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心經》忽地流行,許多人相信念《心經》可以改善命運,許多人都知道「般若波羅蜜多」。然而,甚麼是般若波羅蜜多呢?
一般的說法是,「般若」(prajna)是智慧,「般若波羅蜜多」(prajnaparamita)是到彼岸的智慧。到彼岸者,是從我們的輪迴界,越過生死海,到達 涅槃的彼岸。
可是,究竟是怎麼樣的智慧,才能稱為般若、才能令我們得入涅槃岸?
有人以為「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是《心經》最精要的四句,因此,只須了知此「色空四句」,便了知諸法實相,這就即是般若,能令我們渡入涅槃岸。至於「色空四句」之外的余文,「無」這、「無」那等等,無非只是發揮「色空四句」的義理。由是將這些名相一一解釋,然後一一「無自性」,那就即是般若波羅蜜多了。
這可以說,是講解《心經》的外義。
漢土說《心經》,一向以說外義為傳統。說外義,即是說般若波羅蜜多的體性。依照印度的傳規,外義說體性、內義說修證、究竟義說修證果,是故說般若波羅蜜多的體性即是認知般若。此原非小事,所以漢土前賢說《心經》,例如天台宗諸先輩,即用「空假中」來說,凈土宗先輩,則說至「常寂光土」,這些都是說外義的典範。堪為典範之原因,是因為他們雖說體性,卻亦跟修證聯繫起來,所以說的便不是一堆名言。
若唯依名言而說「無」,那麼,引發的問題便多了。
「色空四句」是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的觀照境界,那麼,般若波羅蜜多是否有深與不深兩種分別呢?如果有,這深與不深又如何判別?是否只有深般若才能令人到 涅槃彼岸,而不深者卻不能?倘若不能,那麼,不深的般若又可以令行人到達甚麼地位?
複次,為甚麼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而不是「修」?行與修是否有分別?如果有分別,那麼,如何是「修」、如何是「行」?
你看,就這么一句「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已經可以引發一串問題。這些問題,一定要跟內義(修證)聯繫,才能給出答案。
《心經》是般若系列經典的「心」(hrdaya),即是般若的精髓。許多論典,都是為了解釋般若波羅蜜多而造。例如龍樹(nagarjuna)的《中論》(mulamadhyamaka-karika)、《七十空性論》(sunyatasaptati),即依四重緣起來說如何悟入般若波羅蜜多的體性;彌勒(maitreya)的《辯中邊論》(madhyantavibhaga)、《辨法法性論》 (dharmadharmatavibhaga)、《大乘經庄嚴論》(mahayana-suralarrkara)、《現觀庄嚴論》(abhisamayalamkara)(所謂「二辨二庄嚴」),即依瑜伽行來說如何現證般若波羅蜜多;彌勒的《寶性論》(ratnagotravibhaga),即依修證來說如來藏,是為般若波羅蜜多果。由此可見,《心經》經文雖短,但卻不是可以輕易了解的經典。
釋尊二轉*輪,專說般若,雖然既說體性、亦說修證,但卻未建立修證的體系,亦未詳細說到修證果。至三轉*輪,說的雖亦是般若,但卻已說至修證的系統。龍樹所弘揚的,是二轉*輪的要義;彌勒所弘揚的,是三轉*輪的觀修。此外,還有一系列文殊師利(manjusri)的不二法門經典[注1]、如來藏系統經典,亦為三轉*輪時所說,此即說般若的修證果。這類說修證果的經,亦有論典詮釋,如龍樹的《法界贊》(dharmadhatustava)、彌勒的《寶性論》、世親(vasubandhu)的《佛性論》(buddhagotrasastra)等。
因此,龍樹、彌勒、文殊三位菩薩之所說,實可如是理解:龍樹說的是基、彌勒說的是道、文殊說的是果。
顯然,要解釋般若波羅蜜多,也就應該分基、道、果來解釋,如若不然,籠統說「空」(sunya),我們便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說「空無自性」、「無自性空」,如此而已,因而對般若波羅蜜多便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知道它說的是空性,一大堆佛家名相,一一舉出,然後一一說之為「無」。何以為無,因為空故。不過,有人又說「空不是零」,那就真的莫測高深,以高深故,我們崇敬之心便隨而生起,所以旅行的人愛帶一本《心經》,念誦《心經》居然有人說可以改善風水,更加可以改運,那就已經墮落入迷信偶像的層次。
