法身。法身無相,故不可說,故趙州反詰雲:「是什麼?」若回答得出,失之千里,若回答不出,於張口結舌之時,或許能體會到法身的模樣。
(288)
有俗士獻袈裟,問:「披與么衣服,莫辜負古人也無?」師拋下拂子,雲:「是古是今?」
袈裟者,僧人之法衣也。趙州門下,往來從學之僧俗不少,此「俗士」亦是趙州門下得開眼之人,故敢在趙州老漢面前致「辜負」之問。唐五代時,叢林對「衲僧」、「行腳漢」、「出家人」等稱謂,皆能循名責實,作為見道、行道人的尊崇。「披與么衣服,莫辜負古人也無?」雖是俗家弟子,也敢與老和尚一拶。趙州拋下拂子,已布下一境,並於此下語雲:「是古是今?」那俗士若會此意,則趙州答話了也。若不會此意,還道什麼「辜負古人」。雖然如此,還須知趙州的向上提持,這老漢慣於為人剝皮抽筋,俗士於此當再脫一層皮。
(289)
問:「如何是沙門行?」師雲:「展手不展腳?」
「沙門行」者,道行也,出家人行住作卧之用處也。趙州雲:「展手不展腳」。若以為趙州是以跏趺坐相答之,則誤矣。洞山當年示人,有「鳥道、玄路、展手」,「展手」者,如鳥振翅而飛也,方能行於鳥道玄路而不留痕跡。展腳則如牛馬,於地上有跡矣。人之用心若能如是,堪稱沙門之行矣。
僧問茱萸:「如何是沙門行?」萸雲:「行即不無,有覺即乖。」別有僧舉似洞山,洞山雲:「他何不道未審是什麼行?」僧遂進此語,茱萸雲:「佛行,佛行。」僧回舉似洞山,洞山雲:「幽州猶是可,最苦是新羅。」僧卻問:「如何是沙門行?」洞山雲:「頭長三尺,頸長二寸。」洞山令侍者持此語問三聖,三聖於侍者手上掐一掐。侍者回,舉似洞山,洞山肯之。一個話頭,經茱萸、洞山、三聖三尊宿多次往返,方有一個眉目。且道這眉目在什麼處?
(290)
問:「牛頭未見四祖時如何?」師雲:「飽柴飽水。」雲:「見後如何?」師雲:「飽柴飽水。」
牛頭禪師未見四祖時,其真如無損;及見四祖後,其真如無增。非但牛頭,一切人莫不如是,故趙州但雲「飽柴飽水」。然則見與不見有何差別?雲:見後方知不增不減也。石頭參青原,青原問:「子何方來?」石頭雲:「曹溪來。」青原雲:「將得什麼來?」石頭雲:「未到曹溪亦不失。」青原雲:「若恁么,用去曹溪作什麼?」石頭雲:「若不到曹溪,怎知不失。」汾陽善昭禪師有頌雲:
古人抱志坐牛頭,
信師說話示無休。
飽柴飽水安心靜,
真正無私是趙州。
(291)
問:「如何是學人自己?」師雲:「吃粥了也無?」雲:「吃粥也。」師雲:「洗缽盂去。」
在燈錄中,尚記載那僧在趙州「洗缽盂去」之言下,「忽然省悟」。如何是「自己」?任你說千道萬,都與他人毫不相關,最好讓自己去體察「自己」所得才直接現成。「吃粥了也無?」自己的「肚子」最明白。「洗缽盂去」,於「洗」之時,「自己」亦無處可逃。那僧能於此「省悟」,也是個快捷漢。
南宋開福道謙禪師,初依圓悟,無所省發。後隨大慧居泉南。及大慧領徑山,謙亦侍行。未幾,大慧令謙往長沙致書張浚。謙自謂:「我參禪二十年,無入頭處,更作此行,決定荒廢。」意欲不行。友人宗元叱曰:「不可,在路便參禪不得么?去,吾與汝往。」謙不得已而行,在路泣語宗元曰:「我一生參禪,殊無得力處。今又路途奔波,如何得相應去?」元告之曰:「你但將參得的、悟得的、圓悟大慧為你說得的,都不要理會。途中可替的事,我盡替你。只有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須自家承當。」謙曰:「五件者何事?願聞其要。」元曰:「著衣吃飯,屙屎放尿,馱個死屍路上行。」謙於言下領旨,不覺手舞足蹈。即返,大慧見而喜曰:「你這回徹也。」
此公案之用處,與趙州「吃粥去」同,於此更知趙州用處之深,惠人之廣。歷來於此頌唱者極多,這里試舉三頌,先看白雲守端禪師之頌:
梅花落盡杏花披,
未免春風著出褫 。
一氣不言含有象,
萬靈何處謝無私。
再看天童正覺禪師所頌:
粥了但教洗缽盂,
豁然心地自相符。
而今參飽叢林客,
且道其間有悟無?
再看草堂善清禪師所頌:
大隱居廛小隱山,
世人無路得相干。
五湖禪客朝朝用,
誰解回頭仔細看。
(292)
問:「如何是毗盧師?」師雲:「白駝來也無?」雲:「來也。」師雲:「牽去喂草。」
又是一位問:「毗盧師」的,趙州不隨他語峰,而雲「白駝來也無?」「白駝」出處未詳,當如水牯牛一般。那僧雲:「來也。」趙州於此仍以本分事調理,雲:「牽去喂草」。此等作略,趙州在南泉時便有所作為,數十年來應用無礙。這「本分草料」,須是自家門下人、且調養多年者方可受用。如狼如虎者,則不受「草料」矣!
