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金柯博士:「末法」與「凈土念佛得度」考 --由道綽《安樂集》衍生的重要觀念之檢討

「末法」與「凈土念佛得度」考  --由道綽《安樂集》衍生的重要觀念之檢討     (一)通行的「末法唯能念佛」說         「現在是末法時代,末法時代眾生根器差,不能修聖道門,只有依靠凈土念佛一法可以得度。」這樣的講法凈土宗,可說是最通行的觀念,也說被視為理所當然。因為,大家都說,「這是佛經上說的」,那還有什麼好商量?         為什麼大家都認為,「這是佛經上說的」?因為,許多凈土祖師都說:「這是佛經上說的」。祖師大德學問好、修行好,他們說:「這是佛經上說的」,那當然就是一定如此了。         祖師大德們是怎樣的說的?從時代較近的往前推,近人圓瑛法師寫的《印光大師文鈔菁華錄》序,第一句話就是:          「《大集經》雲:『末法億億人修行,罕一得道;唯依念佛,得度生死。』」  明代蕅益智旭《阿彌陀經要解》跋語的第一句話也說:          「經雲:『末法之中億億人修行,罕有一得道者,惟依念佛得度。』嗚呼!今正是其時矣!舍此不可思議法門,其何能淑?」(t37, p374b)  唐代道綽禪師的《安樂集》也說:          「第五,又問曰: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遠劫以來,應值多佛。何因至今,仍自輪迴生死不出火宅?答曰:依大乘聖教,良由不得二種勝法以排生死,是以不出火宅。何者為二?一謂聖道,二謂往生凈土。其聖道一種,今時難證。一由去大聖遙遠,二由理深解微。是故《大集月藏經》雲:我末法時中,億億眾生起行修道,未有一人得者。當今末法,現是五濁惡世,唯有凈土一門,可通入路。」(t47, p13c)         道綽禪師安樂集》的這一大段話,還被日本凈土宗的開創者法然上人引述於其立宗著作《選擇本願念佛集》的第一段。由此可見,中國日本多位凈土祖師都引述這一經文,來作為立教的發起點。這一經文的重要性,是非常明顯的。 (二)找不到符合的經典原文         既然如此重要,我想,重視凈土宗教的人,應當會想要根據祖師著作的指引,找到這部經來閱讀,看看這段經文的上下前後,以進一步了解它的意趣。         前引這三段「經雲」,雖有極小的出入,但文字大致相同。因此,可以判斷它們來自一個共同的根據。這個根據,究竟是出於何處?一個只說「經雲」,一個說:「《大集經》雲」,一個說是:「《大集月藏經》雲」。《大集月藏經》是高齊.那連提耶舍譯的,十卷;隋.僧就法師將它與其他幾部經合編成六十卷的《大集經》。因此,說《大集月藏經》其范圍就是十卷,說《大集經》范圍是六十卷,說「經雲」的話,范圍就更廣泛了。但這三個概念至少是相容的,很可能就是出於《大集月藏經》,而將之稱為「《大集經》」,或只是「經」都是可以的。但問題是,透過閱讀《大集月藏經》,發現並沒有這一經文;進一步在《大集經》中尋找也沒有。甚至透過電子大藏經來搜尋,在整部《大正藏》中,也找不出原來的經文出處。怎麼會這樣呢?問題出在哪裡?         從文獻的出現的時間前後來看,唐.道綽禪師安樂集》是最早提這個說法的典籍。雖然,後人在引述時,都不說是「《安樂集》雲」,而說是「《大集經》雲」或「經雲」。但我們有理由相信,《安樂集》是他們的共同原始根據。         《大集月藏經》有十卷,雖然不算短,但是也還在可以在幾個小時內讀完的篇幅。後來的祖師在轉引《安樂集》所引述的這一經文時,不一定有時間,或覺得有必要進行查核。