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大成就者為什麼喝毒酒?

大成就者為什麼喝毒酒?

西藏古代有一老人,他叫密勒日巴。他修行了一輩子,修得非常好,他修到什麼層次呢?他知道每個人心中在想什麼。有個人非常嫉妒他,這是一個格西,是佛學博士,因為這個密勒日巴的影響非常之大。大到什麼地步呢?大到影響到了這個博士的飯碗,所以這個博士把他害掉。他就跟他相好的一個女人,端了一杯毒酒遞給密勒日巴,並許諾這個女人要把這杯酒供養給密勒日巴之後,他就把非常好的首飾送給她。於是這個女人端著這杯酒供養密勒日巴,密勒日巴端過來說:「我可以喝這杯毒酒,不過我如果現在喝了這杯毒酒的話,你就得不到那個首飾。你先去讓他把首飾給你,得到這個首飾之後你再把這杯酒端回來我再喝。」於是這個女人得到首飾之後,密勒日巴就端了毒酒喝了。他所有的目的是為了讓這個女人得到那個首飾。所以他的死成為西部許許多多偉大人敬畏的一種行為,這種死可以和蘇格拉底的死媲美。許多人中國人不能像蘇格拉底那樣去死,不是這樣的,西部有好多人就是這樣死的。他們的死在他們的人生中間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行為。那麼這樣非常重要的一個行為是他最後的行為,是他最後向這個世界展示他的尊嚴、存在和追求最值得珍視的一個行為,這個行為比他活著更重要。
 
今天我們好多人,包括我在內,坐禪也罷,做什麼也罷,就是為了讓自己在死的時候能實現自己追求的那個目標。這時候,生、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態度。所以瑩兒的死,是她在面臨她的尊嚴被玷污、信仰受到毀滅、她的人格受到世俗無情摧殘的時候,她會用高貴的死來實現自己最後的升華。這是關於死亡的態度
 
所以,好多人不明白這一點西部文化中有這樣的理念。當她把生命中的許多東西作為她活著的理由的時候,比如愛,那麼她為了這個活著的理由她就不活。這一點在涼州民歌中多有反映。那塊土地上就是這樣一種觀念,千年來都是這個樣子。所以,東部人好多人不太了解,就覺得這種死是一種毀滅。其實,許多時候死是一種升華。比如劉胡蘭死了,劉胡蘭如果活著不過是一個肉體迅速地在歲月當中腐朽、衰老、消失的過程,她的死讓她得到一種永恆,像圖騰一樣,成為一種永恆。所以西部人認為死是人生最美的一種定格。這一點東部人也有過,像蘇小小,她在很年輕死的時候,卻要面對死亡,她認為這是上天給她最大的恩賜,在她最美麗的時候死去。因此很多文人把蘇小小作為他最值得尊重的一位女子來看待。後來東部出現了好多文化,於是像蘇小小這樣的女子越來越少了,好多人寧願苟且地活著卻不願高貴地定格自己的生命。所以,瑩兒的死有這樣的一種意義
 
第二呢,許多時候東部人眼中的苦難西部人看起來卻不是苦難。好多人說雪漠你經歷了好多苦難。不是這樣的,我告訴大家,雪漠從來沒有經歷過苦難,為什麼呢小時候我非常快樂昨天我和兒子談到這個。小時候我騎著馬,打著馬賓士的時候,村裡好多孩子連驢都騎不到,這時候我是非快樂的。所以,我整天幻想變成孫悟空呀,有這樣幻想的童年是非常美的,我從來沒有這種苦難概念。後來好多人說雪漠經歷了好多苦難我說沒有。我經歷的是詩意不是苦難西部的好多老百姓也是這樣的。東部人眼中看到的他們的苦難實際上是東部人非常功利的一種觀念、一種概念是他們用自己這種概念去衡量西部人非常鮮活的靈魂時出現的一種反差。
 
