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根據南傳佛教上座部對洞察階段的指引,我們放下腐化的洞察力時,整個修行會完全轉變。我們的意識現在暫時不再抓取任何靈性的認同,就如早期的近行定階段使我們暫時放下世俗的思想和認同。這種開啟代表了自發而深入的「死亡和再生」過程的開始。在每一種傳統的靈性修行過程中,都會遇到許多死亡和再生的形式,本書描述的所有過程都能以此方式被經驗。療愈、通過糾結而擴展、充滿能量的覺醒、異象和脈輪的開啟,都牽涉到放下過去的認同和嶄新自我感的重生。不過,在內觀禪修超越類似涅槃境界的層次中,死亡和再生的過程是包含一切的,包括我們的整個存有。我們放棄對靈性的認同後,禪修會引導我們經歷自我感的完全消融,有如經歷「暗夜」——就像經歷死亡一樣。有自覺地進入這條道路,會挑戰我們所知道的所有認同,然而這是通往自由的道路。禪學老師卡弗瑞德.馮.杜肯談到這個過程的必要性,他寫道:
真正走上這條道路的人,在世間的艱難時刻跌倒時,不會轉向提供避難處、安慰和鼓勵舊有自我活下去的朋友,而是尋找某個願意忠實而無情地幫助他冒險的人,如此他才能忍受困難,勇敢地經歷困難。唯有一再讓自己面對毀滅,才能找出自身內在無法被摧毀的部分。在這種勇氣中,蘊涵著尊嚴與真正覺醒的精神。
將靈性上的死亡和再生描述為「暗夜」,源於偉大的神秘主義詩人、十字架上的聖約翰的著作,他生動地形容暗夜為長期的無知、失落及絕望,這是靈性追尋者必須度過的階段,才能讓自己放空和謙卑到足以接受神聖的感召。他如此描述道:「只要靈魂仍有所依戀,無論其中有多少良善,都會讓靈魂無法達到神聖的自由。」
暗夜通常只會在我們獲得某些初步的靈性開啟後出現。修行首次閃現靈光時,會產生喜悅、清明、愛和神聖感,使我們體驗到靈性進展的強烈興奮感。然而,這些狀態必然會消逝,它們的出現好像是修行最初的禮物,我們接著便發現要維持和活在這些境界中,需要許多訓練和臣服。在內在世界,我們常在接觸到光後就失去它,又落入分裂、絕望和潛意識。這種情形也許會發生許多次,不斷重復開啟和放下、死亡和再生的循環,這就代表了我們所走的靈性道路。但也就是這種死亡與再生的過程,引導我們走向自由。
在內觀禪修中,我們曾放棄生滅的光明狀態,而向消融、死亡和再生的深層循環開放。當覺察力放下原本堅持的腐化洞察力之後,就變得更準確、精細,然後覺察力就像專註的顯微鏡,開始以敏銳的清晰度看見整個生命經驗的消融。我們馬上會感到每一刻的消逝、每一個經驗的結束,生命變得像流沙一般,我們觀看或感覺到的一切都正在消融。在這個階段,我們周遭的事物沒有一件是堅實和可靠的。在所有層次上,我們的意識開始了解結束與死亡,我們注意到對話的結束、音樂的結束、人與人相會的結束、日子的結束、身體細胞層次的感官經驗的結束。我們感覺到生命一剎那又一剎那地消融。
現在暗夜更深了,當外在和內在世界都消融時,我們也失去了依恃感,從而產生巨大的不安和恐懼。「哪裡是安全的呢?」「無論我看著何處,事物都在消融之中。」在這個階段,我們會在自己身體中經驗到這種消融和死亡。我們也許會往下看見一片片身體似乎慢慢融化、腐敗,彷彿我們是一具屍體。我們可以看見自己以上千種方式正在死去,或是已經死亡,原因可能是疾病、戰爭或不幸。這時可能會出現其他強烈的異象,你可能會看見他人的死亡、戰爭的景象、垂死的軍隊、火葬堆和埋屍的墳地。意識似乎向死亡的領域開放,向我們顯示所有在循環中變化的萬物的結局都是死亡。我們會經歷到世上每一部分如何存在,又如何不可消逝。
這種恐怖與死亡的境界會產生深入的領悟,了解生命中固有的苦難:疼痛之苦、失去樂事及更大的痛苦——任何我們創造或鍾愛的人、事、物的消逝之苦,我們由此對世界的悲傷生出極大的同情。不論我們望向世界任何一處——我們的社區、家人、摯愛,我們的自我和肉身, 似乎全是脆弱的,都有消逝的一天。
