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將如雲,慧命長在人間
——紀念印順導師圓寂有感
游祥洲
世界佛教友誼會 ( world fellowship of buddhists ) 執行理事
慈濟大學 宗教與文化研究所 副教授
印順長老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智慧之寶。大家比較熟悉印老龐大的著作群,其中所呈現的智慧當然值得全球贊嘆,然而更加珍貴而難遇的是,直接親近印老時所感受到的智者的風范與眼神。
今年4月20日,大家在花蓮的慈濟園區慶祝印老百歲嵩壽(1906-2005 a.d.),當天印老還在證嚴法師、昭慧法師等弟子的陪同下,親自參觀了慈濟特別在靜思堂展出的「法影一世紀」。筆者與慈濟大學的老師們一起在展覽室的門口歡迎印老,看著老人家坐在輪椅上,兩眼依然炯炯有神,滿臉慈祥歡喜,還不斷地揮揮手跟大家打招呼。看著看著,感動的淚水不禁掉了下來。
回想1967年,我在台大哲學系就讀,系裡邀請日本的佛教學者宮地廓慧教授來講學,其間宮地教授特別要求參訪印老,於是由鄭振煌兄與筆者陪同前往。當時印老住在台北外雙溪的「報恩小築」。這是筆者第一次見到印老。
記得宮地教授曾問印老:「法師是屬於什麼宗派的?」印老回答說:「性空唯名。」就印老「大乘三系」的判教而言,這個回答已經夠清楚了。但宮地教授似乎覺得不夠,他又問:「這個道場,早晚課的功課是什麼?」印老笑著說:「沒有什麼特別。」印老答話時,眼睛看著對話者,言詞簡潔明白,常用手勢來加強語氣。三十八年來,與印老多次談話,每一次都是如此。
1973年,筆者在方東美教授指導下,完成碩士論文《龍樹認識論之研究》。這篇碩士論文之中有關阿含與中觀思想的連結部份,主要來自印老幾本相關著作的啟發。印老知道筆者的論文完成之後,立即透過宏印法師,約請筆者在台北慧日講堂見面。這是筆者第一次與印老直接對話。印老話不多,更不說客套話,但印老一開口,必定言之有物。當天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印老的眼神和笑容。筆者知道,這是鼓勵的眼神,這是會心的微笑。印老愛護後進的美意,已不需要用言語來表達。
1985年,筆者在中國文化大學完成博士論文《漢譯龍樹論典大智度論十八空之研究》,其間承蒙印老的慈悲,允為指導教授,雖然當時印老正在養病,筆者未便將已經完成的論文篇章呈請印老過目,但筆者每次遇到問題,登門請益,印老總是懇切地給予極重要的指引。長者的風范與慧眼,的確如暗夜中的燈塔。
今年4月13日,也就是印老百歲嵩壽前一周,筆者邀請印度佛教普濟會的創辦人世友居士(dharmachari lokamitra)到慈濟大學演講,講題為:「入世佛教與當代印度佛教復興運動」。因為世友居士長期在印度的貧民窟工作,患有嚴重的骨質疏鬆症,筆者因此安排世友居士到慈濟醫院看診。想不到巧遇明聖法師,才知道印老正在慈院養病,於是上樓拜見印老。印老不但歡喜地接受了來自印度的檀香花環,而且還記得世友居士。
那是1994年,筆者曾陪同世友居士專程前往台中華雨精舍參訪印老。當天筆者曾向印老提起,讀印老之書,最苦之處莫過於《印度之佛教》其最後一章的〈印度佛教之滅亡〉。現在這位世友居士是在印度從事佛教復興運動的,希望印老的《印度之佛教》將來再補一章,叫做〈印度佛教之復興〉。印老當天對世友居士頻頻垂詢,並且建議他要學習英美傳教士的方法,要重視教育,要深入貧民。印老對印度長期處於「聖教衰」與「眾生苦」的不忍之情,在這一次會面中,充份表露無遺。
世友居士很早就在歐洲讀過英文本的《太虛大師傳》,對虛大師佛教改革的理念,有相當的了解與敬佩。這三年來,印老的著作逐步翻譯成英文,世友居士讀過之後,認為印老的思想對印度佛教復興運動極有啟發性,因此決定將在印度舉行「印順思想研討會」。拜見印老,對世友居士與印度佛教復興的意義,事實上是非常特別的。4 月13日當天,承蒙明聖法師的慈悲,印老還非常歡喜地與我們合影。
5月下旬,大家聽說印老的身體狀況不大穩定,都非常的關切。26日晚上,筆者特地前往加護病房探望。奇怪的是,印老的新陳代謝機能已經減弱,但是他的脈搏、呼吸與腦波,卻十分穩定,彷彿是在禪定之中。平常為長者與親友祈福,心中總是反覆誦念四字六音大明咒,可是印老是不贊成密教的,於是改念「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為印老迴向祝禱。
27日下午,慈大校園突然響起「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的廣播念佛聲,筆者走到研究室外,又看到許多位精舍的師父們分成兩排站在一部慈院的專車旁邊,心中突然十分沉重,一打聽,才知道是在排練一個程序。大家都沒有說明白,但是筆者預感到,印老可能就要離開我們了。連續幾天,筆者在研究室或課堂里,一聽到廣播的念佛聲,總不免心頭一陣酸楚難過。
6月4日上午十點半,突然接到印老圓寂的訊息,無言,無常,無我,法爾。
6月6日清晨,印老將從慈大移靈到新竹福嚴精舍。5日晚上,原計劃在慈大「大舍堂」為印老守靈,但因為當夜靈堂沒有開放,於是筆者改在慈大宗研所的研究室里,謮誦印老早期所講的《大寶積經講記》,祈求印老早日乘願再來。
6日清晨5點多,肅穆莊嚴的移靈大典開始。忍著傷痛,忍著眼淚,看著護靈的隊伍緩步走出慈大校園。一道晨曦照過來,筆者豁然發現,印老並不是從慈大校園躺著出去的,他老人家是踏著大步,如他平常一般,輕快地走出去的。晨曦化為萬道霞光,老人家已化身為護靈隊伍中的四眾弟子!印老來台超過50年,老人家春風化育所造就的四眾弟子,走在靈車前後,已經是一支壯大的人間佛教的隊伍!隊伍中引禮者有真華法師、印海法師等,護靈者有慧理法師、證嚴法師、昭慧法師以及性廣法師等,還有慈大的師生和慈院的醫療團隊。筆者不禁向著導師頂禮贊嘆:法將如雲,慧命長在人間!
6月11日是印老的荼毗日。筆者與內子前一夜到福嚴上香、守靈。
11日清晨6時移靈,海內外四眾弟子齊聚福嚴精舍。來自福嚴佛學院、妙雲蘭若、壹同寺女眾學部、圓光佛學院、弘誓學院等地的四眾弟子們、在仁俊法師、真華法師、印海法師三位長老的帶領下,由福嚴佛學院院長厚觀法師恭持印老蓮位,浩浩盪盪地從福嚴精捨出發,前往新竹香山慈濟連絡處舉行告別式。筆者再度看到了「法將如雲,慧命長在人間」的宏大氣象!
晨曦已經升起,陽光必將遍照大地!筆者相信,印老已經化身在四眾弟子的身上。藍吉富教授所謂「後印順時代」的來臨,將不是印順導師一人身教言教之終結,而是百千萬印順法將,廣弘「人間佛教」新世紀之開始!
2005年6月17日初稿寫於花蓮,2005年7月2日完稿於台北
本文之寫作,惠承陳駿居士協助電腦輸入並賜卓見,特此致謝。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