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濤教授:中國佛教的思惟發展 三、中國佛教之被限性與展開性

三、中國佛教之被限性與展開性

  此一特殊形態之形成,不用說,一是順應中國語言思惟形式,而展開了一種迥異印度思想特色。而同時又綜括了中印兩種特異的精神內涵,開創一新的思想境界。此一開創,即是中國佛教所涵蓋的一種必然的展開性,但在其展開的當下,由於依據中國本身所具有的特別的思惟方式文化背景,於是又在此一規範中,同時限制了它另一方面的重要發展。這重要的發展,簡言之,如中觀的思辨形式唯識的分析精神,乃至如近代邏輯的因明論理,這在中國文化的本身開展不出,因此,即印度佛教帶來了此種內在精神亦無在我們的土地里培養生根,這是一種民族精神所具有的被限性,有其一定的容量,和一定的開展,也正因為如此,中國文化中國文化的特色,由其特色才能形成另一種不同的佛教面目。這種面目,概括言之,可舉出魏晉時代佛教思想,再進而到三論、天台華嚴禪宗、乃至凈土等各宗各派的思想,便可證實此一情形。被限性和展開,亦是一物的兩面,換言之,其思惟亦即由其特殊形態所限定。世界各民族文化如此,中國文化中國佛教亦然。要打破其被限性,需要一新的或外來的異質刺激,衝撞其特殊形態時,才可產生另一種新的形態、新的思惟這是人類文化中一個弔詭的地方,卻也是一進化的基本原則
  在語言學上,通常把中國語言看做一種孤立語(isolatinglanguage),孤立語的特色是缺乏語尾變化,以及語格、文法上的各種形式變化。這種語言,一般語言學家,都認為有時候在獨立的詞性上含渾不清,易生錯解(注7)。要正確的理解它,需要靠前後文的相關性,而不能在單獨的孤立辭中,判認出它的確切意義。例如「有」,作「存在」的意義看,它只是「存在」,沒有時間的區別,也沒有實然或假然的區別,但在印歐系的語文中卻非如此,如being,existence或dassein或梵文的bhava,sat,一望即可判認其特定的意義。being歸於實有本體的存在意義,而existence則多指現象的存在。此二字均可譯為存在的「有」,卻各有其意義不同。尤其是existence一字是現存在exist、或曾存在existed,抑將存在willexist,均可從詞性上分別出來。此點,就膠著語系的日文看,也含有此種功能(注8)。這因為它有著語尾變化的關系。此外,就是在一串單語組合的句子中,有時也難求出一個正確的判斷,例如(注9):「今不取,後世必為子孫憂。」(「論語」季氏)僅從此文的字面說,則既可解釋為「若今日不取,取後世必成為子孫憂」的假言判斷之意;亦可解釋為「今日不取的原故,所以後世必成為子孫憂」的推論的意味。「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此文系假言判斷,是從內容推出來的,若僅就表現形式上說,也未嘗不可以解釋為推論。此種例子很多,日本中村元教授在他的大著「中國人之思惟方法」里,已作了許多詳細的剖述。中國語文,由於是單音節、孤立的(沒有字母),因此,在語法的組織結構上,亦自然與其他語系大異特異。語法的組織不同,當然影響於思惟者亦自是有異。一般的語順是:(一)主語在前,述語在後,若以補語為必要時,則補語在說明語之次。(二)補語若須有指示人並指示物的兩種必要時,例如「我送張先生一本書」這句話,則指示人的補語在先,指示物的補語在後。(三)修飾語置於被修飾的語言之前面(注10)。根據這個語順的構造法,就可看出,中國語言印度梵語是完全相反的,與西歐語言有相同處--主語在前,述語在後--,但也有其不同處。中村先生在論述此點時,曾舉出因明學者作例,指出中語與梵語差異,雖同是因明論理,卻作出了相反的「宗」(主張命題)「陳」(命題的主語和述語)解釋於是他乃指出:
  「由中國人把主語先表象於意識里的這一事實,關於中國人的思惟方法,我們可以看出如次的特徵。(一)較之普遍底的東西,更注視特殊的東西乃至個物。(二)較之主體東西,更重視客體底能夠把握的東西對於看不見的東西而承認能夠看得見的東西之優越性;即是特重視由感覺作用所知覺的東西。」(同注10)
  此一說法有相當道理,即其詳述中國語言由於缺乏名詞、動詞、或形容詞的區別,乃至語言形式上的詞類(formalpartsofspeech),因而使定言判斷和假言判斷不明,包攝判斷與內屬判斷不分,甚至語意不確,易生歧解等等,均可同意。但這些在中國語言中並非沒有補救辦法(注11)。它的缺陷,正也是培養它成為獨特思惟地方。至於一般使用的語言中,缺乏論理性,前提與結論沒有充分的自覺,以至對普遍性、抽象性、乃至共同的法則等均乏理解和發展(關於此點現代儒者亦有相反之意見,不認為中國思想中缺乏普遍性之思惟,詳論,此處暫略),此亦可承認其是中國古代語言中的習慣使然(中村先生在論述這些問題時,都是引用秦漢時的文字,如論語老子等)此種習慣,當然影響中國古代的思想很深,也影響了佛教。但就因為它影響很深,所以對外來的文化始有吸收力和融化力。因為任何外來文化當其傳入時,必須透過當地語言的傳播,始可深入到心靈。就在此傳播的當下,當其經過翻譯文字的傳播,於不知不覺中,它已被消融於當地語言思惟形式里了。當地語言的主體性(或者也說是土著性)愈強,則其融化外來文化力量亦愈大。中國語言有異於印度梵文,更具一特別的思惟形式,不用說,當佛教的語文經過這種孤立語系的傳播,若干印度的原始面貌,自是消逝在這語言的背後了。再加以中國人本身的思想習慣、本身的思惟形式去理解、發揮,則印度佛教精神,怎有不一變而再變之理?就我們所知的一些熟悉的例子舉出來說:
