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宗鏡錄略講上冊(第三十二章)01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三十二章空中好翻身

  上次講到『未聞宗鏡故耳』。接下來又是另一段,是關於用功學禪學佛見地方面的問題。

  任運非禪

  問:何不依自禪宗,躡玄學正路,但一切處無著,放曠任緣,無作無修自然合道。何必拘懷局志,徇義迷文,可謂棄靜求喧,厭同好異。

  看文字即可了解大致意思。永明禪師他由禪宗悟道,但一生提倡禪凈雙修。這里所提出來的問題並非完全假設,而是綜合當時有人提出的疑問,問他為什麼不直接走禪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路線?

  我們要注意!永明禪師著作《宗鏡錄》時,正是五代末宋代禪宗鼎盛時期,當時教下等各宗派修持方法已逐漸衰弱,禪宗的五宗派盛行。另外,譬如繼禪宗教理而起,在中國文化發展上大為興盛的理學家就是一個例子,此外律宗也盛極一時。因為當時士大夫學問的風尚篤信心性之學,與一般信仰佛教佛教徒一樣,教內教外的修養風氣都非常拘謹嚴肅,形成一片死氣沉沉的社會風氣。因此,為後世崇拜的濟顛和尚(又稱濟公活佛),為了糾正當時嚴謹的時代毛病,而吃肉喝酒、裝瘋賣傻。其實不是濟顛和尚,還有一位傳奇人物,他們的事跡都被小說家搜羅在濟公和尚的傳記中。

  這些證道的和尚,表面上看起來行為不檢,實則是對那個時代的風氣的反動,我們在這里只大概舉這么一個例子方便了解。《宗鏡錄》也提到有人問,你為什麼不提倡禪宗走玄學的正路?『玄學』二字系借用,不是中國文化道家所講玄學,因為唐宋時代禪宗表達方式,有許多都借用中國文化,如『玄』字,臨濟宗經常用『三玄三要』,這與老子所講的『玄』的觀念不同,只是借用文字

  他說禪宗什麼呢?只要一切處不執著、放曠任緣、隨緣度日、逍遙自在,甚至無念就是禪,後世執此觀念都大有人在。如同多年前對西方文化的反動而風行一進的嬉皮作風,乃至流變到現在的吸麻煙、吃麻醉藥品。吸食麻醉藥品後,人彷彿在虛空中,身體沒有感覺。過去有幾位美國同學偷偷做實驗,結果,床鋪、被子桌子都弄得臟兮兮的,他們吃了麻醉藥後,把房間看成名山大川,到處亂爬,被我痛罵一陣。吃了迷幻藥,整個人不能作主。我說等你們修得深厚的定力才有資格吃。

  認為放曠任緣、自由自在就是禪,就是人性的解放,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隨緣度日『無作無修』。禪宗密宗也提到,成了佛悟了道的人無修無證,不需要用功,『自然合道』,當下就是。『何必拘懷局志、徇義迷文?』何必拿佛教文字經典教義思想范圍起來?而跟著佛經教理,依文著字講這些道理。接下來八個字是對永明禪師嚴厲的評論:『棄靜求喧,厭同好異』,本來當下即靜,大家以見性成佛標準,你卻故意標奇立異,要大家把經教研究通了再來修道。

  答:近代相承不看古教,唯專己見,不合圓詮。或稱悟而意解情傳;設得定而守愚闇證。所以後學訛謬不稟師承,先聖教中已一一推破。

  『答:近代相承不看古教,唯專己見,不合圓詮。』這是指唐末到五代七、八十年間的階段永明禪師寫《宗敬錄》時,趙匡胤還沒有起來,他還在周朝當警備總司令。當時禪宗流行不看古教、經典,只要個蒲團打坐也不話頭(元朝後才有話頭——念佛是誰),只是以為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自己便認為見了道,專執己見。永明禪師批評當時一般人學佛修道的情形是:

  『或稱悟而意解情傳』。有些人認為自己懂得道理已經開悟了。『意解』:在意識見解,認為我這個是對的,其他錯了。『情傳』:彼此互相傳授,陷於意思的情境,拿現代話來講,偏重於主觀的、情感看法,亦即宗教感化、個人情感化,非常主觀,認為自己悟道了,這是一種毛病。我們看當時佛教毛病,歷史文化是重演的,雖然不完全重演,大原則差不多。

  『設得定而守愚闇證』。還有一種人,自己認為得道了,打坐一定好幾天、幾個月,實際上此定非真定,而是愚痴禪、凡夫禪;以為無念是定,實際上是大昏沉,所以叫『守愚』,守住愚痴境界。『闇證』,悟道本來清凈光明,結果他證得黑漆桶一個,莫名其妙地只曉得坐,以為坐久了就禪。

