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的時代
這個時代是一個非常冷漠的時代,冷漠到何種地步?我們對別人的痛苦已經無動於衷了。當我們從歷史上讀到人類相互殘殺的血腥時,當我們看到各種自殺性襲擊時,當我們面對一個嬰兒的軀體和一個母親的眼淚時,我們已經不再有什麼觸動了。我們的心變得像腳後跟上的皮一樣,越來越遲鈍,再也不能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有一份敏感,一份悲憫,一份愛。
去年,我在上海高校講座的時候,有一個孩子問我:「雪漠老師,當我們面對一個乞丐的時候,應該怎麼辦?我想給錢吧,他可能是一個騙子,可能是一個職業的乞丐。他會利用我的善良,去得到很多財富。雪漠老師,您如何看待這種狀況?」然後,我給他講了一個我在深圳遇到的故事。
有一次,深圳組織了一個作家代表團,要寫寫改革開放後的深圳,我作為被邀請的作家之一。我到的第一天,深圳所有的報紙上都在炒作一個新聞,說有一個女人偽裝成孕婦,挺著大肚子,在街邊騙深圳人民的錢,希望大家不要上當。第二天的新聞是,一些有正義感的記者,請了派出所的人,將這個女人找到,並把她帶到了醫院去做檢查,結果發現這個女人不是假懷孕,而且已經有八個月了。於是報紙上這樣寫道:這個女人不惜讓自己變成孕婦來騙深圳人民的錢。請問這個世界上有這樣的邏輯嘛?無論她是怎樣的人,一個有八個月身孕的母親,步履蹣跚地向你伸出手,希望你給她一個硬幣,給肚子里的孩子增加一點營養。我給她一個硬幣又有什麼了不起?就算她在騙我的錢。那麼,她真的騙了我的錢嗎?我就這樣問那個大學裡的孩子。我說,這個孕婦為什麼要騙我們大家的錢?她難道不想當一個作家嗎?她難道不想當一個教授嗎?她當然更想當一個國家的公務員。但是她當不了,為什麼?因為她小的時候,就沒有機會受到好的教育。
在我的家鄉涼州--武威,有200多萬人口,它是歷史文化名城,曾是絲綢之路的重鎮。在古時,它名揚天下,誕生過非常輝煌的文化,國家旅遊標誌銅奔馬就是在那出土的。從東漢唐朝開始,那塊土地就為中原,提供了數以百萬計的戰馬,史稱:「涼州大馬,橫行天下」。今天,國家只給我們那塊土地上的孩子,進入像復旦這樣的大學,一、二個名額。那塊土地上最好最好的孩子,才有可能考進復旦大學。他們進復旦大學的錄取分數線,要高於上海孩子的幾百分之上,他們進北京大學的分數線,要高於北京孩子幾百分之上。但是,他們是在怎樣的教育環境中學習呢?很多孩子因為學校離家很遠,甚至中間隔著沙漠,他們中午不回家吃飯,只吃點自己帶的饅頭,晚上還是吃點饅頭,然後上晚自習到十點多才回家。他們如此地艱苦,就是因為這是他們改變命運的唯一的一次機會。為了這樣一個機會,他們要比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城市的孩子,多付出千百倍的努力,達不到那麼高的分數,就進不了名牌大學。而那個懷胎八個月的孕婦,就可能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個。每一個向你乞討的人,都可能是沒有得到良好教育孩子中的一個。
一個國家的資源是相對固定的,當國家把大量的資金、資源投向大城市的時候,西部那些小城,只會得到其中的一小點。國家對大城市的投入越多,西部很可能得到的越少。當這些受不到良好教育的孩子長大後會怎麼樣?他沒有了尊嚴,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是尊嚴。當一個人餓著肚子的時候,談尊嚴太奢侈了。所以,我告訴那個孩子,如果有十個人向我伸手,其中九個人是騙子,只有一個人是真正餓著肚子的,我為了不錯過這個人,會同時給十個人硬幣。這,僅僅是為了不要讓那個人餓著肚子,即使他是一個騙子。