(293)
問:「如何是無師智?」師雲:「老僧不曾教闍梨。」
無師智者,無師而獨悟之佛智也。《法華經》雲:「一切智、佛智、自然智、無師智。」吉藏菩薩於《法華疏》雲:「無師智者,前之三智並不從師得者,故雲無師智。」禪宗乃教外別傳,又倡「見過於師」,故常提持無師智於無跡,此六祖「自修、自行、自成佛道」之依據也。趙州老漢正是會家,何須為之多舌,故雲:「老僧不曾教闍梨。」只此一句,便為無師智點出了精神。欲入無師智么,自看去!
(294)
問:「如何是親切一句?」師雲:「話墮也。」
「親切一句」者,宗門中謂貼肉汗衫,貼體衣裳也,即本來面目之自性也。唯此「最親切」,余者則落二落三矣。既是「親切一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若已吃食,豈能問人飽也無。故趙州雲:「話墮也。」
(295)
問:「不借口,還許商量也無?」師雲:「正是時。」雲:「便請師商量。」師雲:「老僧不曾出。」
古德雲:「妙高頂上,從來不許商量。第二峰頭,諸祖略容話會。」是知祖師口窄,謹守「家醜不可外揚」之訓。僧問石霜:「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石霜咬齒示之。僧不會,後問九峰,峰雲:「我寧可截舌,不犯國諱。」於此可見一斑。那僧亦知於此,故問趙州雲:「不借口,還許商量也無?」若不借口,又何從商量?若不「商量」,又何以知佛法大意?此其難也。趙州雲:「正是時」。不在此時用功,不在此時觀照,又有何時何處可供「商量」參究呢?離此「即今」,便無道場。那僧乘隙便入,雲:「便請師商量。」須知,此「商量」當「不借口」,以言語「商量」,便違章違法也。趙州自有轉身處,豈為他所困,雲:「老僧不曾出。」
曹洞於自性尊貴,曾有偈雲:
畫堂無鎖鑰,誰敢跨其門。
莫道不相識,從來不見人。
本來面目是「從來不見人」的,豈會與人「商量」,故趙州雲:「老僧不曾出」。雲門見洞岩,洞岩雲:「作什麼來?」雲門雲:「親近來。」洞岩雲:「亂走作么?」雲門雲:「暫時不在。」洞岩雲:「知過即得。」雲門雲:「和尚亂走作么!」雲門雲「暫時不在」,亦如趙州之「不曾出」。作家相見,要瞞也難。
(296)
問:「二祖斷臂,當為何事?」師雲:「粉身碎骨。」雲:「供養什麼人?」師雲:「來者供養。」
二祖慧可大師,為向達磨祖師求證無上心法,立雪斷臂,於叢林中誰不知曉。這僧明知故問,卻是直指這無上心法之實在處。趙州雲:「粉身碎骨」,此何謂也?空其所有也。若不將自己的種種執著全部放下、空去,怎能承當達磨心法。二祖以斷臂供養達磨,那僧又是明知故問。趙州卻有好語示他:「來者供養」。是的,二祖斷臂,非唯供養達磨,亦供養一切正信正行者。後代學人,皆能從二祖精神中吸取力量和啟示,以鼓舞自己的學修大業。
(297)
問:「無邊身菩薩,為什麼不見如來頂相?」師雲:「你是闍梨。」
「無邊身菩薩」者,如來之異名也。黃檗大師《傳法心要》載雲:問:「無邊身菩薩,為什麼不見如來頂相?」黃檗雲:「實無可見。何以故?無邊身菩薩便是如來,不應更見。但無諸見,即是無邊身。若有見處,即名外道。」
趙州非黃檗,自有答那僧之話,而雲:「你是闍梨!」那僧能於趙州之一喚中,見無邊身么?見頂相么?此用處甚大,當人若能於此覺照,何患大事不了。
(298)
問:「晝是日光,夜是火光,如何是神光?」師雲:「日光、火光。」
六祖當年論風幡義雲:「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趙州此處亦如六祖,不是日光,不是火光,而是心光—神光。洞山雲:「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若能於此回互,即見趙州用處。
(299)
問:「如何是恰問處?」師雲:「錯。」雲:「如何是不問處?」師雲:「向前一句中辨取。」
「恰問處」者,恰問之處,正問之處也;欲問未問之間,言語未出之時也。此藏頭露尾,最不好答。趙州雲:「錯」,把那僧的「問處」擋回口裡。那僧又問:「如何是不問處?」此皆為心性之元,念頭未發之際,於此可見問話僧之功行。趙州雲:「向前一句中辨取」,再次讓那僧回到娘胎里去。善修心者,須向念頭生滅間覓個安身處,若能在念頭生滅間得到消息,方能知禪宗的妙處。
(300)
問:「如何是大人相?」師以手摸面,叉手斂容。
「大人相」者,法身也,不可見,不可說。不知有幾多人以此話題來問,趙州皆以「本分草料」待之。於這僧問時,趙州「以手摸面,叉手斂容」以示之。宋代有僧問文殊應真禪師:「古人拊掌,意旨如何?」文殊雲:「家無小使,不成君子。」於此,體用賓主之關系打成一片,法身和報身渾然一體。趙州老漢之作為,不是如此么?要見「大人相」,揚眉瞬目是?揚眉瞬目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