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永明居士:信仰崇拜的符號表徵——佛塔文化一瞥

信仰崇拜的符號表徵——佛塔文化一瞥

永明

人類文明,或者說人類文化,可以粗略地從三個層面或類型來觀察,一是信仰層面,二是思想層面三是知識層面信仰體現人類文化的終極關懷,思想體現人類文化意義追問,知識體現人類文化功用探求。

信仰,作為一種終極關懷,是一種超越性的體證,就我們普通的認知世界而言,它超越了我們的經驗世界是一種超驗的,也可說是一種先驗的東西,那麼,這種超驗的、先驗的東西如何在我們這個經驗世界中傳承、傳播呢?這就需要採用思想方式知識方式思想知識經驗世界文化兩種傳承、傳播方式信仰作為對超驗世界的體證,要能在經驗世界中傳承下去、傳播開來,就必須轉換為適當的思想方式知識方式

信仰怎樣轉換為適當的思想知識呢?

大致而言,信仰通過解釋轉換為思想信仰通過崇拜轉換為知識

信仰,本是一種內在的超越性體證,其超越性主要就表現在它的不可言傳,很難語言來表述、傳達這種體證,但離開了語言信仰又無法在人際間傳播。為了能在主體間傳播,信仰體證必須通過語言去解釋,通過這種解釋,信仰的受眾獲得一種理解,而信仰也藉此得到傳播。當然,語言經驗世界的表達方式,經過語言解釋了的信仰也就成了一種理性思想成了一種主體間可以交流的思想

思想的解釋,使信仰獲得了一種傳播,但這種解釋試圖在經驗世界與超驗世界之間進行直接的溝通銜接,這明顯存在著很大的誤讀的風險。為了保持信仰的超驗體證的神聖性、神秘性,又能讓這種超驗信仰經驗世界中傳播,信仰崇拜便產生了

信仰崇拜可以分為內在的與外在兩種形式信仰境界本是對超驗世界的一種內在超越性體證,對於經驗世界的人來說,其境界本來是「不可說」的,但又要將這種超越性體證傳播出去,要讓人對這種體證獲得一種確認,這時就要有適當的形式。超驗世界境界如何能讓經驗世界的人體認?如果經驗世界的人始終處於經驗世界認知方式之中,以經驗世界認知方式來推知超驗世界境界,必然是方鑿圓枘,無法契合的,這時必須將經驗世界認知方式懸置起來,將那種超驗世界境界作為一種預設予以確認,這便是信仰。這種信仰首先採用了一種內在的方式,作為一種內在精神信仰對那種超驗世界境界進行崇拜性確認。但這種內在方式,因為其內在性,使得信仰以這種方式傳播的速度是比較慢的,傳播的范圍也大受影響,更多地局限於內在精神追求更強烈的人群中。

要使得信仰能更快、更廣地傳播開來,對信仰崇拜方式就必須採用一種更為顯而易見的形式,這便是信仰崇拜外在方式。最顯而易見的外在方式,就是造像和建築。世界各大宗教的繪畫、雕塑和殿堂、塔院遍布世界各地。世界各地留存至今的古老的造像、建築實物,大多是宗教性的。在中國有「自古名山僧佔多」的說法,其實,就因為這些名勝景觀大多以佛教造像、建築而影響卓著。這些著名的佛教造像、建築吸引了無數人去朝拜、瞻禮、參觀。這里既有大量佛教信眾,而更多的還是許許多多的一般社會民眾。一般社會民眾宗教信徒一起來到宗教造像、建築面前,受那種場所所形成的宗教氛圍的感染,也都能多多少少對信仰產生神聖性、神秘性而保持幾分敬意,由此,信仰自然而然地更廣泛地、更快地傳播開來了

