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
問:「如何是衣中寶?」師雲:「者一問嫌什麼?」雲:「這個是問,如何是寶?」師雲:「與么即衣也失卻。」
「衣中寶」者,衣中之珠也。《法華經》七喻之一,以佛性譬衣中之寶珠也,那僧亦以此借問佛性。趙州雲:「者一問嫌什麼?」能問是誰,何向外覓?那僧不省,將能問,所問打作兩截,續雲:「這個是問,如何是寶?」越迷越遠,無怪趙州斥雲:「與么衣也失卻。」
大珠參馬祖,馬祖問:「從何處來?」雲:「越州大雲寺來。」馬祖雲:「來此擬須何事?」雲:「來求佛法。」馬祖雲:「我這里一物也無,求什麼佛法?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作么!」雲:「阿哪個是某甲寶藏?」馬祖雲:「即今問我者,是汝寶藏,一切具足,更無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大珠於言下,自識本心。如大珠者,當下於話端領受,得大悟而歸。而問趙州之僧,卻當下錯過,是可嘆也。
(362)
問:「萬里無店時如何?」師雲:「禪院里宿。」
「萬里無店」,那僧用以譬苦海無邊,不得歸宿也。善知識常以「五蘊廟」譬煩惱即菩提,此五蘊就是道場,於此修,於此行,於此悟,於此證。若離此五蘊身,更何有道場可供宿修?此一切人之根本也,一切法之根本也,修證一切法之根本也。趙州之語,可上碑者多矣,此又其一。
洞山解夏上堂,雲:「秋初夏末,兄弟或東去西去,直須向萬里無寸草處去。」良久雲:「只如萬里無寸草處,作么生去?」一僧入湖南,參石霜。石霜問:「甚處來?」雲:「洞山來。」石霜雲:「洞山有何言句示人?」僧舉前語。石霜雲:「有人下語否?」雲:「無。」石霜雲:「何不道出門便是草!」僧回,舉似洞山,洞山雲:「此是千五百人善知識。」時石霜隱而未出,人皆不識,而洞山從其語識之。這里,「萬里無寸草處」與「萬里無店」;「出門便是草」與「禪院里宿」如一個鼻孔出氣似的。故知道無二道,法無二法,趙州、洞山、石霜,俱道眼若一。
(363)
「狗子佛性」,是趙州最具代表性的答話之一,歷來為叢林參學者珍重。但學者於燈錄中見趙州者多,於語錄中見趙州者少。此則於燈錄中不載,故知者不多。第一百三十二則中,僧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趙州雲:「無。」僧雲:「上至諸佛,下至蟻子,皆有佛性,狗子為什麼無?」趙州雲:「為伊有業識在。」
燈錄中有一則為語錄所未載,即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趙州雲:「有。」雲:「既有,為什麼落這皮袋裡來?」趙州雲:「知而故犯。」須知佛性之有無,原與狗子無涉,自己佛性何在,才是性命攸關之事。趙州說有說無,原是解粘去縛,因人而異。與著有者說無,於著無者說有,彼類臨濟之奪與不奪之方略。趙州之師叔,長安興善寺惟寬禪師,與趙州暗通氣息,於「狗子佛性」再添一彩:
問:「狗子還有佛性否?」興善曰:「有。」曰:「和尚還有否?」興善曰:「我無。」曰:「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和尚因何獨無?」興善曰:「我非一切眾生。」曰:「既非眾生,莫是佛么?」興善曰:「不是佛。」曰:「究竟是何物?」興善曰:「亦不是物。」曰:「可見可思否?」興善曰:「思之不及,議之不得,故曰不可思議。」興善惟寬禪師,乃馬祖之子,南泉之弟,唐憲宗元和四年,奉詔入長安說法。其於「狗子佛性」之答,大得馬祖禪法心髓,亦本「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之極則。此吾心之「本來面目」,於理無礙,於事無礙,乃至事事無礙。明此,即知趙州「家家門前通長安」也。
宋時,谷隱參首山,問:「學人親到寶山,空手回時如何?」首山雲:「家家門前火把子。」谷隱於言下大悟。故知此事人人本具,個個現成,要在當人真參實悟也。
(364)
問:「覿面相呈,還盡大意也無?」師雲:「低口。」雲:「收不得處如何?」師雲:「向你道低口。」
若論如法修行,十年八載,多能見個光景。但識性未盡,偷心未泯,於所見處,尚有遲疑,此學修之常情也。若無善知識指引,則難以盡凈。德山雲:「毫釐繫念,三塗業因;瞥爾情生,萬劫羈鎖。」是可畏也。「覿面相呈」,本來面目現矣,還問「也無」,頭上安頭,畫蛇添足也。趙州雲:「低口」——低聲,口上放下,心上放下也。似未答他,卻也暗示路徑。「收不得處」,未安心也,是以意念浮動難收也。趙州雲:「向你道低口」——放下,要你放下,給你說放下,為什麼放不下?