  『所以後學訛謬不稟師承,先聖教中已一一推破』。後來跟著這種觀念學佛的越來越錯,而且多半無師自通,既沒有好好跟過善知識求證過,也沒有用過心,下過功夫求證。像這一現象,在本師釋迦牟尼佛當時的經教中,已經一一點破批駁。

  如雲一切處無著者,是以阿難懸知末法皆墮此愚,於楞嚴會中示疑起執,無上覺王以親訶破。

  比如認為一切不執著就是禪的境界,等於現在流行所謂的禪宗,或者學佛認為達到無念就好。很多同學以達到無念為歸的,問他:『最近功夫做得怎麼樣?』他說:『唉呀!還有念頭耶!』我說:『死人都沒有念頭,那都悟道了嗎?』六祖言無念也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無著,很簡單!等於肚子餓了在街上看饅頭抓了就吃,你的我的都一樣,心裡沒有執著,這也是無著,也是禪嗎?

  一般人認為一切無著就是禪,其實《楞嚴經》中,阿難早已提出這個問題,他知道後世會有人認為心裡無著無念是禪,而墮在愚痴境界中,因此在楞嚴會上針對此問題先提出來。結果『無上覺王以親訶破』,心在哪裡?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幾次辯論,阿難知道了,無著就是心,佛大加呵斥,這是楞嚴經》上『七處征心』的論辯,現在永明禪師引用出來。

  《首楞嚴經》雲:阿難白佛言:世尊,我昔見佛與大目連、須菩提、富樓那、舍利弗四大弟子共轉*輪。常言:覺知分別心性,既不在內,亦不在外,不在中間,俱無所在。一切無著,名之為心。則我無著名為心不?

  永明禪師引用《楞嚴經阿難與佛的討論,佛問,阿難答,最後阿難說我懂了!當時你跟四位大師講法時說,心在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我現在知道一切無著就是心,我做到了無著,這就是明心見性了嗎?在此我們先把阿難的話暫時打住,插進一段話。後世喜歡禪宗的,《六祖壇經》是必看的入手之書,其中提到《金剛經》『應無所而生其心』,我們暫且不談『而生其心』,其中『應無所住』這句話是否與『無著』差不多?不一樣,所以阿難說無著就是心,那是阿難對無才的認識。

  佛告阿難:汝言覺知分別心性俱無在者,世間虛空水陸飛行諸所物像,名為一切,汝不著者,為在為無?無則同於龜毛兔角雲何不著?有不著者,不可名無,無相則無,非無則相,相有則在雲何無著?是故應知一切無著名覺知心,無有是處。

  這是楞嚴經》佛答覆阿難的話,由於文字翻譯偏重於文學之美,反而遮掩住邏輯論辯的精神事實這里邏輯論辯層次很嚴謹。

  『覺知分別心性』,先留意『覺知』二字,佛的說法非常科學,歸納心性作用可分為兩部來了解,這是個教育方法,一個『覺』、一個『知』,如果所覺知二字分開單獨使用,往往把覺當成知、知當成覺,『知覺』二字在中國文化有時是通用的。但是在這就不能通用。『覺』是指生理情感方面,感覺的反應;『知』是屬於思想精神方面,覺知是兩個部分的作用

  其次,『覺知分別』四字連起來使用,偏重於文字文學組織之美,尤其後世對文意的了解,往往被文字障住。『分別』是佛學專有名詞,我們的思想作用,尤其偏向意識部分的,大都用分別心來代表意識一起作用就有分別。譬如眼睛對著光明,這里亮一點,那裡暗一點,其實眼睛像照相機一樣,當光反影到眼睛時,眼睛並沒有明境的分別,覺知明亮與黑暗意識的分別。所以『覺知』是感覺思想意識的分別及整個心的全體的作用也就是心所起用的現象的分類。如果為了文字優美,一層一層翻譯看起來沒有味道,也很吃力,尤其中國喜歡『意會』,不喜歡邏輯詳細的論辯。講邏輯必須『言傳』,要論辯得非常清楚;文學不一定要言傳,可以『意在言表』,透過言語以外的體會,彼此會心懂了,這是文學藝術境界,這里把覺知分別心性作用,以文學意境表達。

