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悟只是修行的起點而不是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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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禪師是我多年的好友,得了不治之症,在禪坐中面對死亡,參悟死亡。臨終前我經常去看他,聆聽他的教誨。我每次去,看見他總在打坐,消瘦的臉上帶著微笑。

  我們坐著聊天,他說:「我一生被虛名所誤。雖然外面看著風光,出了書,有人跟著我學佛,可我知道,自己並沒有真正開悟也沒有明心見性。現在想來,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說得很誠懇。

  我說:「古來宗師,不是也有臨終開悟得道的么?」他說:「那是大修行人放下萬緣,一靈炯炯,不是我這種世智辯聰的小根器我一生自恃聰明,有才有情,因此有太多放不下。」

  我又問:「那你最近如何用功?我每次來,你都在禪坐,我不忍心打擾你,只好在外面念佛為你祈禱。」禪者淡然一笑,說:「謝謝你生死大事,何時死,乃至來生何處投胎,我還是知道的。」

  我說:「這就了不起啊,你都知道自己何時死,何處投胎,難道你還沒開悟?」禪者有點慚愧地說:「這隻功夫,與開悟沒有干係,更與明心見性沒幹系。我三歲時就記憶投胎的因緣,長大後學佛為了求證這因緣。我此生很早就知道自己『生從何來』,這一生的修行只為完成『死向何去』。現在能知道死期不過是預知時至而已,『死向何去』,我也知道了,不過還是那句老話:『再入輪迴眾生』,我的內心已經沒有對死亡的恐怖,這點粗淺的修行離得道或開悟見性還遠著呢。」

  「那你最近如何用功?」禪者說:「一心懺悔那些業障,從內心凈化。我是一個將死之人要在臨死前,把內心清理乾淨,所以這幾月我一直在懺悔——懺悔我造的業,懺悔做過的錯事,懺悔自己沒能真正盡孝,懺悔自己曾經傷害過朋友親人懺悔曾經說了很多妄語,在修行上,未得言得,未證言證,自負輕狂;懺悔自己曾經口是心非,說了不少是非,惹了不少麻煩給他人帶來了不少傷害;懺悔我對愛過我的女人帶來的心靈傷害;懺悔自己的無知同修帶來的誤導……」

  禪者流著淚說了那麼多懺悔事情讓我感動。「一個人,在臨終前的大懺悔,就是放下包袱,輕裝上路。」說到這裡,他笑了。誰都知道「上路」意味著什麼。(臨終懺悔,坦然面對死亡,難能可貴。如果能念佛發願求生凈土,品位很高,脫離輪迴,迅速成佛,何其樂哉!可惜很多人不信凈土,錯失良機,一失人身,萬劫不復,哀哉!)

  他讓我找來一個洗衣服用的大鐵盆,要我幫他把平生所寫的書稿搬出來,足足有一米高,要我當著他的面燒掉。燒書稿?我不忍心,急忙說:「這可是你一生的心血啊,多少出版社找你買書稿,你為何要燒?留著不是很好嗎?」他說:「你不燒,那我自己燒。這些沒有價值東西,不燒何用?我沒有得道,寫出來的只是知解宗徒的文字,到頭來都是魔障,自誤誤人,我是很清楚的。現在燒了書稿,免得貽誤後學,免得增我罪過。若非真正明心見性,所談所寫盡是野狐禪啊!難道你想讓我墮落地獄嗎?」

  我無語,禪者沉靜地說:「我一說法講經,辯論是非,造業很多;因為沒有得道,沒有見性說了很多妄語見地不正的話,報應現前,得病在口腔、食道、胃。」他的臉確實越來越消瘦,因為坐禪的功夫精神尚好。

  我和他一本一本地燒他的著作,包括日記,不少還是用毛筆寫的,字跡工整美觀。這個冬天,我們以書稿取暖。他的淡定與超然,讓我很感動,就想,我臨死前,也要像他一樣,燒盡自己所有的日記、文稿,不留那些雜碎,干乾淨凈,毫無牽掛地離開。我這念頭一動,他笑了,說:「別學我,學我沒出息。」(這位禪師已有他心通,功夫了得)

