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講 禪宗的開悟(二)
釋迦牟尼佛出家後,參訪了許多外道,都解決不了問題;又自己苦修了六年,還是解決不了問題。以後感到只限於苦行也不行,入尼連禪河洗浴,接受了牧女所獻給他的乳糜。吃了以後,精神煥發起來。獨自到伽耶菩提樹下敷座而坐,自誓若不證無上菩提終不起座。端坐思惟經過了四十餘晝夜見明星而大徹大悟。有人也許以為端坐四十餘晝夜有點困難吧!其實這是少見多怪。佛學院傳印法師曾經依止幾年的虛雲老和尚,叢林里都知道。他在終南山入定十八天。此後,他在傳戒時,往往一盤腿,就是七八小時不起座。釋迦牟尼佛一坐四十餘晝夜,在定中則如一彈指頃。所謂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正是定中光景。這在近代科學中也已得到理證的。順便在這里提一下。佛教的建立,出於釋迦牟尼的一悟,而這一悟發展為後世佛教的各宗各派是勢所必然的,各宗各派每提出一個主張來,必定要說是釋迦牟尼說的,作為根據。而各宗各派卻忽略了向釋迦牟尼學習的一件極為重要的事,那就是忘掉了釋迦牟尼開悟的大動力──無畏的大懷疑的精神。我們知道釋迦牟尼佛出家以後,喜樂,同其患難,有什麼能與不能,圓滿不圓滿,這才是大功德大圓滿哩!至於有無量煩惱要斷的話,那我要問你有哪一件煩惱沒有用。貪心是要不得的,但學佛是不是貪呢?
給你名不要,利不要,但還要成佛是不是貪呢?你的煩惱很多,你又要決心去斷,決心對習氣把它斬斷,這不是嗔?學佛學到底,一直學,造次必於斯,顛沛必於斯,苦其心志,餓其體膚,這是不是痴?說謊說不得的嗎?罵人罵不得的嗎?如果罵你一回斷你一分我執,罵你一回斷你一分習氣,罵你說你就是接引你。只要用得恰當,一切煩惱都成妙用,何必斷呢?有的人說修行的人還生氣么?氣怎麼不能生呢?在關鍵的時刻,往往生一下,對人對己對國家民族都有好處,為什麼不可生一下氣?強淩弱,眾暴寡,你不生氣,民族國家受到侵略,你不生氣,你還能叫做人么?反如果出發點不幹凈,出於自私自利,什麼善事完全都可以成為壞事。許多人做好事,希望人家說他好,你說是好,還是壞呢?今天我幫你,明天我幫助你,後天要你幫助,你不幫助我,我就生氣,你說你這個幫助是真的還是假的呢?所以你這一念在這個地方一轉能過得去,一切煩惱即是菩提。一切是緣起,你說哪個地方不是緣起;一切性空,哪個地方不是性空?一切無自性,什麼東西又有自性?你為什麼不悟呢?佛滅後的什麼大乘、小乘、顯教、密教、中觀、唯識等很多派別,都不出釋迦牟尼佛的教。釋迎佛說的教,主要出自菩提樹下的一悟。他說了四十多年的法無非是說他悟的那一件事,可以見於語言文字者。以後各宗各派的說法,也只是根據他的說法加以發揮而已。因此,佛教要追求到底,就是菩提樹下那一悟。悟的是什麼呢?不得已用語言表達,就是涅磐境界。涅磐見到了,就捨去了生死輪回的大病。所謂涅槃並不離我們當前了了分明的這個心。就是當前給你們大家講,你們大家知道聽我講的這個心。離開這個心,我們一切無從說起,這個心一念回機,就是妙心。這個心經過鍛煉或改造,自己認識了自己,那就看到妙了。我們現在只看到自己的心,但不知道妙,就是我們自己對自己的心不了解。釋迦牟尼佛就是自己認識了自己的心,或者說自己認識了目己。自己要認識自己是件既困難也不困難的事。所謂涅磐,指的是妙心的寂滅性,又叫『圓寂』。什麼叫圓呢?所有一切功德,沒有一件不具備,就是功德圓滿。什麼叫寂呢?就是所有煩惱全部斷盡,有一分煩惱沒有斷都不算寂,圓寂,就是涅磐,也就成佛了。成佛只要功德圓滿、煩惱斷盡,除此外還有什麼呢?現在這個涅磐就是從妙心上講,妙心功德無不具備,妙心無煩惱可言,我們不認識自己,不能看到妙;不能看到妙,涅磐也就看不到。這涅磐妙心是修來的嗎?不是,本來如是。就你和我來說,都有涅磐妙心,但就在你認識不認識的問題。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悟的,就是這個妙心。