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從拉登之「死」談暴力英難的終結

從拉登之「死」談暴力英難的終結

時下盛傳「拉登死了」。

不管拉登是不是真的死了,這世界的歡呼聲卻說明:拉登該死了

奧巴馬說,這是正義的勝利。伊斯蘭世界則視拉登為正義的化身。在同一個辭彙下,美國人在歡呼,伊斯蘭世界卻在流淚。

拉登無疑是伊斯蘭世界英雄,但同時,他又是美國人眼中的罪人

人類歷史上充滿了這類被不同的政治扭曲的「正義」和「英雄」。

幾天,在《白虎關》和《西夏咒》研討會上,我跟李建軍先生有過一個爭論。他認為的「英雄」,卻大多是我認為的罪人

目前,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都在贊美自己的英雄」,而這些「英雄都在國家、民族、信仰的旗幟下屠殺另一群人。

世界史如此,中國的歷史同樣如此。如金朝的金兀朮,這樣的「民族英雄」被金朝捧出來後,就可以帶著金朝人屠殺宋朝人;而宋朝人推出的英雄岳飛也要人去屠殺金朝人。每個朝代都有這樣的屠殺,每個朝代的文人都在贊美這些「英雄」。今天亦然,以色列人推出的「英雄」在愛國主義的煽動下屠殺巴勒斯坦人,而巴勒斯坦的英雄又在「愛國主義」的煽動下屠殺以色列人。世界上整天充滿著這樣的爆炸聲,每個國家,每個民族的文人都在謳歌這種罪惡都在贊美這種「暴力英雄」,都在贊美這種英雄主義。

伊斯蘭人推出的英雄可以策劃「911」,而美國人的「英雄」卻可以屠殺伊拉克人。每一個英雄,實質上都生活在一個非常狹隘的民族視角之下。

這樣,伊斯蘭世界英雄拉登就可以在「正義」的旗幟下理直氣壯地屠殺美國人,而美國也會將拉登之死當成是「正義」的勝利。在同一個叫「正義」詞語下,卻有著不同的結果,當然也滲透著不同內容的血腥。無論人們有著什麼樣的理由,這種正義,其本質都是人類帶來災難

2009年,我到法國參加中法文學論壇的時候,法國人仍然將拿破崙當做「神」來崇拜在我發言的時候,就說拿破崙無論怎麼樣,當做「神」來崇拜也罷,但他作為一個人類,到俄羅斯屠殺另一個國家人類的時候,他是罪人。法國人可以贊美拿破崙在這種贊美的文化中會培養出更多的「拿破崙」;德國人可以贊美希特勒,在這文化理念的熏陶下也會培養出更多的「希特勒」。同樣,伊斯蘭也可以謳歌拉登,培養出更多的拉登似的「暴力英雄」。但歷史上有一種規律,就是崇尚暴力者,必為暴力所滅。拉登之死正說明了這個道理。拉登的暴力是強大的,但世上還有比他更強大的暴力。

必須有一種聲音,告訴人類:我們不要屠殺,不要暴力,我們需要愛。

正是在這種目光的觀照下,我才寫出了長篇小說《西夏咒》(作家出版社)。

我想,在民族、國家這類詞語之外,人類應該有另一種聲音,來告訴世界:暴力是最大的惡。雖然這個聲音非常弱小,但我覺得這是黑暗中的一點燭光。這種屠殺文化、謳歌「暴力英雄」的文化是非常可怕的,因為暴君可以死去,屠夫也有壽命,拉登的肉體也會被另一種巨大的暴力摧毀,但在這文化的熏陶下,人類文化有一種邪惡的暴力基因它會長出一代代無數的「屠夫」,去屠殺另一個民族、另一個國家。至今,這種屠殺和暴力文化仍然為我們所謳歌,或稱之為「正義」,或名之為「愛國」。這是非常可怕的。