佛塔這種信仰崇拜外在形式,以其獨特的視覺造型,在佛教信仰崇拜中發揮著獨特的作用佛塔本來是為供奉佛陀舍利而建造的一種建築物。作為佛陀涅槃後身骨遺物的舍利,「是戒定慧之所熏修,甚難可得,最上福田。」(《金光明經》卷四)供奉舍利,就是對佛陀象徵物的一種信仰崇拜。發展到後來,雖然不一定供奉有舍利,但依此舍利塔形制理念建造而成的塔,或者供奉大德高僧遺骨,或者安置佛像等物,都秉承舍利塔之遺緒,體現了佛教的一種信仰崇拜

世界各地,特別是在亞洲主要流行佛教信仰國家,建有許許多多佛塔,在中國也有許多風格不一、年代不同的佛塔。以佛教聖地而言,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中,山西台山更是以其塔院寺的大白塔而聞名中外,塔院寺白塔甚至成為整個五台山象徵性標誌。相傳佛陀涅槃後,印度阿育王造八萬四千座塔分供佛陀舍利,五台山慈壽塔為其中一座,而塔院寺大白塔又將供奉佛陀舍利的慈壽塔包藏在腹內,因此,大白塔被稱為釋迦牟尼真身舍利塔。大白塔,建於元代大德五年(1301年),年代久遠,形制高大,而且傳為佛真身舍利塔,歷來就是許多佛教信眾和普通遊客瞻仰禮拜、參觀遊覽的地方筆者來到塔院寺,一進院門,就看到不少藏傳佛教信眾在對大白塔進行禮拜。他們一遍一遍地朝著巍峨聳立的大白塔五體投地式地禮拜恭敬虔誠,讓旁觀者也自覺地朝著大白塔、朝著大白塔的天空,油然而生一種神聖崇敬之情。受到他們的感染,一些普通遊客甚至也學著他們的模樣向大白塔五體投地式地禮拜,這種禮拜雖然學得模樣不完全像,但在那緩緩的起伏俯仰禮拜中,信仰種子會不知不覺地潛入他們的心田。

南京金陵刻經處,也有一座與五台山塔院寺白塔形制相似的塔,這就是楊仁山居士塔。楊仁山居士塔雖然遠不及五台山塔院寺白塔年代久遠,為1918年建造,並且也遠不及塔院寺白塔高大,但是,古往今來以居士之身往生後而得以建造那麼高的塔安奉的,倒是極其罕見的。楊仁山居士被稱為近代中國佛教復興之父他對近現代中國佛教的全面復興,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但當時為何將楊仁山居士塔也建造成了塔院寺白塔這種藏密風格,現在卻也成了一個謎。也許,這種藏密風格更能讓人產生一種崇拜之情。在楊仁山居士塔前的深柳堂中,懸掛著趙朴初居士1954年題的「深柳堂」匾額匾額中附有一文字:「堂前故有池,四周皆柳,仁山居士以此名其堂。今夏市府既重修刻經處堂舍,同人復於舊時池址補植柳焉。後之登此堂見此樹者,其有靈山未散之思耶!」

靈山未散之思」——佛陀靈山說法一會,儼然未散。確實,進入金陵刻經處,來到深柳堂,瞻禮楊仁山居士之塔,感念楊仁山居士「奮起末法蒼茫,宗風歇絕之會,以身任道,論師、法將、藏主、經坊,四事勇兼,畢生不倦,精誠旁薄」(沈曾植《楊居士塔銘》),近代中國佛教從此波推浪涌,走向復興,佛法得以紹隆,佛教信仰得以薪火相傳,真有靈山一會,儼然未散」之嘆。

楊仁山居士之塔,望之「儼然」而有「靈山未散之思」。建於遼代清寧二年(1056年),作為我國現存最古木結構佛塔山西應縣木塔——佛宮寺釋迦塔,塔身上也高懸一塊「靈山未散」匾。現在釋迦塔下舉辦「中國應縣佛宮寺釋迦文化節」、「應縣佛宮寺釋迦塔與中國佛教」研討會,不禁讓人也有靈山未散之思」。