(365)
趙州曾雲:「老僧初到葯山時,得一句子,直至如今齁齁地飽。」是「一句」,「如今」俱在其中矣。「一句」者,不二之真如也。此真如非當下目前無以顯露,唯當下目前,得見真如。知此,則知休歇處也。故趙州獎雲:「老僧不如你。」宗師接人,不是一昧非之,是當非者非之,當肯者肯之。此奪與不奪,殺活之用也。
宋文准,大慧之師也,於真凈文處得法。後謁泐潭深禪師,深命分座說法。初,深有悟侍者,見所擲火柴有悟,詣方丈通所悟,深喝出,因喪志,自經(弔死)於延壽堂廁後,出沒無時,眾憚之。文准聞之,中夜入廁,方脫衣,悟即提凈水至。文准曰:「待我脫衣。」脫罷悟復至。未幾,悟供(屎)籌子,文准滌凈已,召悟接桶去。悟才接,文准執其手,問曰:「汝是悟侍者邪?」悟曰:「諾。」文准曰:「是當時在知客寮,見火柴頭,有個悟處的么?參禪學道,只要知個本命元辰下落處。汝劃地作此去就,汝在藏殿,移首座鞋,豈不是當時悟得的?又在知客竂移他枕子,豈不是當時悟得的?汝每夜在此提水度籌,豈不是汝當時悟得的?因什麼不知下落,卻在這里惱亂大眾。」遂猛推之,索然如倒壘壁,由是無復見者。
泐潭深禪師,無殺活之手眼,枉居住持之位而誤學者,故使悟侍者喪志(瘋痴)而死。此類事古來不少,而燈錄中載者不多,特此錄出,可知師家接人職責之重,可不慎乎!
