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金玉教授:臨濟禪風述要

臨濟禪風述要

溫金玉
 
禪宗慧能以後,以其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宗風,席捲全國,迅速傳播開來。「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由慧能弟子南嶽懷讓和青原行思兩系逐漸衍化出溈仰、臨濟、曹洞、雲門法眼五家,後又從臨濟宗石霜楚圓門下分出黃龍慧南和楊岐方會二派,合稱「五家七宗」。各派皆以不立文字、直探心源為宗旨,應機接物,大辟機用,呈現了豐富多彩的宗風禪法:溈仰宗禪風細密,師資唱和,語默不露,事理並行;臨濟家風,全機大用,棒喝齊施,勢如山崩,機似電卷;曹洞家風綿密,默照暗推,敲唱為用,理事回互;雲門宗禪風孤危險峻,人難湊泊,簡潔明快,超脫意言;法眼宗風,對症施葯,垂機順利,漸服人心,削除情解;黃龍派門庭嚴峻,人喻如虎,禪不假學,貴在息心;楊岐派神機穎悟,鉗錘妙密,渾無圭角,宗風如龍。其中尤以臨濟機鋒峻烈,單刀切入,在禪宗家中,影響最大,變革最烈,開一代禪風。本文僅就臨濟禪風作一簡略的評述,以就正於諸位大德

臨濟一門的開創者是義玄禪師。義玄(787-867),曹州南華人,出家後廣究毗尼及經論,既而到各處參學。後蒙黃檗希運禪師印可,遂於唐大中八年(854),至鎮州(今河北正定縣)臨濟院,廣接徒眾,門風峭峻,盛於一代。弟子有存獎、慧然、志閑等二十餘人。後世臨濟宗法系大多出於存獎門下,有南院慧顒、風穴延沼、首山省念、汾陽善昭、石霜楚圓。楚圓門下有黃龍慧南、楊岐方會。起先黃龍、楊岐二派並盛,數傳黃龍派則法統斷絕,楊岐恢復臨濟舊稱。在禪林家中,自宋元後,實際只有臨濟一宗獨盛,其餘各宗或歸絕滅,或就衰微,所以有「臨天下」之說。臨濟宗亦成為中國禪宗流傳最久、影響最大的一個宗派

縱觀臨濟禪的發展史,其禪風儘管是全機大用、棒喝齊施,基本延續了所謂「卷舒縱擒,殺活自在」的家風。但隨著禪宗自身的發展、社會時代的變遷,臨濟宗接化手段仍有蛻變和區別,大致可以分為義玄的「臨濟喝」、汾陽善昭、圓悟克勤的「文字禪」和大慧宗杲的「看話禪」三個發展階段

臨濟

臨濟義玄繼承道一、希運「觸類是道」的思想,進一步提出「立處即真」的主張,強調任運自在隨緣而行。因而採用種種方便接引徒眾,更以機鋒峭峻著稱於世。義玄接化學人,每以叱喝顯大機用,世有「臨濟喝,德山棒」之稱。這種「棒喝」宗風成為日後中國禪的主要代表。《碧岩錄》第八十七則有:「德山棒如雨點,臨濟喝似雷奔」。《汾陽無德禪師語錄》卷下有:「德山棒、臨濟喝,獨出乾坤解橫抹,從頭誰敢亂區分?多口阿師不能說。臨機縱,臨機奪,迅速鋒芒如電制,乾坤只在掌中持,竹木精靈腦劈裂。或賓主,或料簡,大展禪宗辯正眼。」以上說法形象生動地揭示出義玄所倡導的宗風玄旨。義玄一整套靈活接化學人手段,主要有臨濟三句」、「三玄三要」、「臨濟四喝」、「四賓主」、「四料簡」、「四照用」。