目前對於《心經》、對於般若波羅蜜多,實在有兩種社會現象,一是迷信、一是盲信。
迷信不必說,說盲信,並不是詆毀,是即所謂「一盲引眾盲,相牽入火坑。」印度的無著論師(asanga)在《順中論》(madhyantanugama-sastra)中,很委婉地表達佛這意思,依經說,稱之為「相似般若波羅蜜多」,說為相似,即不是真實。
對於相似般若波羅蜜多,筆者苦惱了許多年。童年時,先父紹如公口授《心經》,囑筆者背誦,後來自己看了許多關於《心經》的注釋,愈看愈不得其解,因為即使知道那些名相的意義,實在亦不著邊際,充其量只知道何謂五蘊、十二處、十八界等等名言,但到底不明白何以在空性中又說之一一為「無」,而且,「無」了這些法門,何以即能「究竟 涅槃」。
紹如公有許多朋友都是當時負盛名的居士,他們在禪林寺苑題詩題字,又設齋局清談佛法,紹如公也常帶筆者去旁聽,有一次,筆者大著膽問:「是不是行深般若波羅蜜多就可以究竟 涅槃?是不是無了那一堆東西便即是行深般若波羅蜜多?」問題一提出,立刻引起鬨堂大笑,有一位老居士一邊噴茶一邊指著筆者說:「六爺的這個孩子有意思,才幾歲大的人,就問成佛了。」於是教訓筆者,成佛是三大阿僧祗劫的事,小孩子要好好讀佛經,不要妄想成佛,即使像我們學佛學了幾十年,也只是修凈土、宣佛號、願憑佛力往生凈土,或者修密持咒,咒力不可思議,所以也有功德。如是長篇大論地說了一番話,對筆者提出的問題,無一言半語涉及。
那時候筆者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因為覺得自己分明是問錯了問題。
這樣的情形,筆者一生人不只碰過一次,每問如何才能「究竟涅槃」,一定給人用「三大阿僧祗劫」來遮擋,好似成佛之道是不應該問似的。所以後來看見有專書談論成佛之道,歡喜莫名,可惜這本書談的卻不是那麼一回事,佛家的基、道、果,他只談「基」,而且又不全面,根本無一語談及道,當然他更否定如來藏果,果既受否定,修果之道自然就不是話題。
讀那書時,筆者覺得十分心痛,《順中論》所指責的相似般若波羅蜜多,應該即是眼前之所見了。
所以一直以來,就很想寫一本比較通俗的書,深入淺出地談談般若波羅蜜多的基、道、果,也即是般若波羅蜜多的性、相、用,但卻總覺得,寫出來時會給人說沒有根據。你引龍樹的論、彌勒的論、文殊的經,人卻可以說這些經論根本與般若波羅蜜多無關,當眾口一詞之時,是非就很難分辨。
一九九三年,我移家圖麟都(即是多倫多toronto),編《佛家經論導讀叢書》;一九九五年開始,編《寧瑪派叢書》,這時候才比較系統地接觸西藏的經論,因此在二千零一年,便組織翻譯三篇印度祖師的《心經》釋論:一篇吉祥獅子(srisimha)造論;一篇無垢友(vimalamitra)造論;一篇是阿底峽(atisa)解釋無垢友的論。這三篇文獻,由八世紀至十一世紀,一脈相承,理路一致,由此可見印度佛家前輩講解《心經》、講解般若波羅蜜多的風范。這跟漢土講《心經》的傳統完全不同。[注2]
吉祥獅子說的是般若波羅蜜多的究竟義,這究竟義,如今已說名為「大圓滿見」,或說名為「了義大中觀」。
無垢友的釋論,一開頭就批評唯識今學,不過沒有指名道姓,所以如果不知道當時佛學界背景的人,就可能不明其所指,因此阿底峽在解釋無垢友的釋論時,就用相當大的篇幅來說明,無垢友所批評的是陳那(dignaga)。陳那是唯識今學的祖師,他的學說,當年由玄奘法師傳入漢土,至今猶有人研究,可謂薪傳不絕。
無垢友批評陳那,不是無事生非,因為無垢友要依彌勒的說法,來說明如何現證般若波羅蜜多的體性,此中次第如何,每次第須通達般若波羅蜜多體性到甚麼程度。可是彌勒的說法,卻已給陳那作了一些修改,無垢友顯然不同意陳那,將成佛的「五道」統統歸納為唯識。
比無垢友晚百餘年的阿底峽,同意無垢友的觀點,所以一入西藏,便立即向接待他入藏的比丘善意(legs pa shes rab)講解無垢友的《心經》釋論。這次的講解,由阿底峽親自主持譯為藏文,可見他對自己這篇「釋論的釋論」十分慎重。何以如此慎重,因為一定要依佛家的「五道」(見下來所說)來說《心經》,然後才可以說是能得般若波羅蜜多的心要。
這三篇論很艱深,若對龍樹與文殊的學說不理解,便可能不明吉祥獅子之所指;若對彌勒的學說不理解(尤其是錯將陳那的唯識今學等同彌勒瑜伽行古學),則可能不識無垢友論中的深義。因此在翻譯這三篇文獻之後,筆者寫了好幾篇文章來發揮他們的學說,只是這幾篇文章都寫得學術化,實在不適宜一般讀者,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如今論文已有一個格式,你不遵照格式,別人就不把它當成論文。