因此,他們引用的時候,認為經文就是如此,一點也不足為怪。但是,畢竟《大集月藏經》不是太冷僻的經典,有些祖師是有機會讀到的。因此,發現中有異,也是很可能的。         或許是因為他們也發現了,《大集月藏經》並沒有這一經文,因此,擴大它的范圍,以為它是出於《大集經》,甚至用模糊的「經雲」。         另外有一些人,他們也發現這個問題,但他們採取更積極的方式。他們認為:《安樂集》引述《大集月藏經》時,並不是逐字引用,只是引述「經意」。他們甚至認為可以把相對應的經段找出來,也就是《大集經》第五十五卷。因此,有人就在安樂集》的「《大集月藏經》雲」的地方加註:「《大集經》卷五五意」。換句話說,雖然沒有逐字引述經文,但是並不是杜撰,而是引述「經意」。不信你去看《大集經》第五十五卷就知道了。 (三) 審視《大集月藏經》的原意         《大集經》第五十五卷是《大集經.月藏分》的第十七〈分閻浮提品〉,內容世尊告訴「他化自在天王」等,要他們守護安置此閻浮提,也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使得「佛正法眼久住於世,紹三寶種使不斷絕。損減惡趣,增益善道,令此閻浮提一切安隱豐樂可樂。」然後,這些天神都接受佛陀的教喻,「護持養育佛正法眼,令得熾然」。接著就一一點名,將某一個地方指名交給某位天神守護。         在這一卷裡面,只有一經文是類似於講到弟子的「情況由好變壞」這種話題的,經文是這樣說的:          「爾時世尊告月藏菩薩摩訶薩言:『了知清凈士!若我住世,諸聲聞眾,戒具足、舍具足、聞具足、定具足、慧具足解脫具足解脫知見具足我之正法熾然在世;乃至一切諸天人等,亦能顯現平等正法。於我滅後五百年中,諸比丘等,猶於我法解脫堅固。次五百年我之正法禪定三昧得住堅固。次五百年,讀誦、多聞得住堅固。次五百年,於我法中,多造塔寺得住堅固。次五百年,於我法中斗諍言頌,白法隱沒,損減堅固。了知清凈士!從是以後,於我法中,雖復剃除須發,身著袈裟,毀破禁戒,行不如法假名比丘。如是破戒名字比丘若有檀越舍施供養,護持養育,我說是人猶得無量阿僧祇大福德聚。何以故?猶能饒益眾生故。何況我今現在於世。譬如真金,為無價寶。若無真金,銀為無價。若無銀者,鋀石無價。若無鋀石,偽寶無價。若無偽寶,赤白銅鐵白鑞鉛錫為無價寶。如是一切諸世間中,佛寶無上。若無佛寶,緣覺無上。若無緣覺,羅漢無上。若無羅漢,諸余聖眾以為無上。若無聖眾,得定凡夫以為無上。若無得定,凈持戒者以為無上。若無凈戒,污戒比丘以為無上。若無污戒,剃除須發、身著袈裟名字比丘為無上寶,比餘九十五種異道最尊第一,應受世供,為物福田。何以故?能示眾生可怖畏故。若有護持養育安置是人,不久得住忍地。』」(t13, p363a-b)         這一經文大意,是預示佛住世時,到佛滅後5個500年,也就是2500年之間,聲聞比丘住持佛法每下愈況的情形。道綽禪師讀到這段經文,產生了一個印象,認為它是在說:「我末法時中,億億眾生起行修道,未有一人得者。」確實是可能的。因此,如果有人認為《安樂集》的這一段話,源自「《大集經》卷五五意」,是可以說得通的。         但是,如果我們來作進一步的比對分析,可以分辨《大集經.月藏分》的原文,和《安樂集》的引述,還是有一些明顯的差異。          首先,被講到主體不同,經文講是「聲聞比丘眾」,而《安樂集》講的是「億億眾生」;          其次,經文講到的主題是「住持佛法情形」,而《安樂集》講的是「修道成功的可能性」。          