(一)臨濟三句:是義玄禪師接引學人三種方法。第一句三要印開朱點窄,未容擬議主賓分。第二句:妙解豈容無著問,漚和爭負截流機。第三句:但看棚頭弄傀儡,抽牽全借裡頭人。第一句言語以前真實之意味。三要,指真佛、真法、真道;印開,即開顯佛祖心印。三要印開,指一念開悟,真佛具現,而至成佛。第二句漚和為梵語「方便」的音譯,截流機指斷滅煩惱而得解脫。此句具體說明真佛具現的絕對,不容有任何方便。第三句是專對不通第一、二句的鈍根之人而設的各種方便法門,猶如有人牽動的木偶。認為「若第一句中得,堪與佛祖為師;若第二句中得,堪與人天為師;若第三句中得,自救不了」(《五家宗旨纂要》)。強調悟性須參活句,莫參死句,活句下薦得,堪與佛祖為師;死句下薦得,自救不了。

(二)三玄三要:是臨濟接引學人手段之一。其目的在於使人領會言語中權實照用的功能。義玄禪師曾雲:「大凡演唱宗乘,一語須具三玄門,一玄門須具三要,有權有實,有照有用」(《人天眼目》卷一)。據《五家宗纂要》,第一玄為「體中玄」,是指使用一般語句,發自於真實的心體,以顯示真實道理,參學弟子雖然明白其中道理,但因機用滯著於悟的境域,而不能得著真正的自由。第二玄為「句中玄」,指使用語意不明確的巧妙言語,不拘泥於語言本身,但能顯示其中玄妙道理,意謂已進入相對自由境界。第三玄為「玄中玄」又作「用中玄」,指離於一切相待之論理和語句等桎梏的玄妙句。所謂「於體上又不住於體,於句中又不著於句。」語言雖出自心體卻又離於心體,雖有所表達卻又不具體說出,參禪者只有從中體驗,進入自由領域

三要」與「三玄」配合,著重指出言語重點。第一要,強調擯絕一切客觀事物,在破相上下功夫不離正面語言。第二要,強調隨機應變,不執著於言句,靈活應用,進入玄妙境域。第三要,強調隨機發動,反照一心,即使有言說,亦必須是超越肯定、否定等具體形式

「三玄三要」的宗旨在於破除參禪者對「我」、「法」的執迷。在此基礎上著重指出語言文字的某種局限性,而誘導學人悟得言外之意、言外之境

(三)臨濟四喝:義玄接化學人,常施棒喝,「四喝」即是其常用的四種方法。《臨濟錄》載:「師問僧:『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金毛獅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汝作么生會?』僧擬議,師便喝」。臨濟一喝有多種效用。第一喝為發大機之喝,於學人系著知解情量,拘於名相言語時用之猶如寶劍截物一般。第二喝為大機大用之喝,若修禪者為測度師家,來呈小機小見時,震威一喝,有如獅子咆哮,振聾發聵。第三喝為師家為了勘驗學人修行,或者學人為了測試師家時所用,為勘驗之喝。第四喝即是層次之喝,雖不入前三喝之中,卻能將前三喝收攝在其中。

(四)四賓主:是臨濟宗採用的一種門庭施設。「賓」,指參禪者或不懂禪理的人;「主」,指禪師或懂得禪理的人。意在通過師徒之間的問答形式測試對方的見解,衡量雙方學識的真偽。據《人天眼目》載,四賓主為:一、「賓看主」,指學人悟而師家不悟;二、「主看賓」,指師家悟而學人不悟;三、「主看主」,指師家與學人俱悟;四、「賓看賓」,指師家與學人俱不悟。在這種師徒不拘一格的相互啟發提示中,洋溢著一種活潑自由的禪風。

