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湖野錄》摭言
陳士強
《羅湖野錄》,二卷。南宋紹興二十五年(1155),江西沙門曉瑩集。收入《續藏經》第一四二冊。
曉瑩,字仲溫,未詳氏族,江西人。臨濟宗名匠大慧宗杲的弟子。歷參叢席,四眾推重。「頗解吟詠。其《南昌道中》一律,載《宋高僧詩選》中。紹定間,釋紹嵩作《江浙紀行詩》,廣集唐宋名句,曉瑩亦與焉,則在當時亦能以詞翰著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四五)曾撰有《大慧正續傳》(見《雲卧紀談·雲卧庵主書》),已佚。另有《雲卧紀談》二卷,今存。《大明高僧傳》卷八有傳,《佛祖歷代通載》卷二十略載其事。
《羅湖野錄》書首有曉瑩於紹興乙亥(二十五年)十月在湖隱堂撰的《序》;書末有毗陵無著道人妙總於紹興庚辰(三十年)撰的《跋》。曉瑩在《序》中自述:
愚以倦遊,歸憩羅湖之上,杜門卻掃,不與世接。因追繹疇昔出處叢林其所聞見,前言往行不為不多,或得於尊宿提唱、朋友談說,或得於斷碑殘碣、蠹簡陳編。歲月浸久,慮其湮墜,故不復料揀銓次,但以所得先後,會粹成編,命曰《羅湖野錄》。(第961頁上)毗陵無著道人妙總是丞相蘇頌的孫女,年三十許厭世出家,也是大慧宗杲的弟子。她在《跋》中說:
前哲入道機緣,禪書多不備具者,其過在當時英俊失之編次,是無衛宗弘法之心而然,遂致使有見賢思齊者,徒增太(嘆)息耳。妙總窮居村落,不聞叢林勝事久矣。比者江西瑩仲溫(即曉瑩)遠自雙徑,來訪山舍,娓娓談前言往行,殊慰此懷。徐探囊中,遂得《羅湖野錄》一編,所載皆命世宗師與賢士大夫言行之粹美,機鋒之醻酢。雄文可以輔宗教,明誨可以警後昆。於是詳覽熟思,不忍釋手。亦足見仲溫為道為學之要,其操心亦賢於人遠矣。(第1003頁下)
《羅湖野錄》也是一部佛教筆記。全書共記載宋代禪宗尊宿和喜禪的士大夫的言行事跡九十五則(筆者自計)。不別門類,不立標題,按所得先後自然編次。
卷上,始「趙清獻公」,終「烏巨雪堂行禪師」,凡四十六則。記敘的人物主要有:湖州西余凈禪師、空室道人、玉泉皓禪師、黃龍道忠、富鄭公、台州護國元禪師、靈源禪師、西蜀表自禪師、成都府世奇首座、淮南佑上座、佛眼禪師(清遠)、臨川化度淳藏主、妙喜老師(宗杲)、湖州甘露寺圓禪師等。
卷下,始「蔣山佛慧泉禪師」,終「鼎州靈岩安禪師」,凡四十九則。記敘的人物主要有:寶峰湛堂准禪師、惟正禪師、福州空首座、潭州智度覺禪師、保寧璣道、天童覺禪師(正覺)、虎丘隆禪師(紹隆)、興元府吳恂、死心禪師、佛鑒禪師(慧勤)、明州啟霞宏禪師、石霜清素、程待制智道、樞密蔣穎叔、潭州雲蓋和尚、廬山慧日雅禪師等。
《羅湖野錄》雖然與惠洪的《林間錄》是同一性質的著作,但在資料的來源及選擇方面則既有相同的一面,也有差別的一面。《林間錄》的資料主要來源於與林間勝士交往時的言談以及惠洪本人的隨感,而《羅湖野錄》「或得於尊宿提唱、朋友談說,或得於斷碑殘碣、蠹簡陳編」,即不僅有平日出處叢林,從他人談吐中獲悉的各則消息(此與《林間錄》同),也有作者本人從幾近湮沒的斷碑殘碣、蠹簡陳編中尋覓到的種種記載(此為《林間錄》所闕);《林間錄》所載,既有宋代的人和事,也有唐代的人和事,既記他人,也記作者自己,而《羅湖野錄》所載,「皆命世宗師與賢士大夫之粹美,機鋒之醻酢」,基本上都是宋代禪宗宗師和士大夫的言行,有很強的時代性,至於前代禪僧的機鋒行事以及曉瑩本人的游歷觀感皆不闌入。而且《羅湖野錄》中有關人物基本情況的介紹,如字、號、籍貫、俗姓、經歷等,有時要較《林間錄》稍詳些,但也存在著經常不記僧人全名的缺點。