  龍樹大師的中論,有幾句著名的偈語,他的原文是:yahpratityasamutpadahsunyatamtampracaksmahe,saprajnaptirudadayapratipatsaivamadhyama(xxivk。18)把這幾句話若直譯成中文的話,應該是:「緣起東西,我們說之為空,這是假名,這即是中道。」(注12)鳩摩羅什將此譯為:「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後稍改為: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
  這個譯文,首先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羅什大師為了適合中國人的思惟習慣,他選擇了五言詩的語句法翻譯,為了遷就此五言詩的造句法,於是在第二句的第一人稱的複數,他改為了中國一人稱的單數。在第三第四句的肯決性的述語受動詞--「這」,他改為了或然性的近似系詞的「亦」(注13)。在整個偈語中,緣起、空、假名中道四個概念,可說是表示同一意趣,同一意義的闡釋罷了。而到了北齊慧文禪師,便說成了「有不定有,空不定空,空有不二,名為中道。」(注14)的特別解釋了。進而便演成了天台的即空、即假、即中的三諦。中村元氏對此作了一評述說:「由天台宗將此偈解釋為說空、假、中的三諦,呼為三諦偈。即是諸法(諸事物)由因緣生,其自身無自性(自體),所以是空(空諦)。此事確是真理;然而我們不是思考空這個特殊的原理。空也是假名(假立之名),不可將空視為實(假諦)。所以空不能不更被否定。『空亦復空』,空而更空的境地,『中道』便顯露出來了。空掉因緣所生諸法,故為非有;此非有(=空)亦空,所以是非空,於是成立了非有非空之中道即是中道含有二重否定的意味。因此而解釋為因緣生(=有)--假名(=非空)-中道這樣否定之進行。這裹可認出一種辯證法。以後,中日佛教界,傳統底皆依據此解釋。因之,與龍樹的原意有了出入。」為什麽有了出入?他說:「這是因為漢語的指示代名詞中,沒有性、數、格,把『是』的指語弄錯了,所以成立了這種別底解釋。」不可否認的,許多翻譯經典,由於中文的表現法不同,不僅把原來的梵語的面貌失去了,甚且連原義的基本精神也會影響,第一步的經文尚且如此,那麽再進一步以中國人的思惟方式來為佛經註解,作疏論,試問那還有不大變特變之理?此種情形,早在魏晉時期的道安、羅什都已覺察到了。道安說:「梵語盡倒,而使從秦。」(注15)定將帶來翻譯上的缺點錯誤。而羅什則更說:「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注16)此種感覺,不用說乃指出了兩種完全不同語言的構造中,要使其不走原樣,那是多麽困難!至於以中國人之思想習慣來理解翻譯文字經典,那麽,循著中國語言本身的思惟方式,自是更進一步的推動佛教遠離印度了。這中間第一步就是語言本身的結構問題,如定言判斷與假言判斷之不易區別,乃至一語之含多義,而不易捉摸者,更使後人發生分歧。誠如中村說得好:「漢語的多義性,也因之,就是它的曖昧性,這是顯著的特徵。所以中國古代經典字句,可以有兩相反對的解釋。
  因為漢語的這種曖昧性,即是,因為其缺少精密性,所以中國人自身,不能與原義相同底正確的去理解漢譯佛典。」
  基於這種理由,那麽我們就可以說,中國文字中國的翻譯經典限制了完全忠於原文的意義,而由此種文字養成的思惟方法,不用說,亦愈加限制了佛教思想轉回到印度式的展開,這就中國佛教先天上所具有的被限性,由此被限性,它擋住了跟隨印度文化一面倒的前進,可是另一面,就因為有此先天上的被限性,於是它乃得脫離純印度的思考形式,而獨自地變作中國式的展開。這就整個佛教說,後來的展開,仍是印度佛教的延續,仍是大乘佛教精神的產物。但回到中國本身說,這只是吸收外來文化後一新的發展,一新的開創。在整個中國文化的立場說,由於佛教的傳入,它豐富了中國精神,刺激了中國思想,輸入了新的觀念,於是,不論是道家儒家,乃至藝術、文學、風俗、民情,均受了莫大的影響。這影響匯同到思想家的心靈自然,他便有了特殊的表現。表現的方式,如系傾向佛教的形態較多,便成了中國佛教的創造人物,如系傾向中國本身的文化較多,便成了中國思想的傑出人物,此如魏晉時期道家,宋明時期儒家,就是最佳的例證。至於佛教,不用說,如僧肇、道生、嘉祥天台、法藏、慧能都是特出的代表者。從這些代表者的身上,我們也就可以看出他們的被限性和展開性(亦即一種受容性的創造能力此種能力含在它被限性中,被限性也即含在此種展開的能力中)。特別是將他們與印度同時的佛教人物作對照,更能發現此一由於語言文字文化背景不同所產生的思想差異。雖然同是繼承釋迦、龍樹之學,而卻轉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中印佛教的形態。這就兩個不同民族背景,所造成的不同的思惟表現。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