  我來過多次,禪師都說在懺悔業障懺悔過惡,他對我說:「口業最難懺悔,我這一生中,講經說法,口出妄語,說人是非,口業大如山嶽。」他嘆口氣說,「盡管口業深重我還是要懺悔清凈了再死。看來,我比預期的日子要晚死一月,這一個月專門懺悔口業。修道學佛的人口頭禪也是造業啊,何況我口業不凈說是非,爭曲直,談邪見,不知這一個月能否懺悔清凈。等我懺悔清凈了,就是我要走日子。」

  望著這位多年亦師亦友的禪師,我很難過,問他:「你要走了,有什麼話作為對我們最後的忠告?」禪師說:「我知道你的未來之路,但不能說破,說破了就是害你。未來的路在你心中,你如果能在夜裡靜坐內觀,也會知道的。我這一生的經驗,能告訴你的,就是:在沒有得道、沒有開悟見性之前,決不為師為師就害人,誤人子弟即誤人慧命,果報最嚴重。我的報應就在你眼前,所以,決不要好為人師!

  「其二,你即使開悟見性,也不等於生死,出三界,更不是圓滿成佛!開悟只是修行的起點而不是終點,所以歷代祖師都強調要悟後起修,歷事練心,打磨習氣,斷盡惑業,方有出頭之日。開悟後還要堅持修行,明心見性後再出來弘揚佛法,即便你有弟子,記住,不要接受他人供養,決不剝削弟子!江湖上的事情我見多了,很多師父弟子僕人馬仔使喚,那個罪過很重。

  「其三,不要輕視任何不懂佛道的人,哪怕他們見解幼稚、錯謬都不能笑話人。我這一生譏笑過很多見解錯謬的人,結果自己遭到報應。每一個沒有開悟的人都是未來佛,一旦開悟就是大師,你怎能嘲笑大師?這道理我雖然懂,但習氣、傲氣使然,給自己招了不少禍端。最近一月所懺悔的,就是我曾經輕視過他人;

  「其四,你以後去參訪他人,哪怕是外道宗師,也不帶著成見去參訪,不要比較誰高誰低,人間有無菩薩化身教誨,外道中何嘗沒有菩薩教化?不要帶有分別心和成見,你一心聆聽,內觀,內智自生,生而不住。我過去好辯論,好爭鬥,口誅筆伐,結果自己得了咽喉癌、食道癌,罪孽深重啊!」

  禪師說著眼淚流下來了那是懺悔的淚,是悟達的淚,也是教化的淚。他用淚眼望著我:「記住了?」我說:「記住了。」我這十餘年來也浪得一點點虛名,來拜師的人偶爾有,我深記禪師之教誡,從來沒有收過徒弟。有人給我磕頭,我就趕快跪下磕頭還禮。這都是禪師的教誨。

  一個月後,禪師說:「我要走了,還是投生西北吧,西北窮一點,但人厚道,佛道的根源甚深……我就投生西北。咱哥倆有緣,三十年後,還能再見,那時你是大哥我是小弟,你可要幫我。」我們都笑了。我說:「我向你學禪時不上進,你踢過我,那時該我踢你啰。」他說:「踢狠點,爭取在你一踢之下,我當開悟。」(嗚呼,又一個預知轉世的禪師,又一個隨業輪迴的悲劇,又一樁三生石的公案,與唐朝的圓澤禪師何其相似!為何不脫離輪迴?為何不求生佛國?阿彌陀佛願力無邊,凈土法門利益廣大,五逆罪人十念必生,薄地凡夫一生成佛,何其簡便易行,又何必自恃聰明、自取輪迴!怪哉!)

  他真的在預定的那天坐化,肉體火化。我分取了他一點骨灰,來京時還帶著有一年,我發現窗外長的竟然是海棠,秋海棠,這才想起他的那首臨終詩:

  海棠風過蟬魂香,寥廓青天是故鄉。

  再來求道道安在?康寧福壽非吾望。

  他最後一次顯露神異,預言了我未來的居處,他的骨灰會滲進海棠樹枝他說這些都是無常的,離大道、離見性很遠。就他這樣的修行還是沒有了脫生死,沒有開悟,沒有見性。寫這篇文章時,禪者已經坐化十多年了,想想自己的修為慚愧啊。那個禪者是誰?我不願意說出他的名字,他把一生的文稿焚毀,不希望有人記住他。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在茫茫人海遇見他的,不論是否認出他,我們總會有緣遇見,盡未來際,會遇見他,在那個了無分別的本地風光里會遇見他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