「出來」,出來於三界六趣之省稱也。能自在出來於三界六趣之中者,唯佛菩薩。
(367)
問:「靈草未生時如何?」師雲:「嗅著即腦裂。」雲:「不嗅時如何?」師雲:「如同立死漢。」雲:「還許學人和合否?」師雲:「人來莫向伊道。」
「靈草」者,菩提之譬也,治煩惱病之聖葯也。但菩提不可以意知,不可以識識。所謂思而知,慮而得,皆鬼家之活計。故趙州雲:「嗅著即腦裂。」既不能「嗅」,那麼「不嗅時如何?」趙州雲:「如同立死漢。」此「道不屬知,不屬不知」之別一種說法也。是知即「腦裂」,不知即「同立死漢」。「和合」者,合而為一也,不二也。趙州雖肯之,亦不忘予以警策,故雲:「人來莫向伊道。」蓋此事不可說也,若向人道,非唯誤人,自己亦失去腳跟也。
(368)
問:「祖意與教意同別?」師雲:「才出家,未受戒?到處問人。」
禪宗起,倡教外別傳之旨,故有「祖意教意」之分野,這「同別」之疑,初學之人自然難免。「才出家,未受戒」者,於教意尚且不知,有何資糧問祖意。雖「到處問人」,亦是數他人珍寶而已。故知欲知祖意者,用心於祖道即可。欲知教意者,用心於教義即可。二者俱不能,反問是同是別,恰似飢人說食、貧子數珍一般可笑。於此公案,可知趙州為人踏實處。
(369)
問:「如何是聖?」師雲:「不凡。」雲:「如何是凡?」師雲:「不聖。」雲:「不凡不聖時如何?」師雲:「好個禪僧。」
修行乃心性之鑄冶,乃至返本歸元,領悟真如佛性,非學理知見之所能及,此即轉識成智,轉凡成聖也。故凡聖之別,不在言句分別,而在心性之實修。修為不到,雖善解善說亦名之為凡;修為若到,不言不語亦為之聖。於此須知,求聖之心之為凡,欲心故也。故趙州於此答話,不著聖,不取凡。問聖,答雲:「不凡」;問凡,答雲「不聖」。似同語反覆,卻非同語反覆。那僧從中悟出路徑,故問:「不凡不聖時如何?」真如佛性,原非凡非聖,說聖者,強為之名也。能見於此,行於此,則知落處。故趙州肯之,雲:「好個禪僧。」
(370)
問:「兩鏡相向,哪個最明?」師雲:「闍梨眼皮,蓋須彌山。」
鏡者,真如之喻也,唯一真如,豈有二真如哉!且見見之時,見非是見,焉能以二鏡為喻。若二道人相見,誰勝誰劣,皆為無聊之談。此淺薄之士致淺薄之問,故趙州譏之雲:「闍梨眼皮,蓋須彌山。」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是有物事蓋卻也。而自家眼目不開,卻是自家蓋卻去也。
(371)
古人以春為蒼天,夏為昊天,秋為旻天,冬為上天。春,萬物始生,其色蒼蒼故也。又天以其色蒼蒼,故名蒼天。古人於走投無路,情及迫時,常疾呼「蒼天」,以求救助。如今人急迫時,不由而念「阿彌陀佛」、「觀音菩薩」也。那僧新入叢林,來求趙州開示。趙州雲:「蒼天!蒼天!」——你求我開示,我又求何人開示呢?趙州此以側面點化,求人不如求己,須自修自行,自成佛道。
唐五代時,呼「蒼天」設機接人者甚多。如鄧隱峰參石頭時,自以為出自馬祖門下,據傲而行,被石頭呼兩聲「蒼天」,不知所措,方知「石頭路滑」。
(372)
問:「前句已往,後句難明時如何?」師雲:「喚作即不可。」雲:「請師分。」師雲:「問!問!」
前句已往者,前念已逝也。前念已逝,人皆能知,然其後什麼念來,卻自己作主不得,故曰後句難明。非洞明心性,決難知此秘奧也。須知前念後念,皆在當下一念中來去生滅,當下一念如棋盤,前念後念如棋子,不可將棋盤喚作棋子也。離棋盤,則棋子無行走處。離當下明明歷歷的一念,前念後念來來去去,又何以知之?那僧尚不明趙州用處,兀自道:「請師分。」趙州將一個「問」字向他撒來「問!問……」,於此,自己去分吧!