我遇到過一些人們認為的「騙子」,他們通過我的兒子問我借錢,然後說過一段時間還錢。兒子問我,他們會不會還?我說不會,但是他們真的是餓著肚子。我是一個作家,在西部人的眼中,作家是很崇高的,只要他們能夠從別處得到可以滿足溫飽的錢時,他們是不會來騙我的,所以我叫兒子給他們錢。因為,一個騙子餓著肚子和一個教授著餓肚子的滋味是一樣的。
可見,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多麼實用的時代,人們對物質的慾望佔據了絕對的權威,心靈的需求退到次要的位置。這種非常功利的狀態,變成了人類的集體無意識,進入了我們每個人的靈魂,甚至腌透了我們的靈魂。每個人都變得急功近利、利慾熏心、熱惱、痛苦,而自己卻全然不覺。
這個時代非常注重技術,而忘了比技術更重要的智慧--「道」。中國古代的賢者老子在《道德經》中,專門寫了什麼是大道。但這個時代的人,已經不注重這些了,整個世界充滿了如何成功、如何滿足慾望、如何刺激慾望、如何奪得更多的金錢和權利的技術,人類越發地自私,越發地麻木,越發地冷漠。要知道,這個「道」從中國古代春秋戰國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天,一直由一些非常偉大的哲人在宣揚著,這些人把生死看的遠遠低於這個「道」。中國有句古話:「朝聞道,夕死可矣」,-早上明白了這個「道」,明白了這種真理,晚上死的時候也非常欣慰。但是,這個時代沒有多少人注重「道」了,而我所說的這種「道」,僅僅是對同類有一種起碼的尊重、悲憫和理解。
因此,人們一方面陷入熱惱、浮躁,不能自拔,另一方面,諸多優秀的文化被歷史塵封著,被人們淡忘著。這種心靈的需求和供給之間,出現了巨大的斷裂。中國的傳統文化、西部文化、宗教文化等等,都有博愛、包容、大善的精神,但現在無人問津了。所以,我在上海高校的文化行中,特別選取了涼州賢孝和大手印文化,就是要讓人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別一種聲音--它清涼、至善、大真、大美,是所有優秀文化的承載體、代表者。
涼州賢孝和大手印文化非常注重靈魂的修煉和信仰,但這個信仰並不是現在人理解的那樣。有許多人問過我,信仰是什麼?我回答他,信仰本身就是目的。你為什麼活著?這活著的理由就是信仰,信仰不一定與宗教有關。人可以信仰善、可以信仰美、信仰愛,西部很多人都信仰愛。
真正的信仰是一種人格的升華。人生就像是在過一座橋,升華就是從一個比較矮的地方,通過橋到一個比較高的所在。這輩子活的目的,就是實現自己的價值,戰勝自己的愚昧、仇恨、貪婪,變得稍微高尚一點兒。人生是一個過程,所有的價值就是這個過程中的行為。
但是這個冷漠的時代流行的卻是讓人在這個過程中,如何釋放慾望、貪婪、仇恨,要掠奪財富、佔有資源、揮霍金錢的「信仰」。
人類在搶子孫的飯碗,是要斷子絕孫的。我在《獵原》中間,塑造了一個人物,叫黑羔子,他就說:「我是斷子絕孫的。因為我在放羊,羊啃了那麼多的樹、草,把這塊土地從的肥沃的原野變成了沙漠,我沒有兒子,我造下了無數的罪孽,我是個斷子絕孫的命。」所以,一個人價值,就是一個人的行為,這與賺錢的多少、地位的高低沒有任何關系;一個人的成功,就是把人做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大愛就是大真、大美、大悲憫,你付出的愛越多,你的所得就越多。什麼所得?清涼、明白、自由、快樂。
文● 鳳凰網讀書 / 雪漠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