(五)四料簡:亦作「四料揀」,是臨濟又一重要門庭施設。「料」,謂度量;「簡」,簡別。四料簡,就是四種簡別的方法,即按照學人的不同「根器」和接受佛教教義的不同程度,所採取的不同教授方法。意在破除我、法二執。據《人天眼目》卷一,義玄禪師說:「我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奪人」,指破除、擯棄「我執」。所謂「我執」,即是對「我」的執著佛教認為,「我」只是因緣和合的假象,並無真性實體世人執著於「我」,以為是有主宰的、自在的自體,便產生種種廖誤的煩惱。「奪境」,指擯棄、剝奪「法執」。「法執」即對「法」的執著。「法」即一切事物現象佛教以為,「法」無自性,處於剎那生滅變化之中;世人執著於「法」,予以虛妄分別,從而妨礙對真如的悟解和體驗。「奪人不奪境」是針對我見重的人,破除對人我見執著;「奪境不奪人」,時針對法執重的人,破除以法為實有的觀點;「人境俱奪」,是針對我和法執都重的人,二者都須破;「人境俱不奪」,對於人我、法我均不無執著的人,二者都不須破。

(六)四照用:據《人天眼目》卷一,「照」,觀照,指對客體的認識;「用」,功用,指對主體的認識。根據參禪者對主、客體的不同認識所採取的不同教授方法,總的在「破除」那種視主體客體均為實有的世俗觀點。一、「先照後用」,針對「法執」重者,先破除以客體為實有的觀點;二、「先用後照」,針對「我執」重者,先破除以主體為實有的觀點;三、「照用同時」,針對我、法二執均重者,同時教破除;四、「照用不同時」,對於我、法二執均已破除者,即可運用自若,應機接物。

義玄禪師一整套接化學人手段,因人而異,分別對待,這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靈活方法,的確體現了「臨濟將軍」的風度。此宗日後的法運流長,是與義玄禪師倡導的這一隨緣自在、天機活潑的禪風分不開的。

《人天眼目·臨濟門庭》對臨濟宗風作了精闢的概說,此處不妨摘錄下來,以備參考:「臨濟宗者,大機大用,脫羅籠,出窠臼。虎驟龍奔,星馳電激。轉天關,斡地軸,負衝天意氣,用格外提持,卷舒擒縱,殺活自在。是故示三玄、三要、四賓主、四料簡、金剛王寶劍、踞地獅子、探影草、一喝不作一喝用、一喝分賓主、照用一時行。四料簡者:中下根人來,奪境不奪法;中上根人來,奪境奪法不奪人;上上根人來,人境兩俱奪;出格人來,人境俱不奪。四賓主者:師家有鼻孔,名主中主;學人鼻孔,名賓中主。師家無鼻孔,名主中賓;學人鼻孔,名賓中賓。與曹洞賓主不同。三玄者:玄中玄、體中玄、句中玄。三要者:一玄中具三要,自是一喝中體攝三玄三要也。金剛王寶劍者;一刀揮盡一切情解。踞地獅子者;發言吐氣,威勢振立,百獸恐悚,眾魔腦裂。探竿者:探爾有師承師承,有鼻孔鼻孔。影草者:欺瞞做賊,看爾見也不見。一喝分賓主者:一喝中自有賓有主也。照用一時行者:一喝中自有照有用。一喝不作一喝用者:一喝中具如是三玄、三要、四賓主、四料簡之類。大約臨濟宗風不過如此。要識臨濟么青天轟霹靂,陸地起波濤。」

義玄禪師接引學人的說方式界定了臨濟禪風的發展趨向。日後臨濟弟子是在此禪風基礎上,作一些發揮、修正而已。

文字

北宋初期,由於機鋒、棒喝方法的濫用,出現了故弄玄虛、魚目混珠的現象,同時,以往積累的大量「公案」又留給人咀嚼、體味的思想資料。因此,宋代臨濟禪師一改以往「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傳統,在語言文字上大作文章,造成了文字禪」的泛濫。所謂文字是一種文字上尋求禪意的觀行法門。因為以往「公案語意含蓄,藏而不露,要想明了其中禪意,把公案解釋清楚,就必須採用通俗易懂的語句,並以當時人們習慣上普遍接受的偈頌、詩歌、注釋等形式來接化學人,從而提高教化及宣傳的效果