隨著恐懼的加深,有時可能會出現妄想。在這個階段,無論我們望向何處,都會害怕危險。我們會覺得如果走出門,就會被什麼東西輾過,如果喝水,水中的細菌可能會害死我們。在這種暗夜時期,每件事物都會成為潛在死亡和毀滅的來源。人們經驗這些感覺的方式可能很不同:壓力、幽閉恐懼症、壓迫、緊張、煩躁、掙扎,或是一個接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無盡的重復經驗,始終在垂死掙扎。我們會覺得自己好像卡在無意義的生命循環中,生存似乎平淡、枯燥、死氣沉沉, 好像沒有出口。
你可能會預期很難以禪修度過這些階段,唯一的方法就是用清明和接納的態度,持續不斷地感受意識的這些新階段。我們必須為每一個狀態命名,讓它生起又消逝,其他任何反應都會讓我們卡住。當我們學會承認每一個狀態,為它命名,專註地覺察它,就會發現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死去。我們要做的就是向死亡敞開,成為進入死亡領域的人, 在面對它時覺醒。
穿越這些痛苦的階段後,接下來會出現一種追求自由的深切渴望。在這個狀態中,我們會渴望脫離持續出生與死亡所造成的恐懼和壓迫。我們了解必然有一種自由是不受看、聽、嗅、味、觸五官的限制,是某種超越我們的計劃和記憶、超越身心、超越自我認同的東西。其實, 在暗夜的每一個層面中,增強的覺察力會逐漸削弱我們的認同感,鬆開我們在生活中緊緊抓住的一切。
即使我們想要自由,卻常會出現不可能的感覺,覺得再也無法前進,因為我們就是無法放下更多,於是進入大疑的階段,我們想要停止, 變得煩躁。有部經典把這個階段稱為「打包回家的階段」,因為世界在此變得太困難,靈性修行對我們的要求太多,我們希望自已退出,回家睡覺或尋求母親的安慰。
因為害怕和消融的強烈階段觸及我們內在痛苦的情緒,所以我們很容易卡在其中或失去方向。在這個過程中,老師的指導是很重要的, 否則我們會迷失或因無法承受這些狀態而放棄。如果在迷失、死亡、消融、恐懼的階段放棄禪修,這些狀況會持續糾纏我們,很容易和日常生活中個人的迷失和恐懼糾結在一起,成為我們意識的暗流,而未解決的感受可能持續數月或數年,直到我們採取行動回到這個過程, 並完成它。
巫術的修行或非常深入的治療也會發生同樣的情形。如果過程未被完成,影響會深藏起來,滲透到表面,我們可能會長期憂郁、恐懼和憤怒,直到我們回到最深層,解決它為止。解決事情意味著我們必須直接進入,直視它們說:「是的,我也能打開這個部分。」用既不緊縮也不抗拒的開放心靈面對它們。
當我們終於能以平等的心和開放的心智看待恐怖與喜悅、生與死、所有事物的得與失時,就會出現最美麗和深度平靜的狀態,進入意識完全開放、覺醒且完美平衡的領域,這是極美妙的平和階段。我們能自在地靜坐幾小時,在意識的廣闊空間中,不再有任何干擾,意識變得非常明亮,超越類似涅槃的階段,因為此時一切都已解開、自由, 也不會緊抓任何東西。就像《金剛經》中所說的,世界宛如光和色彩的演劇,如晨星,如彩虹,如雲,如海市蜃樓。每件事物都唱著同一首歌,就是空無和圓滿的歌。我們體驗到現象界和意識界、光亮和黑暗的世界,演出一場合一的舞蹈。
南傳佛教上座部將這種深度平衡的狀態稱為「崇高的平等心」,我們的心智變得有如水晶杯,或像清朗的天空,萬物在其中都不被遮蔽。我們變得完全透明,彷彿每個現象只是經過我們的身心,我們只是空間, 整個認同感完全打開,呈現出意識的真實本質,這是我們認同身心之前的本來面目。
許多傳統都描述過這種狀態。禪宗及西藏傳統中的某些佛教修行,通過打坐、大手印和其他高級的密續方法,直接培養這種寬廣的視野。印度教里的吠檀多哲學稱之為不二的狀態,包含一切與空無,也稱為高等自我。基督教的神秘主義傳統把這種狀態稱為「神聖的不動心」,這種意識與上帝之眼相連,以擁抱一切的心如實觀看世界的創造與毀滅、光明與黑暗。從這種觀點出發,我們會看見自已是無一物,也是一切事物。從這個平衡的位置出發,我們會嘗到世間的滋味,卻不被任何事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