應縣佛宮寺釋迦塔內,供奉著兩顆佛牙舍利舍利塔而為木結構,並且歷經近千年的風雨滄桑而保存完好,真正讓人感到有一種靈山未散」的神聖力量。圍繞著這一神聖木塔佛教文化活動不斷開展,而通過這些佛教文化活動的開展,佛教信仰也得到一種傳播,當然,這種傳播是一種符號表徵性的知識型傳播。

佛塔作為一種外在有形的物質載體,給人的直接的領受,是知識型的。從塔本身的形狀、風格、材質,到塔上面的裝飾、壁畫、雕塑、匾額,甚至包括塔周圍的場地、環境,這些都在給人以一種明確的知識印象,通過這些,人們可以作出知識判斷,知道這是一座什麼年代、什麼風格的佛塔。但是,這種知識載體又與一般的知識類型還是有所區別的,它有著超越性的解釋空間,也就是說,它除了有其知識性所指之外,還有其特定的象徵含義。所以,當我們來到五台山塔院寺大白塔前看到塔的外在風貌時,我們在看塔,可以得出這是一座大白塔知識判斷,但是我們看到人們向大白塔禮拜時,甚或我們也跟著做禮拜時,那麼,這是在拜塔,或者說是拜佛,或者說是觀想另一個超驗世界這個時候,作為一種知識載體的佛塔,與超越性的意義境界就發生了關聯。

知識載體、知識符號與超越意義、超越境相的這種關聯,不是通過理性的理解作為中介,而是一種更直接的關聯,這就是崇拜崇拜信仰的一種外化。信仰作為一種內在超越,必須外化為一種有形的知識符號,才能便於信仰的傳播,但這種有形的知識符號又畢竟不能直接傳達那種內在超越的意義、境相,也就是說,並不能直接從知識符號本身理解出超越性意義、境相,這時,這種知識符號與那種超越意義的關聯,就只能採取崇拜地表徵的方式而不是採取理性地推論的方式

在一意義上,信仰知識兩種完全不同的類型和范疇,它們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別,甚至似乎它們之間存在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在信仰的話語系統中,知識學的敘事是被排斥的,有時甚至被貶斥為信仰障礙,而在知識的話語系統中,信仰的說教也是被排斥的,大多時候被貶斥為一種迷信,一種獨斷。很多時候,信仰知識被置於一種此消彼長的矛盾對立之中。

信仰知識之間固然存在著一種緊張,但是信仰的超越與知識的疆域又是信息相通的。對於一朵花,我們可以說「這朵花是紅的」,也可以說「這朵花是美的」。「這朵花是紅的」,這是一個知識判斷;「這朵花是美的」,這是一個審美判斷。知識判斷似乎是客觀的,而審美判斷則似乎是主觀的。表面上看來,從這朵花的紅色上再怎麼分析,也分析不出它的美來,可以說好像美與紅色毫不相關,但是,離開了紅色,或者說離開了花的感性外觀、知識現象、符號表徵,美的感受也是無法產生的。美感,這種主觀的,屬於精神自由領域中的東西,它與客觀現象世界東西又是不可分離的,甚至可以說,在美感中,主觀自由是以現象世界為其內容的。信仰崇拜中的神聖感、神秘感,與美感是相似的。信仰,作為一種內在超越,是一種精神自由的表現,但這種內在精神自由的超越也必須有一種客觀的外在載體作為表徵,這樣,這種內在超越才能不再局限於主體之內,而能在主體之間藉由外在載體這種中介得到啟發、傳承。當然,這種外在載體的選擇又並不是完全隨意的,而是應該與信仰主體直接相關。佛塔緣起,就是因為供奉佛陀的身骨舍利,而佛舍利無疑是可以作為佛陀所創教法的表徵的,這樣,從塔的外在形象符號產生信仰的超越性觀感,也就自然的了。

(作者南京金陵刻經處副主任、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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