(373)
趙州平生不作險峻言句,慣從平實處接人。「高峻難上」者,妙高峰頂也,真如自性也。真如自性,不可知,不可說,故「高峻難上」。趙州老漢,從來是「有佛處急走過,無佛處不得住。」雖在妙高峰頭,卻不住妙高峰上。故能低處見彌高,高處見彌低。此真實行履處,唯道人行之。
(374)
當年龐居士參石頭,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石頭以手掩其口,龐居士豁然有所省。後參馬祖,亦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麼人?」馬祖雲:「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龐居士於言下頓領玄旨。釋迦佛有偈雲:
法本法無法,
無法法亦法。
今付無法時,
法法何成法。
是知不與萬法為侶者,無法也。唯無法,則無相,不可思,不可說。石頭馬祖,以宗門格外手段以示之,龐居士以其聰慧以悟之。趙州老漢,卻不步馬祖石頭之後塵,而別雲:「非人」。人皆有侶,「非人」非六道中之非人,即今「不是人」之泛稱也。非人、非物、非心、非佛……若此,則不與萬法為侶矣。雖不與萬法為侶,然萬法何罪之有。佛尚有眷屬,若拒物太盛,反成枯寂,此婆子之所以「燒庵」也。
(375)
德山曾雲:「我宗無語言,實無一法與人。」是知宗乘中無言句也,故棒喝生焉。臨濟大悟時雲:「元來黃檗佛法無多子。」雪峰自述雲:「我當時空手去,空手歸。」皆的旨也。故既是宗乘,哪有「一句子」可道;若可道,即非宗乘。趙州哪會含糊,雲:「今日無錢與長官。」端的是滴水不漏令那「長官」出氣不得。
(376)
問:「學人不別問,請師不別答。」師雲:「奇怪。」
宗門問答,無奇不有,機鋒使然也。馬祖石頭之後,機鋒大興,蓋叢林中人,皆知「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之理。若以名相義理往來,即被視作「鬼窟中作活計」,故盡皆避之,而以奇言險語,粗言穢語,乃至行棒行喝,擎拳豎拂等以推波助瀾。「學人不別問,請師不別答」,羅網如天大,卻來罩趙州也。趙州豈入他羅網,一句「奇怪」,是有旨,是無旨?是肯他,是不肯他?真是:千古興亡事,皆付笑談中。
(377)
問:「三乘教外,如何接人?」師雲:「有此世界來,日月不曾換。」
禪宗雖稱教外別傳,究其實,亦未嘗離教半步也。所謂「別傳」者,獨倡頓法而已。而頓、漸、秘密亦為釋迦一代時教所闡。故教外別傳,實可稱為教內嫡傳。以禪宗祖法之嚴密,從西天二十八祖,到東土六祖,一花五葉,代代傳承皆有憑據。觀教下諸宗,則難如此細密矣。趙州雲:「有此世界來,日月不曾換」,是實語也。趙州間有喝佛罵祖之舉,亦是接人之方便,法勢使之然也。
(378)
問:「三處不通,如何離識?」師雲:「識是分外。」
「三處」者,身口意也。「三處不通」者,死人也,枯木死灰也。若「三處不通」,識在何處?「離識」之問,即是「三處」通達處。若言「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亦可於當下有「三處不通」之感。於此之時,分別「識」確為「分外」。
(379)
問:「眾機來湊,未審其中事如何?」師雲:「我眼本正,不說其中事。」
《中論》雲:「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說為假名,亦是中道義。」「眾機來湊」者,眾因緣起,法生矣,「其中事」即在此矣。趙州以本分接人,不欲以義理答之,故雲:「我眼本正,不說其中事。」牢據本分,任它萬相飄移,萬機咸起。此所謂「本來無一物,何處若塵埃」也。若非趙州,不留意即落其彀中矣。
(380)
問:「凈地不止是什麼人?」師雲:「你未是其中人在。」雲:「如何是其中人?」師雲:「止也。」
比丘住而無罪之地曰凈地,此引伸為心地清凈無垢。「不止」者,動也。「凈地不止」,引伸為寂照不二也。此佛菩薩之境界,非達道人無以至之,故趙州雲:「你未是其中人在。」法貴當機,若不當機,死法也。趙州若是與他論說「凈地不止」之人,無異於說教。故循名責實,讓那僧自去領會差距。那僧雲:「如何是其中人?」已顯露出其心甚鬧,離「凈地」尚遠,更無從談「靜地不止」。故趙州雲:「止也」——先靜止其心,方有資格談「其中人」。自心尚鬧,則與說無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