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釋傳道 紀錄:謝芳珠
壹、前言
各位法師,各位學員,大家早安!這一次原本安排了學有專精的藍吉富老師與江燦騰老師,先就史學的觀點,來為大家介紹中觀思想是如何產生、如何集大成,又如何流布世界各國,以及該思想對台灣佛教的影響。但唯恐一開始就談學術理論,大家可能會覺得莫名其妙,所以第一堂課就由我先來為大家介紹「中觀思想的實踐」。
眾所皆知,佛教的經典委實多不勝計,所謂三藏十二部經典,往往教許多人聞而卻步。釋尊就曾經講過這么一個故事,說有個人因為找不到水喝,於是一路尋來,逢人便問,好不容易尋到了恆河邊,他卻不喝水,只是兀自瞪著滾滾的河水發楞。旁人問他,既已尋得了水源,為什麼不喝呢?豈知他竟回答說:「這么大的一條河,我怎喝得完呢?」諸位想想:可有人因為口渴,就將整條河流的水全都喝完的?
佛法雖然既深且廣,但是專門研究,仍屬專業人員的治學范疇。猶如法律,我們通常只需具備一些基本常識即可;若談到專精,則是律師、法官的職責。所以大家毋須對佛法心存畏懼,如果你需要的只是一瓢水,那麼,僅取一瓢飲,可矣!切莫因為看到醫院裡的葯太多,而寧願自己病死也不服葯,那就太不劃算了!家師開證上人早上也談到:佛教的道理淺者見淺,深者見深;若是看不來、學不來,只想念念佛、求個心安,倒也無可厚非。但如果有學問的底子,不作研究以正知見,或只從事於研究而無信仰,則未免可惜!
所謂原始佛教,是指釋迦牟尼佛從成道說法至其滅後,教團尚未分裂為部派佛教之時。這段期間的佛陀教法,代表性經典為四《阿含》,而以緣起中道為其特質。首先,我們來介紹在佛教之前,古印度對現實世間的一切現象推因究緣,所產生的幾種不同理論:
1. 尊佑論:認為人生的一切遭遇,均是神或造物主的意旨,人類不具任何力量,所以一切榮耀歸於神,一切的罪過歸於自己。這是否定自己的努力,而將得失成敗的責任,推給渺不可知的神意。佛教徹底否定這外來的主宰,更不贊同藉由對於神的祝禱或咒術、祭祀,而達到趨吉避凶的結果。
2. 宿命論:這種思想對我們中國的影響很大,該論主張現生的一切,皆由前世的業力所決定,半點都由不得人。雖然佛教也說前世的善惡心行,會影響今生的苦樂果報,但更肯定現世的努力助緣與行為的價值。試想:一切若都是命中註定的,那有「讀書命」的人,是不是不必念書,自然就識字了呢?
3. 苦行論:印度當時有一些苦行外道,自苦其身而求出離世間,認為只要今生多吃些苦,來世便得享受福樂。殊不知無意義的苦行,不但與幸福的因果無涉,對於解脫生死輪迴而言,尤其一點關系都扯不上。以上三種,皆為非因計因的邪因論。
4. 無因論:又名偶然論,認為事情的好壞全憑運氣,沒什麼特別的原因。持此論者,亦是道德無用論的奉行者。既然一切全屬偶然,那又何必接受世間的輿論或道德約束呢?這與一般「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的觀念相違,故而信仰者並不多。
除了以上四論以外,中國從古至今,另有根深柢固的「祖承論」:主張一個人的際遇好壞,全靠父母、長輩的庇蔭而來,如《易經》上所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所以,行善之人不是自己得到善報,而是由他的子孫獲得善果;同理,父母造了惡業,他們本身也不必親受惡報,是由後代子孫來承受。這種理論不但與邏輯不符,也不切事實,我們由堯生丹朱、鼓瞍生舜,即可得到反證。
佛教認為世間一切現象之所以如此,必有其所以如此的因緣法則,如佛在《雜阿含經》卷二‧五三經說道:「我論因說因。……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這是著名的苦、集、滅、道四聖諦的教示。說明生死流轉的苦果,是由雜染的心念、身語行為(因緣)所集成。還滅解脫的聖果,是由離染的清凈心、行(因緣)所證滅的。一般人往往僅憑自己的臆測推斷,而不喜深入探究事情真正的原因,所以每與事實相去甚遠。比如說有個人心地善良,人緣也不錯,但是開起車來,卻不遵守交通規則,可想而知其結果必然不是撞了人,就是被撞。如果不去追究事件真實的原因,大概只會怨天尤人,責怪老天爺沒眼睛,為什麼待人那麼好,還會出車禍?