第三、經文並沒有排除佛滅2500年之後的眾生修道有所成就的可能性。因為這段經文要強調的,正是「破戒名字比丘」也是「無上寶」,「若有護持養育安置是人,不久得住忍地。」「得住忍地」,根據《法門名義集》:          「五忍:一伏忍,二信忍,三順忍,四無生忍,五寂滅忍。地前三賢菩薩得伏忍。初地、二地、三地得信忍。四地、五地、六地得順忍。七地、八地、九地得無生忍。十地與佛地得寂滅忍。」(t13, p197b)  忍,無論是地前的賢位,還是地後的聖位,皆是修道有得之意。而《安樂集》的「未有一人得者」則是排除了其可能性。可以說,在根本的意趣上,「末法的眾生沒有得度的可能性」這個意思,在經文中是不存在的。因此,《安樂集》想要以他理解的《大集月藏經》來證明「末法眾生沒有得度的可能性」,究極而言,是過度推衍,以致推翻了經文原來有的「末法眾生也可以不久得住忍地」的意思。因此,它的引證從根本來說,是不能成立的。 (五)佛經中的「末法」未必不可以修行         筆者認為,在佛經中,「末法」的概念主要談的是住持佛法聲聞僧團的逐漸墮落、腐化、敗壞,強調的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佛弟子應當如何潔身自愛努力修學,護持佛法而不是就此認為修道無望。          譬如《佛說護國尊者所問大乘經》:「如是末法破戒人,損滅佛教亦如是。若有凈修梵行者,逢斯惡友常遠離。」(t12, p0007a-b)這是說末法之時,應當潔身自愛,凈修梵行。它並沒有說「末法時代梵行修不成了」。         《佛說大乘菩薩正法經》說:「若於世尊末法中,復能利樂諸有情。彼時多有魔障侵,於此勿應生退屈。未來若有苾芻眾,決定於法生信解,寧喪身命堅護持,速獲證悟圓常果。」(t11, p0846b-c)這是勸勉末法比丘眾,仍能信解佛法、證悟佛法、利樂有情的明文。          《法華經.安樂行品》說:「文殊師利!如來滅後,於末法中,欲說是經,應住安樂行。……善修如是安樂心故,諸有聽者不逆其意;有所難問,不以乘法答,但以大乘而為解說,令得一切種智。」(t9, p37c-38a)這是在末法時代可令眾生得一切種智的方法。          《大方廣佛華嚴經》:「善男子!於汝意雲何?彼無垢日光轉輪聖王,隨彼如來,轉正*輪,及涅槃後,興其末法,然大法炬,光照世間者,豈異人乎?今普賢菩薩是。」(t10, p762a)這是末法時代仍然光大法炬的典範。          如果「末法時中,億億眾生起行修道,未有一人得者」這個命題為真的話,以上這些經文就不可能出現了。因此,我們可以說,《安樂集》推衍《大集月藏經》的經文,得到的「末法眾生沒有得度的可能性」這個主張,不但是《大集月藏經》原意中沒有的,也是其他這些大乘經中所沒有的。         日本學者鹽入良道的〈中國佛教的形成〉一文,指出:「正、像、末三時思想,真正演變為一種時代觀,且有組織體系,則屬中國佛教界。」(轉引自中國佛教百科全書》p.1746)筆者認為,將「末法」與「眾生沒有成道的可能性」結合在一起,是中國佛教的特有看法。南傳佛教、藏傳佛教都沒有這樣的觀點。而根本原因是來自印度佛經中,沒有這樣的觀點。 (六)第二重加工:「末法」與「唯能念佛」         其次,還可以說明的是,《大集月藏經》該段經文的意旨是要人們無論如何都要護持養育安置聲聞比丘眾,而不是要人們無論如何都要念佛。它根本沒有提到念佛。在《大集月藏經》十卷經文中,只提到「念佛」一次,是世尊為月藏菩薩說明「各種不同三昧各自的特性為何」時,提到了「念佛三昧」:「念佛三昧者,法性身,形像攀緣,色處想,愛敬相,歡喜性。」