成吉思汗無論多麼強大,拉登無論多麼可怕,他們都會死的。但這種屠殺和暴力文化卻能培養出新的「成吉思汗」,培養出新的「拉登」,培養出新的暴君和屠夫。要知道,民族也罷,國家也罷,它們是有局限性的。因為日本人的「英雄」正好是屠殺中國人的「屠夫」,中國人認為的「英雄」成吉思汗,也會去屠殺地球的其它國家,被稱為「上帝懲罰人類鞭子」,他滅了四十多個國家,這些國家中有多少無辜者死於非命,那些寡兒孤母的眼淚像黃河一樣流淌著,人的頭顱像戈壁上滾動的亂石。當然,我們允許蒙古人贊美成吉思汗,允許中國人稱成吉思汗是英雄,但是對於那些被屠殺國家人類來說,他其實是罪人

我的《西夏咒》就寫了這種反思,站在人類的高度上來反思這些許許多多的「英雄」,他們屠殺另外一群人類對嗎?

古代某年,西部出了一個暴君,屠殺了大量的佛教徒,造下了無數的罪惡有一個非常勇敢的僧人,他化裝之後,來到這個暴君跟前,一箭射死了他,然後逃走了。那僧人當然拯救了很多無辜的人,但西部有這樣一種文化理念:殺人是有罪的。無論你殺的是暴君也好,壞人也罷,他這個殺人的行為本是有罪的,後來他一直沒有資格給別人授戒。當別人讓他授戒時,他說自己沒有資格授戒,因為他已經殺過人了。殺人這個行為本身就已經犯戒了。

無論什麼樣的生命,我們都應該尊重,都應該敬畏,無論你帶著什麼樣的理由,去剝奪另外一個人生命的時候,這個行為本身就是罪惡。因為你的理由會由於你的宗教哲學人生哲學、以及國家的教育變化出不同的花樣,可以製造出不同的「正義」理由和借口日本人用日本「正義」的理由和借口來屠殺中國人,可以編造出很多的謊言,讓每一個日本人以比賽屠殺中國人為榮;但中國也會有這樣的理由和借口去屠殺日本人;美國也可以變幻出這樣「正義」的理由和借口去屠殺別的國家

每一個政治家有不同的理由,每一個時代有不同的謊言,但我們必須有一種理念文化——殺人是罪惡人類不應該殺人。無論借什麼樣的理由來殺人,都是罪惡

中國傳統文化有一種思想精神可能會超越目前我們文人中流行的一些文化理念,這種精神人類中最珍貴的東西

我在西夏咒》寫的馮道就曾用這種理念阻止了無數人的屠殺,他不管當朝的這個皇帝姓什麼,只要你不殺百姓就行。當皇帝揮起屠刀屠殺另一群老百姓的時候,馮道用各種借口來阻止這種屠殺行為。他不在乎這個當皇帝的姓李?還是姓趙?只要你不去屠殺老百姓就是好皇帝。他老對皇帝說,現在這世界,就是釋迦牟尼佛出世,也沒辦法只要你不殺百姓為他們造福,你就是佛。

當然,我的這種理念與我們目前所受的教育也許有一點點不一樣,但五十年之後、一百年之後,再反思一下今天,也許我的聲音是對的。因為文化大革命中,那時許多被認為正確的,現在發現錯了。那麼,現在你們認為正確東西,五十年之後、幾百年之後是不是仍然認為是正確的?這個問題,很值得我們反思。

所以,我覺得應該從「人」的角度、人類生存的角度來反思這個東西我不政治家,不管哲學家,我只管「人」本身。無論什麼民族的寡婦,當她的丈夫被人殺掉的時候,她都會非常痛苦。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權利去剝奪另外一個人的生命,無論他有著什麼樣的理由。

西夏咒》中的這種反思會不會世界認可都不要緊,至少表明這個時代有一個人這樣想著,還有這樣一種聲音,還有我這樣一個螢火蟲。雖然這個螢火蟲在黑暗中照亮不了多大的空間,但有一點點光就行了。至於這個螢火蟲的「光」能不能贏得世界的喝彩,我不在乎。我當然希望它不要被黑夜所淹沒。

願所有的暴力英雄別再出現在人類的喝采聲中。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