正由於曉瑩從當時已瀕臨絕沒的斷碑遺簡中,搜得了一大批有關禪宗人物的資料(主要是思想資料),並通過《羅湖野錄》的輯錄,將它們保存下來,故《羅湖野錄》在佛教史料學上的價值要較《林間錄》為高。如汝陽廣慧元璉禪師,是北宋景德年間深受士大夫歆羨的一個人,其事跡不見於僧傳,而《羅湖野錄》則有之。其文略雲:
汝陽廣慧璉(元璉)禪師,泉州晉江人也。世俗姓陳,年志於學,占報劬院之僧籍。繼依招慶其覺禪師。日事炊爨,有間誦經,真覺見而問曰:汝念甚麼經?對曰:《維摩經》。真覺曰:經在這裡,維摩在甚麼處?璉茫然無以醻,泣涕曰:大丈夫漢被人一問,無詞可措,豈不愧哉!於是謁閩中尊宿僅五十餘員,不能契旨,即趨河南省念禪師。因致問曰:學人到寶山,空手回時如何?念曰:家家門前火把子。璉豁然大悟,尋擢居堂中第一座,於景德甲辰歲開法廣慧。……景德間,宗師為高明士大夫歆艷者,廣慧(指元璉)而已。跡其風尚既拔乎類,況享壽八十有六,而預知報謝,因紀次大概,以補《僧寶傳》之闕,庶不殞其美也。(卷下,第985頁下-第986頁下)
又如,宋代禪僧中有許多人具有很高的文學修養,他們撰寫的詩贊偈詞清新明快,情、景、理融為一體,成為當時爭相傳頌的名作。《羅湖野錄》輯存的天寧則禪師的《牧牛詞》和蘇州定慧信禪師的《百丈野狐頌》就是其中的二篇:
潼川府天寧則禪師,蚤(早)業儒,詞簡婉縟。既從釋得法,於儼首座而為黃檗勝之孫。有《牧牛詞》,寄以《滿庭芳》調,曰:「咄這牛兒,身強力健,幾人能解牽騎。為貪原上,綠草嫩離離,只管尋芳逐翠,賓士後,不顧頎危。爭(怎)知道,山遙水遠,回首到家遲。牧童今有智,長繩牢把,短杖高提,入泥入水,終是不生疲。直待心調步穩,青松下,孤笛橫吹。當歸去,人牛不見,正是月明時。」世以禪語為詞,意句圓滿,無出此右。(卷上,第973頁下)
蘇州定慧信禪師,蚤以《百丈野狐頌》得叢林之譽。其頌曰:不落不昧,二俱是錯。取捨未忘,識情卜度。執滯言詮,無繩自縛。春至花開,秋來葉落,錯錯誰知?普化搖鈴。(卷下,第999頁上)所謂「百丈野狐」,是禪宗的一則典故。說的是百丈懷海每次上堂,總有一老人隨眾聽法。一日講畢,眾人皆退,唯獨老人不去。懷海問他是哪裡人?老人回答說,他在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因學人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也無?」他答:「不落因果。」遂五百生墮野狐身。老人問:究竟應當怎樣回答先前的這個問題呢?懷海說:「不昧因果。」對方言下大悟,從此脫離了野狐身。一個是「不落因果」,一個是「不昧因果」,顯示了懷海禪學與傳統的佛教教理(特別是小乘教法)的區別。而信禪師認為,「不落不昧,二俱是錯」,又把禪境推向了更高的一層。
此外,至如《羅湖野錄》卷上敘及的湖州甘露寺圓禪師的《漁夫詞》,卷下敘及的寶峰湛堂准禪師的《十二時頌》、惟正禪師的《錦溪集》三十卷、翰林學士楊億的《汝陽禪會集》、明州啟霞禪師的《法寶傳》三卷、樞密蔣穎敘的《華嚴經解》二十篇等,都是佛教的墜簡遺文,足資稽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