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永信
學佛修行者的日常生活,一般分為二部分:修行生活和世俗生活。對於剛剛發心學佛,修行時間不長的人來說,他們的修行生活和世俗生活往往是脫節的,還不能融合到一起,打成一片。學佛修行需要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因人的根性高下有長有短。但通過不斷地學佛,隨著修行功夫的加深,修行生活漸漸向世俗生活滲透,最終自然而然地過上全面佛化的日常生活。需要指出的是,過上全面佛化日常生活的過程,並不都是那麼順利,可能會經過多次反復。一個人改變自己的舊習氣,是很不容易的。學佛修行,實是一個艱苦的過程。
上述學佛修行者修行生活和世俗生活的脫節問題,在佛教剛傳入我國的早期,也是存在的。從東漢到南北朝,幾乎所有西域來的僧人,都被皇帝接走了,供養起來,書載姚秦王苻堅為得到當時在龜茲國的鳩摩羅什師,還專門發兵打龜茲國。我們少林寺開山祖師印度高僧跋陀,來到我國後,也被皇帝接走,敕建少林安居,生活日用官府公給。高僧被國主供養,對於佛教在我國的發展,是起著重大的作用,道安師就直說過:「不依國主,法事難立。」但是也有不好的一面,高僧們被國主供養後,實際上他們每天過的已經不是日常的宗教生活,這無疑給廣大的學佛修行者的日常生活帶來偏差。高僧們整日忙於譯經講經,廣大信眾則忙於求法義解。這不像正常的修行,而更像搞政治運動,到處是轟轟烈烈的造像建寺。達摩祖師來到中國時,看到的正是這副景象,楊玄之《洛陽伽藍記》記載說:達摩祖師來到洛陽,看到永寧寺後,讚歎不已:「此寺精麗,閻浮所無也。極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無,合掌連日。實際上達摩祖師對此不以為然,否則他不會離開洛陽,跑到嵩山少林寺一帶,終生「游化為務」。傳說的達摩祖師與梁武帝交談不契,不歡而散的公案,也暗示著達摩祖師對當時中國佛教界現狀的不滿。針對當時中國佛教界現狀,達摩祖師除了傳授他的壁觀安心法門外,並著重教誨「四行」。據達摩祖師弟子曇林的記錄,「四行」內容包括:報怨行、隨緣行、無所求行和稱法行。報怨行是教導信眾在生活中如果遇到苦難時,要明白這是前世惡業的報應,要接受它。隨緣行是教導信眾在生活中遇到喜事時,要明白這是前世善業的報應,緣盡喜消,不值得高興。無所求行是教導信眾不要太執著,不要想這要那,要認識到世上萬物皆空的道理,學會無求地生活。稱法行則是教導信眾要徹底地認識人生的真理,根據認識到的真理來安排自己的生活,使自己的生活合乎人生的真理。實際上就是全面的佛化生活。
我們不難看出,達摩祖師教誨的「四行」,並不是什麼深奧難懂的佛理,而是今日信眾人人耳聞的佛教基本道理。所以後來宋朝的契嵩禪師就提出過疑問:「四行之說豈達摩道之極耶?」隨著佛教在我國的發展和普及,達摩祖師教誨的「四行」,已經成為佛教界的共識,而顯得有些「陳舊」。但在達摩祖師時代,修行者的修行生活與世俗生活的脫節,確是個突出的問題。這也是佛教傳入我國初期不可避免的問題,因為當時佛教界還處於取經譯經, 即介紹佛教義理階段,直到唐代的玄奘去印度取經求法成功,佛教各宗各派形成,我國佛教義理建設才告初步完成。佛教義理的介紹和建設,是當時佛教界全部注意力所在。所以,以佛陀當年的游化方式宣揚「四行」,即佛化生活的達摩祖師及其門人,根本得不到社會信眾的理解,甚至遭受譏謗。但是,整個中國佛教歷史表明,達摩祖師及其門人的努力,漸漸被社會信眾所理解,並逐步發揚光大,最後大行全國。把達摩祖師及門人的成績,僅僅理解為佛教一個宗派的勝利,那是理解偏了,應該理解為我國佛教發展的必然結果。佛教的宗派之爭,有益於佛教義理的發展和完善,但掩蓋了隱蔽在宗派之爭下面的佛教整體發展的基本事實。
禪宗確實代表了我國佛教的發展方向:佛教從義理建設向信眾日常生活的滲透。曇林記錄的達摩祖師教誨有二個內容:理入和行入。行入即上面的「四行」,理入即我們都很熟悉的「明心見性」。現在我們見到的有關禪宗的書,注意力都集中在禪宗「明心見性」殊勝法門的演變上,實際上,禪宗的發展史還貫穿著一條更基本也更重要的線索:即從達摩祖師的「四行」→神秀的漸修,「時時勤拂拭」→慧能的「行正即是道」→馬祖道一的「平常心是道」→趙朴老的「人間佛教」和現代的生活禪。基本思想沒變,表達著同一個目標:實行佛化生活,把佛教義理貫徹到信眾的日常生活中去。「四行」與「明心見性」的關係,有如樹與花的關係,「四行」是根本,「明心見性」是花朵。如果我們把禪宗《燈錄》、《語錄》中的充滿機鋒、耐人尋味的公案,比作一座千姿百態的花圃,那麼,花圃之所以精彩吸引人,是因為花圃里的這些花,都曾經是生長在樹上的活生生的鮮花,而不是紙上的妙筆生花。因此,我們在堅持重視「明心見性」殊勝法門的傳統的同時,更要弘揚由達摩祖師倡導的「四行」傳統,把佛教的真理貫徹到信眾的日常生活中去。
達摩祖師倡導的「四行」與戒律是有區別的。戒律是針對佛教組織自身的,「四行」則是所有信眾對於日常生活應該採取的態度。戒律帶有強制性質,像法律條文;而「四行」則是希望信眾自覺地根據自己佛法體會,指導自己的日常行為,是屬於信眾個人的宗教修養上要求。所以,「四行」對於今日信眾的日常生活,仍然具有普遍的也很切實的指導意義。學佛修行是腳踏實地的事,只有建立在平平常常的日常生活上的修行,才是可靠的。修行不能追求表面的轟轟烈烈,不能搞運動。現在很多人總相信佛教末法時代說法,認為現在道風不振。實際上,每個時代的道風都是差不多的。達摩祖師教誨「四行」,說明當時道風的浮誇;唐朝玄奘西行求法,說明當時佛教思想的混亂;百丈懷海立清規,說明當時叢林沒規矩;等等。細翻史籍,可以發現,每個時代都有對當時道風的指責言論。我們讀《高僧傳》讀《燈錄》以後,便以為唐代、宋代高僧雲集,實際上是一種錯覺,《高僧傳》《燈錄》是把幾百年中的高僧集中到一塊,如果以每10年來平均,每10年裡也沒有幾個高僧的。我們總是對自己所處的時代期望很高。這樣並不好,這對於我們修行者來說,尤其不好。過高的期望,本身就是一種妄想,我們要以一顆平常心對待我們的時代,對待自己的修行。佛教的根本,是信眾的切實修行。修行講自受用。從自己的日常生活修起,從小事修起,從眼前的一件一件小事修起。把自己聽到的正法,悟到的真理,融化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我認為這才是學佛修行的大道。這就是達摩祖師「四行」對於我們今日信眾的真受用,大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