(t13, 317b)換言之,《大集月藏經》並不提倡念佛。但是,「現在是末法時代,末法時代眾生根器差,不能修聖道門,只有依靠凈土念佛一法可以得度」這個觀念是怎樣根據《大集月藏經》產生出來,然後被認為是出自這部經的呢?         事實上,我們從《安樂集》的行文來看,「是故《大集月藏經》雲:我末法時中,億億眾生起行修道,未有一人得者」是根據「經意」而推衍來的;接下的「當今末法,現是五濁惡世,唯有凈土一門,可通入路」並不在「《大集月藏經》雲」的范圍,而是道綽禪師自己接著講的話。但是,後來的祖師沿用《安樂集》的講法,卻往往認為這一段也是經文的一部份。例如,前引的圓瑛法師寫的:「《大集經》雲:『末法億億人修行,罕一得道;唯依念佛,得度生死。』」蕅益智旭《阿彌陀經要解》的:「經雲:『末法之中億億人修行,罕有一得道者,惟依念佛得度。』」都是。         由此可見,「《大集經》雲:『末法億億人修行,罕一得道;唯依念佛,得度生死。』」這樣的經文,在《大集經》本身看不到。它是透過兩重無心的非法加工,創造出來的,但是仍然放在《大集經》的名下,被認為是佛陀金口所說真理。         「佛經所說」和「祖師所說」,在佛教中有不一樣的位階。因此,當我們說:「經雲如何如何」時,最好還是審慎一點。在佛教傳統中,有些人認為,這是不能馬虎的。禪宗的傳說,把「不昧因果」講成「不落因果」,一字之差,就落得五百年的野孤身。因此佛教有兩句話是這樣說的:雖然「依經解義,三世佛冤」,但是「離經一字,即同魔說」。因此,如果要把什麼東西安上「經雲」的帽子,還是要精準一點比較好。 (七)唐代以後聖道門成就者輩出         道綽禪師生於南北朝末期,活躍於隋及唐初,距離現今又過一千多年。他當時就說:「《大集月藏經》雲:我末法時中,億億眾生起行修道,未有一人得者。當今末法,現是五濁惡世,唯有凈土一門,可通入路。」如果他的這句話為真的話,西元六世紀以後,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會有任何一位聖道門成就者。但是我們考查歷史,在這之後,有眾多佛教界公認的大成就者出現,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我們就隨意舉一些例子吧!中國禪宗的六祖慧能,及其以下的石頭馬祖臨濟、洞山;西藏的密勒日巴、宗喀巴;日本空海、最澄、道元……。他們的時代都晚於道綽,而且都不凈土門中人。到底是事實能推翻《安樂集》的這句話,還是《安樂集》的這句話能推翻這些大成就者? (七)結語:不必貶低其他法門來證明念佛殊勝         筆者以為,念佛往生凈土,此一法門殊勝,並不建立在視其他法門為拙劣、無效的基礎上。李老師讚歎凈土法門是最成熟佛教,自有其言之成理的地方。主張凈土的人,這樣說就夠了。道綽禪師學生善導大師也認為,凈土行人要去阻止其他人去修習其他的法門他說:「同以諸佛為師,以法為母,生養共同,情親非外。不得輕毀他有緣之教行,贊自有緣之要法。即是自相破壞諸佛法眼法眼既滅,菩提正道履足無由,凈土之門何能得入!」         修學凈土念佛的人,不必認為凈土是末法時代的唯一道路,不但是符合經典所說,也是無瞋、無我執的修學態度。          相信別的法門也能使人解脫,而仍然走凈土念佛的道路,這樣的心情傳統凈土宗人比較少有的。但筆者認為,這樣的心情其實是更好的。          南無阿彌陀佛。  二○○六年四月十八日撰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