文字禪最早的形式是頌古。禪師以「古德」(古代德高望重的禪師)所說的語句作為參禪的準則,稱為「古則」。以「古則」為韻語,發明其禪意的,稱為「頌古」,實際就是公案的頌。臨濟宗人汾陽善昭(947-1024)最早創頌古的形式。他收集祖師機緣語句(公案)一百條,用偈頌形式對每條分別加以闡述,為《汾陽善昭頌古》,實際上是一種禪門問答匯編」。其後不久,雲門宗的雪竇重顯(980-1052)也作頌古一百條,名「頌古百則」,把文字禪向前推進了一步。此後臨濟宗楊岐派的圓悟克勤(1069-1135)更以雪竇的「頌古百則」為本,編成《碧岩錄》。本書在錄出「百則」的每一則之前,先加「垂示」(綱要提示);列出「本則」後,加以著語評論,介紹公案提出者的略歷;並對其中警句加以「評唱」(提出自己見解),自作頌語,最後又「評唱」之。《碧岩錄》是臨濟宗的主要典籍,也是文字禪的典型。它的出現使傳統的禪風發生了空前的變化,由講說公案發展到了注釋公案,由不立文字轉為不離文字這一影響在禪宗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看話禪

文字禪的出現,使許多文化禪師走上了注釋評唱「公案」的路子,寫出不少優秀的禪學著作,但它也促使禪的公案語句逐漸固定化,變得生硬、僵化。禪家最忌粘皮帶骨,死煞句下。到臨濟大慧宗杲(1089-1163)時,注意到學人泥於言句」的弊病,就將所藏《碧岩錄》的刻版全部毀掉。他認為師父圓悟的文字禪,與禪宗精神是不相一致的,從公案上並不能直接看祖師真實面貌,應該以公案中的某些典型語句作為「話頭」(即題目)加以參究,強調不從文字上去理解,而是從言外之意去領會。這實質上是對當時盛行的「文字禪」的反動。看話禪最常見的「話頭」有如下一些:「父母未生以前,如何是本來面目?」、「念佛者是誰?」「狗子有無佛性?」等。宗杲在運用「狗子有無佛性?」這一話頭時,則要求學人反覆參究這一「無」字。像希運《傳心法要》說的:「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州雲:『無』。但去二六時中看個『無』字,晝參夜參,行住坐卧,著衣吃飯處,屙屎放尿處,心心相顧,猛著精彩,守個『無』字。日久月深,打成一片,忽然心華頓發,悟佛祖之機,便不被天下和尚舌頭瞞,便會開大口。」看話禪發揮這一思想,把趙州這一「無」字取出,始終作為參究之用

看話禪的特點,是以一則無義味的活句來參究,使人大發疑情,問個百尺竿頭,直至山窮水盡,方逼人反觀自心,照徹一切妄念,洞見自身本來面目。宗杲說:「千疑萬疑只是一疑,話頭上疑破,則千疑百疑一時破。話頭不破,則且就上面與之廝崖。若棄了話頭,卻去別文字上起疑,經教上起疑,古人公案上起疑,日用塵勞中起疑,皆是邪魔眷屬」(《答呂舍人》)。看話禪的關鍵是「疑」,如在「無」字上生出疑團,「大死一番」,然後再「絕後復甦」,更可獲得大徹大悟。看話禪是藉助於反對「文字禪」和「默照禪」而恢復初期禪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旗號來提倡的,所以自宗杲盛行以來,被臨濟宗人奉為圭臬,稱為「無事不辦」的法門,此後歷經元、明、清,一直流傳不絕。

從以上略述可以看出,臨濟禪風倡自悟、重啟示,反對權威、反對教條。自義玄禪師後,臨濟宗人運用各種生動活潑、豐富多彩的手段方式,有針對性地、有區別地開導學人。集中體出了禪悟思維的內在性、隨機性、突發性、意會性等特點,在禪宗各派中,臨濟宗可以說是開一代風氣,影響最大最久。所以臨濟禪風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和研究意義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