  佛告訴阿難你認為『覺知分別心性』,即生命本源心性作用『俱無在者』,一切無著。那麼我問你,空中飛的、水中游的、陸地上跑的……等等這個物質世界一切的動植物、水生物礦物是有還是無?我們觀念不分別這些物質,而稱為一切東西。我們的生命在這世間,與物質世界一切東西有連帶關系你認為對一切東西無所著就是心,那麼這一東西『為在為無』?有還是沒有?換句話說,這四個字在《楞嚴經》上很含糊,因為太文學化而顯得文意不清

  也可以這么說,我們張開眼睛所看到物質世界一切東西,譬如今天下午下雨,雨下過後沒有了,雨也是一切物質東西的一種,這一東西過後就沒有,你認為是無著(此心無著),那心的作用究竟存否?或者是物質環境變(遷),心也跟著變成沒有?『為在為無』,可以指物質世界東西也可以指導心理精神作用為在為無?兩者都解釋得通。那麼,經典這個時候究竟是指物質世界東西存不存在?抑或指心理狀況存在不存在?我們很難確定,因為當時的翻譯太注重文學意境之美,而使文意交待得不太清楚,這一點在邏輯論辯上確有缺點,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有好處好處就是中國喜歡圓融的文學思想,用這也可、用那也可,雙方面都觀照到了。

  假如一切物質過去就沒有,『無則同於龜毛兔角』。『龜毛兔角』是佛經上常用的形容詞,形容世界上沒有的東西幻想存在是靠不住的,因為中國過去與印度的常識范圍,曉得烏龜沒有毛、兔子沒有角,現代這句話要被推翻了,日本北海道及南美洲的確有長毛的烏龜,所以佛經要修正了。如果以這個觀點來反駁佛經,可謂有根有據,佛連這個知識不懂怎能說通一切智、徹萬法源呢?可見佛的眼通當時只看到西方,沒有看到東方,這是附帶的笑話。不過我們看經典不要吹毛求疵,不要再把烏龜毛拿來吹一吹找毛病,當時一般人的知識確實沒有看過烏龜長毛,佛也依世人知識比喻

  假如一切事情過了就沒有,既然沒有,為什麼還叫不著?沒有就沒有,加一個不著,豈不多加一個名稱、境界!這不著觀念豈不多餘!沒有就沒有了嘛!假定有一境界叫無念、叫不著,那個境界就不能叫不著也不能叫無念。等於我們經常引用年輕同學所說的話:『今天打坐很好,空空的什麼都沒有!』我說你知道?』『知道啊!』『好啊!』『那怎麼叫沒有?你都曉得好,曉得沒有,那不是有一個嘛?』同樣的道理有一不著就不能叫它為沒有,你早著了嘛!著什麼?著在一個『不著』上面。你說今天坐得一切無念,你早有念了!什麼念?無念之念,那就是前面所講的『守愚暗證』,落在一愚痴境界守住一個渾渾噩噩的境界上,那叫莫名其妙,不叫不可思議。莫名其妙是老二;不可思議是它的老大,兩兄弟差不多。所以說有一不著「不可名無』。

  『無相則無』,絕對無相無相就是沒有,沒有就是沒有。『非無則相』,你說不是完全沒有,一切相沒有,不過就是有那麼一點,有那麼一點就是有個東西就不叫空,那就是相,空也是空相。『非無則相』,這就不能叫它無相了。『相有則在』,有一境界現象在就是個東西,『雲何無著』呢?你有個清凈無念的境界在,早就著在這個上面了嘛!怎麼叫無著!?

  『是故應知一切無著名覺知心,無有是處』。所以你應該了解,你認為一切無著認此為空就是我本心是不對的觀念。注意這句話!阿難當時不是亂講,很多同學看了楞嚴經》,笑阿難好笨,『一切無著名覺知心』,阿難有所指,此心任何一個境界都不留,在這個不留中間,坦然而住,這個是心性本體阿難當時這樣認定。

  這個認定錯在哪裡?這是個大問題,當然我們不是阿難假定今天有人修持到達這個境界,那真是可喜可賀,盡管佛說這個不對,是不對,還要翻一翻身,然而你沒有達到這個境界不需要談後面的翻身。佛批駁阿難,是希望他有更進一步的見地和了解。可是我們站在功夫上說,很少有人真到達這里,能到這個境界也不錯了,但永明禪師批評這個不對,批駁得有道理,如果認為這個就是最高的究竟,那就錯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連這個過程都沒有經歷過,你就認為自己悟了,那真是『誤』了!真正悟道,這種境界必然要經歷,好比搭電梯從一樓到六樓,必定得經過二、三、四樓,即使電梯速度快,也還是要一層一層往上升,這一點特別提出,提醒大家注意!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