西藏人也罷,其他西部人也罷,他們其實活得非常好,怎麼好呢?這種標準和東部人不一樣。西部人認為一個人的成功不是擁有多少物質,而是看他是不是實現了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升華了自己的人格、是不是完善了自己的道德。如果在完善了自己的道德之後,那麼他就覺得他是成功的。他可以舍,為什麼要舍呢?他覺得人活著有這麼一個桔子活得很好的時候,他不會掠奪別人的桔子他不會去掠奪香蕉,不會掠奪礦泉水。他覺得別的桔子讓其他人去需要吧,這個香蕉讓其他人去用吧,這個水留給子孫。因為人只需要簡單的一點物質條件就可以活得非常好,剩下來就是這個生命中間讓自己得到升華,看能不能在走過這段人生旅程的時候比出生時升華了一點兒。西部人認為生命就是走過一段路,走過的時候,如果升華了,下一輩子他會接著走。他認為人不是從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而是實現人生的某一種「盼頭」的過程中間的一段歷程而已,他們更注重活著過程中間的一種態度這就是為什麼那麼多的人穿的不一定很好,暖和就夠了,凍不死就夠了;吃的不一定很好,能飽就夠了。為什麼呢?他們也知道吃得很多的時候就可能出現脂肪肝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越簡單越好。有些人西藏死後自己的肉體天葬、喂鷹當成是一種愚昧。其實不是這樣的。他們認為這個肉體沒用的時候,可以拿沒有用的肉體去喂養許許多多的猛禽,像老鷹呀這些東西。當它們這一天吃飽之後它們不會去傷害更小的鳥,西部人是這樣一種觀念。他們不是覺得這個不好,而是覺得這個肉體沒有用了,可以拯救其他的生命。所以,他們活的觀念不一樣。這種觀念缺乏溝通,就造成了東部人看西部人的一種落差,把這認為是愚昧。恰好西部人也認為東部人很愚昧,因為什麼呢?你們穿得那麼好,吃得那麼好,已經很好了,為什麼不讓自己的生命得到一種更高的升華呢?為什麼不擇手段地去追求一些物質呢?這些東西永遠追求不完,但生命有一次。
 
一個人的價值西部人並不以他得到多少物質財富來衡量,而是看他是是在追求一種不朽的價值西部人稱為「功德」。它不是福德福德就是財富功德是歲月毀不掉的東西,一種精神東西。比如,肉體消失之後,精神會影響他人。這種利眾的精神可以傳遞給兒子孫子,通過一種故事,通過一種民歌,傳遞給子孫讓他們擁有這種精神這就是歲月毀不掉的功德,它不是財富西部人不追求財富的,有也好,沒有也好,有了我就把它布施出去。所以當東部人關懷西部的時候,西部人就覺得莫名其妙。我的兒子上海就呆不住,他說我的生命幾十年中間為什麼不做一些更有意義的、能讓自己生命消失之後繼續有價值事情呢?卻在上海坐地鐵好幾個小時,來來去去將生命消耗在地鐵中間和忙忙碌碌地應酬中間。所以,他拒絕這種生活,他寧願呆在西部自己的生命在這段時光得到一種升華。我寫小說就是這樣。
 
另外,我之所以要寫小說,第一我覺得一切都在很快地消失,嘩嘩嘩地在變,沒有一點能留住的東西,沒有永恆。我的生命也是這樣的,在很快地在衰老。《大漠祭》到今天快十年了,我老了十歲。所以,生命在飛快地消失,我很小的時候發現生命在飛快地消失,但我卻想建立一種消失不了的東西,追求一種相對的永恆。所以,我去寫作。
 
第二,當我們世界在飛快地消失,沒有任何辦法挽留它的時候,我想用文學來定格這種存在。因為中國的農業文明幾千年了,但真正寫出農業文明和農民精髓、靈魂的作品寥寥無幾。所以,我覺得一個作家在這個農業文明被歷史亘古的黑夜淹沒之前,應該保留一種東西讓我們的子孫看一看幾千年前的農民就這樣活過,就這樣非常純朴地、痛苦地,當然也自然地簡單地、乾淨地、堅韌地活過。他們有過追求,也過痛苦我想把這個留下來。
 
另外呢,還希望這部書的存在,有它比沒有它好,讀它比不讀它好,能夠給這個世界或者那塊土地,帶來稍微更好些的東西,帶來一種善的東西。我的所有創作追求就這麼幾點。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