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人類的墮落

人類的墮落

(2009年10月 上海圖書館講座)

人類最可怕的不是屠殺,而是對屠殺的謳歌。你可以翻開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或者文學史等,就會發現人類頂禮摩拜的,其實是屠殺自己同類的人。殺人越多,可能越被認為是英雄,如成吉思汗、拿破崙、亞歷山大曾國藩等。這是整個人類的墮落,也是歷史書寫者和文學參與者的罪惡

殺人者因為有其強權基礎慾望的引誘,固然可以屠殺。當我們無法制止其屠殺時,不能不忍命運苦難。但我們必須明白一點,那屠殺是罪惡,是必須遣責的,決不能謳歌。這時的謳歌比屠殺本身更值得詛咒。因為屠殺者終究會因肉體生命的消失而中止罪惡,那「謳歌」卻可以依託文化傳遞給後人,在人類心靈中植入惡的因子。而一遇到適宜的氣候,那惡,就會發芽,生根,開花,長出殺性更重的屠夫來。

所以,讚美屠夫的文學是人類心靈上的毒瘤,我們必須割除它。我們必須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們,那曾經強大的拿破崙不是英雄,那「破國四十」的成吉思汗不是英雄,那被人類謳歌了千百年的所謂英雄其實是屠夫,是罪惡的載體。真正的英雄甘地孟子老子等將愛撒向人類和歷史的人。他們才最值得人類讚美和謳歌。

當我們的書籍和電視上充滿了血腥的境頭和罪惡的讚美時,我們的心定然會受其熏染而異化。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當那惡臭延續千年時,人類心靈定然會被熏染,一種習以為常的惡就衍化為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亦如世上有「嗜痂之徒」一樣,一種「口味」的異化終究會使已經「異化」的心靈更加失去人性

不信你可以翻開歷史,撲入你眼眸的名字中,有幾位是真正愛人類的人?有幾位真正為人類帶來過光明屠夫和暴徒被當成英雄,甚至連貝多芬那樣的天才也曾將拿破崙成了英雄而謳歌,他的「英雄交響曲」僅僅因為是拿破崙稱帝而換了名字。但實質是:無論拿破崙稱帝,還是充當執政,拿破崙最大的功績,就是侵略和屠殺,但他卻成了世界意義上的英雄。這難道不是人類的墮落和悲哀嗎?

我們的詩仙李白亦不能脫俗,他讚美的俠客,「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但李白之所以成為李白還在於他寫了「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的千古一嘆。前者之瑕,難掩後者之瑜,故李白方成為李白

人類中的清醒者並不太多,從「投筆從戎」的到「上馬擊狂胡」的陸游,再到明清,再至當代,文人中的「封侯」慾望,淹沒了人類本有的良知,卻忘了善待每一個生命。當一個民族,一個世界文化都在謳歌變相的「種族滅絕」時,人類災難是不會有盡頭的。

幾乎所有的民族英雄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種族滅絕者,都被「渴飲匈奴血,飢食胡虜肉」之類的文學煽情得失去了理性,都想占異族的地盤,都想屠殺異族的人民,都想君臨天下奴役同類。於是,東征西殺的薛仁貴被人們傳頌至今,壯志未酬的岳武穆贏得了歷史的慨嘆,窮兵黷武的諸葛亮被稱為智者不忍百姓送命而放棄皇位的劉禪倒成了「扶不起的阿斗」,強調「仁義」的宋襄公更是被譏笑了幾千年。充斥人間的,大都是謳歌屠殺、讚美屠夫文字。那「惡」代代相積,終成氣候,小小的地球於是烽煙四起,殺聲不斷。血泊中站起一個個獰笑的屠夫,裹挾他的,是攪天的歡呼聲。

多麼可怕。

我們不能左右強權,我們不能消除罪惡。相對於強權,我們的筆很軟弱。但我們可以支配我們的筆和喉嚨,使它發出一種相對有良知聲音。一個微弱的聲音故然會被時代的雜訊淹沒,但千萬個喉嚨,一齊發聲時,可能會使一些被夢魘裹挾的靈魂驚醒。更有可能的是,他們也會拔亮眼睛,放開喉嚨,發出一種有益人類聲音。當一代代人這樣喊下去時,可能會有更多的人明白什麼是罪惡

許多時候,比屠夫更可惡的是他的啦啦隊。正是在啦啦隊的鼓雜訊中,小屠夫成了大暴君。當然,他很可能做的一件事是,那把越掄越瘋的屠刀,最終也會削去啦啦隊們的腦袋。

我們的文學,不應該是啦啦隊。因為歷史告訴我們,所有謳歌罪惡者,最終仍會成為罪惡的犧牲品。

面對歷史上的一把把屠刀,我們應該放直了聲音——哪怕會招來屠刀--歇斯底里地大叫:那是罪惡

但一個人、一代代,一直這樣叫下去。等到了有一天,人類翻開以前引以為傲的歷史時,他們定然會羞紅了臉。因為,他們一直將血腥當成了胭脂。

那時,他們會說:來呀,將這塊罪惡的抹布扔向陰溝,由我們來重寫歷史吧。

那重寫的歷史里,定然會有有益人類的無上光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