如果本來不具功德,你從哪兒去修又要修到哪一年呢?常說有『無量功德』,這無量功德你能修得具備了嗎?有量的功德可以修完,那無量的功德你怎麼修得完呢?比如說,你們在中國佛學院學四年就可以畢業,這有辦法,四年完了,就可以拿到畢業證件,就算畢業。如果說中國佛學院要學無量年,那你還能畢業嗎?如果說沒有個限定、有無量煩惱要你去斷,你到底要斷到哪一年呢?無量的煩惱,今天斷一點;明天斷一點,後天斷一點,你能斷得完嗎?有限可以斷,無量如何斷呢?這麼點很重要。大家要記住,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悟的就是個涅粘妙心。道不在遠,當中即是。有的人感到疑惑,我功德不圓滿,煩惱多得很,恐怕不行吧?但這正是未悟的憧憧爾思的光景。龍樹深深懂得此理,知道正面承當難索解人,所以他寫了一部《中論》,避開了正面解釋,來個徹底地破,使你沒有立足的地方,無論聖凡一切事物都給你剝剔得干乾淨凈、直破得了無一物。這因為人們的思維活動、都是概念的活動。合概念成判斷,判斷合起來成推理。而所謂概念就是我們意識裡頭對繁復的東西給以簡單化的產品,便於我們思想活動的一種概括性的觀念,如『人』是個概念,但絕不是指我們一個人,時空上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內。所以它只是就共同方面立名,並不能代替真實事物,在佛教里有所謂『法印』作為辨別是佛法非佛法的標準,符合它就是佛法,不符合它就不是佛法。三法印就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但概念的本質和作用卻自發性的與之相反,諸行是無常的,概念則具有常一的要求。要找個不變的屬性來掌握『變』,否則思維活動就無法開始。諸法是無我的,一切法都沒有實在的體性,總是由各種條件合起來的虛構,但概念活動則是要把這個事物固定起來,作為概念的本質,以此作為建立各種法則和關係的根據,涅粘寂靜,這個東西用語言很難說的,它是超語言的,但概念活動卻要求對任何事物都要用語言把它說清,任何問題都要用概念形式把它表達出來,所以概念本身的活動就是不自覺的違反三法印的。實際上概念只是便於思維活動的手段,僅僅暈我們思想活動的外殼,是個符號,它並不能代替事物的實際性。但是有了它,對事物就易於編排,在思想的交流上,經驗的貯蓄和記錄上,起著很大的作用。如果研究經驗所不及的地方,特別在超然的絕對的問題上,概念不經洗煉和限定將會成為一個很大的障礙。因為概念將以部份見到的來武斷地概括事物的全部。古今中外不少的學說,大約是鑽進了概念衚衕,不知自返。涅磐本來是個絕對東西,概念說出來的總是相對的。要用概念來說明釋迦牟尼佛的菩提樹下的一悟,將是異常困難的,或竟是愈說愈不清楚的。所以龍樹菩薩用破的辦法,把來自概念性的事、義、理都一一破斥。你看中觀在首頌提出的八不──『不生亦不滅,不一亦不異,不常亦不斷,不來亦不去』,都是人們進行思維活動時的基本范疇,但都是表達相對的東西,拿來引伸到絕對中就都說不通。破就破這個概念的頑固性,因為它違反了三法印。至此,我們應當知道,以一般的思維、一般的邏輯,要想了解絕對性的涅槃、超邏輯的東西是很不容易的。你要認識它,必須在概念活動的反面著眼,必須突破一般的邏輯思維方式,不然是沒有辦法認識的。你想用概念活動即思維活動的相對想法,去認識涅磐妙心,那是徒勞的。龍樹在《中論》里所破的,不是顯示了低級邏輯的窮途。他的無礙的慧辯,你不放下也得放下,禪宗則進而變為棒喝了。因此,教上說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悟的是四諦、十二因緣等等,只是悟後的間接宣說,絕不是開悟時能所雙亡的當體,釋迦牟尼佛明明自說:『止止不須說,我法妙難思』,悟出的法想都不能想,何況說呢?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