一、緣起
緣起──乃佛教不共於其他宗教的特質所在,所謂「緣起法」,其定義為:「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換句話說,即「緣此故彼起」──由於此因、緣存在,故彼果存在;由於此因、緣生起,故有彼果的生起。這說明了世間的一切事物,皆是相依相緣的存在與生起;這因、果相互依待的存在、生起法則,即名為「緣起」。凡是緣起的,必由眾多的條件因素所組成,也就必然要受到這些條件因素所局限與左右。或可說某些因緣和合在一起,必然會產生某種現象;而這些條件因素一旦改變,這種現象也會隨之改變,這是兼具必然性與普遍性的一種自然法則。
不但有情是緣起的,器世間亦復如是,包括人與動物,人與植物,人與礦物之間,都是相依互存的關系。但在文明的演化過程中,人類本身的自我感不斷地獲得擴充,甚至發展為神創論,來合理化自己的主宰地位。既然一切是神創造的,那身為神之子民的人類,自然擁有生殺予奪大權,於是人類開始大肆捕殺其他動物;甚至對於植物,也認為是屬於我們的管轄範圍,於是水源保護區的原始森林被大量地砍伐,終於使得生態失去了平衡,而人類也逃不過大自然反撲的懲罰!這既不是上帝在生氣,也不是神明在懲罰,更不是命中註定或偶然,而是我們應該承受的因緣果報。但是多數人並不理會這些,反而在那歌頌「人定勝天」,這都是人類無知的自我過度膨脹所致。
釋尊由於正覺了緣起法,所以一舉否定了印度舊有的一元論──認為有一獨存、不變、主宰的自我在造業、輪迴;也否定了在我以外,有一獨存、不變、主宰的主體(神),而以非自作、非他作的中道緣起,來說明生死業感的流轉相續、還滅解脫。有情的一切活動,從心理上來看,是不斷在生、住、異、滅的變化過程;從生理及物理方面來看,也莫不如此,故說「諸行無常」。正因為是緣起無常的,所以笨的人不會永遠笨,只要找出笨的因緣與不笨的因緣,兩者替換一下就好了;而聰明的人也不會永遠聰明,如果自恃著這點聰明才智,便不再進修新知,終究還是會落伍而被淘汰的。佛弟子因為透視緣起無我諦理,所以在行業的價值上更進一步確認是:自力創造非他力,機會均等非特殊,前途光明非絕望,善惡有報非懷疑。(注)因此會為自己的言行徹底的負責,決不逃避寬貸!
二、空
既然世間的一切,皆仗因托緣,依於關系而存在、而生滅,就沒有自性──沒有自有、自成、自體存在可得。所以聖龍樹的《中論》〈觀四諦品〉說:「眾緣所生法,我(佛)說即是空。」又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故而凡是緣起的,即是無自性的;無自性的,即名之為空。
然而,學者要明空(無自性),必依有(緣起)以明空(無自性)。依學佛的程序,應該先學「有」,然後趣證「空」。即對於緣起、因果、事理的「有」,必先有一番精確的認識,「有」此緣起正見,在行為上,以信、戒、聞、施等善行作方便,來替代偏極邪行(不是什麼都不做),才能於戒、定、慧的熏修中,「照見五蘊皆空」,從具體的五蘊(身心)法相上,去顯示其空無自性,離執無染而趣證涅槃──貪、瞋、痴等煩惱永滅。
《雜阿含》三四七經,佛告訴盜法的須深說:「先知法住(緣起因果事理),後知涅槃(觸證空寂)。」《十二門論》也說到:要修中觀,一定要先正確了解「有」與「空」的義涵。「有、是緣起有;空、是自性空。」有,是存在;空,是不存在的意思。換句話說:「存在,是緣起的存在,不是自性的存在;不存在,是自性的不存在,不是緣起的不存在。」因此,若主張「自性有」是錯誤的,「緣起有」是正確的;「緣起空」是謬見,「自性空」是正見。印順導師在《性空學探源》說:「所以無論是理解、是事行,從有以達空,是必然的過程。……先有通達緣起法相的法住智,然後才證得涅槃智,這是必然不可超越的次第;超越了就有流弊。」聖龍樹懇切地告誡我們:「信戒無基,憶取一空,便成邪空。」能不慎乎!
三、中道
緣起即空的言外之意,在超越一切分別戲論而內證於寂滅。既然緣起即空的假名安立,可用以洗除人類自性的倒亂錯覺;又為什麼再說「中道」呢?因為凡夫通常不是執有,便是執空,落入相待的邊見。佛法所以講「中」,不是折衷,而是怕凡夫把「空」曲解成什麼都沒有,或誤認為與不空相待的「空」,才以「中」來彰顯它。印順導師在《中觀今論》〈引言〉中說得精確:
緣起無自性而即空,如標月指,豁破有無二邊的戲論分別而寂滅,所以空即是「中道」。中道依空而開顯,空依緣起而成立。依緣起無自性明空,無自性即是緣起;從空無自性中洞達緣起,就是正見了緣起的中道。所以,緣起、空、中道,在佛的巧便說明上,雖有三語的不同,而三者的內容,都不外用以顯明事物的本性。
聖龍樹在《回諍論》中,既明白地說到三者的同一(「佛說空緣起,中道為一義」);在《中論》〈觀四諦品〉,也說:「眾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緣起、空、中道的同一,為信解佛法所應當先有的正確認識。中觀學,也就是對此佛陀根本教法,予以深入而嚴密的闡發者。龍樹把握了這個(緣起、空、中道這三者的同一),窺見了佛陀自覺以及為眾生說法的根本心髓;惟有這,才是佛法中究竟的教說。……
龍樹學,當然是發揚一切皆空的,但他的論典,即以他的代表作《中論》來說,不名此為空而名之為中。可知龍樹揭示緣起、空、中道的同一,而更以不落兩邊的中道為宗極。在《中論》里,每品稱之為觀,如〈觀因緣品〉,乃至〈觀邪見品〉等。觀就是觀察,正確的觀察緣起、空、中道,從論證的觀察,到體證的現觀。所以後來都稱龍樹學係為中觀派,或中觀宗,稱中觀的學者為中觀師。(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