與此同時,筆者又寫了兩篇論文來介紹龍樹的「四重緣起」,以及註疏龍樹的《七十空性論》及其釋論(此釋論為龍樹所自造。自造論、自釋論,一向是印度論師的做法)。
為甚麼呢?因為彌勒所說的般若波羅蜜多修習,實在可以跟龍樹的四重緣起配合,倘若不知道緣起有四重義理,就不知道現證這四重義理即是佛家的五道,五道圓成即是究竟涅槃,所以欲明成佛之道,必須一說四重緣起,而要說四重緣起,則必須弄通《七十空性論》之所說。
這樣,工作了一年多,弟子輩認為已經速度很快了。可是當工作完成之後(或者說暫時告一段落之後,因為恐怕以後還要寫跟進的論文),筆者卻提起多年以來的心願,即是寫一本通俗說深般若波羅蜜多的書。當時怕給人懷疑所說無據,如今不怕了,因為有印度祖師釋《心經》的三篇論給筆者做護身符。印度祖師如此解釋般若波羅蜜多,筆者只是循著他們的腳印走路。這三位祖師明明用龍樹與彌勒的學說來解說般若波羅蜜多,無垢友還多處引用《解深密經》(samdhinirmocana-satra)和彌勒的《現觀庄嚴論》,這樣一來,就不致給人指責是用「唯識」來說《心經》了。因為無垢友分明不是唯識學者,可是他也引用彌勒的說法。
近三四十年,漢土佛學界流行一種觀點,一談般若,就只能用「中觀」學說,不能用彌勒的學說,為甚麼呢?因為他們以為彌勒只說法相與唯識,而二者中唯識學說又更為彌勒學的重點,所以用彌勒學來說般若波羅蜜多即非正路。
第一,他們受唯識今學家的影響,錯誤地以為「唯識」(vijnaptimatrata)即等同彌勒的「瑜伽行」(yogacara)。事實上,唯識只是彌勒瑜伽行學說中的一部份[注3]。
第二,他們誤以為彌勒不談般若波羅蜜多。事實上,彌勒談的卻正是般若波羅蜜多的修證,這修證即稱為「瑜伽行」。
明明有一本《現觀庄嚴論》,那即是彌勒依著《般若經》來說修證之道,只因對這篇論忽視了,才可能產生上述的兩個誤解。如今無垢友在一千二百年前便引用此論的偈頌來說《心經》,而他恰恰又是不滿意陳那唯識學的祖師,那麼就足以說明,用彌勒的學說來演繹般若波羅蜜多,絕不是用唯識來侵犯中觀家的領域。
更何況,持這流行觀點的人,實在不知中觀祖師龍樹的學說跟彌勒瑜伽行的關系。龍樹說般若波羅蜜多的體性,彌勒說如何現證此體性,二者不但有關,簡直關系密切。若明二者之間血脈相連,就當不以為彌勒異於龍樹。這等如不當認為教科書之所教,異於實驗室的實驗。
目前這本小書,就在這樣的背景下著筆。也可以說,這是筆者在回答自己於六十年前提出的問題。六十年的歲月推遷,在我們這器世間已非短暫。
這本小書,打算先說龍樹所弘揚的緣起,它是般若波羅蜜多的基;然後說彌勒所弘揚的瑜伽行,它是般若波羅蜜多的道;最後說文殊師利所弘揚的不二法門,它是般若波羅蜜多的現證果。
不過在說這三法門之前,卻須先說《心經》,它是融攝這三法門的總綱,是故才稱為般若波羅蜜多的「心」(hrdaya)。
(至於筆者翻譯的三篇《心經》釋論,以及為此而寫的一些論文,已另行結集出版,題名為《心經內義與究竟義》,台北:全佛出版社,2005年。)
最後,引用龍樹《七十空性論》中的一首偈頌,來結束這段蕪文。頌雲——
正信求真實 於此無依法
注釋
1 此等文殊師利經典甚多,包括《文殊師利現寶藏經》(異譯:《大方廣寶篋經》)、《聖善住天子所問經》(異譯:《如幻三昧經》)、《文殊師利普超三昧經》(異譯:《阿闍世王經》)、《魔逆經》、《未曾有正法經》、《文殊師利凈律經》(異譯:《清凈毗尼方廣經》)、《法界體性無分別經》、《文殊師利巡行經》、《須真天子經》、《諸法無行經》(異譯:《諸法本無經》)、《思益梵天所問經》、《維摩詰經》等等,於此不能盡錄。
2 自八世紀以來,印度論師對《心經》的注釋,尚有八篇保存於《西藏大藏經》中。除上述三篇以外,其餘五篇釋論的造論者為蓮花戒(kamalasila)、智友(jnanamitra)、善軍(prasastrasena)、金剛手 (vajrapani)及摩訶闍那(mahajana)。
3 上田義文,「two main streams of thought in yogacara philosophy」,收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17(january-october,1967),頁155-165;john makransky,buddhahood embodied:sources of controversy in india and tibet.(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7),頁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