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龍教授:中國佛教並沒有偏離佛教的根本

中國佛教並沒有偏離佛教的根本

李四

內容提要:批判象天台宗、華嚴宗、禪宗這些傳統中國佛教宗派,是20世紀中國佛教史的重要脈絡,形成所謂的「反傳統傾向」。本文作者李四教授用「批判佛教」一詞涵括20世紀中國佛教重反省求改革的特徵,但是,批判佛教過於強調印度佛教的「原意」,拋離了中國佛教的歷史語境。有鑒於此,本文在大乘佛教三系說、中國佛教史三期說的基礎上,提出「哲學的非整體性尺度」和「史學的整體性尺度」,旨在說明中國佛教不應該死守印度佛教文獻傳統,而是應該進行獨立的思考。中國佛教宗派通常是在某些問題上有著特別的理論嗜好和義學闡釋,因此,我們既要從佛教的根本大義出發,分析它們與印度佛教之間一脈相承的東西,又要從中國的歷史社會背景出發,揭示這些宗派興起的理論根源和歷史動力

20世紀的中國佛教,可以說是在不斷的反省中渡過的。高僧大德佛教學者,始於對宋元以降佛學傳統的檢討反省,繼而對中國佛教屢屢發出嚴厲的批評,借印度佛教的正統來貶抑中國佛教傳統。譬如,支那內學院的歐陽竟無說:「自天台、賢首等宗興盛而後,佛法之光愈晦。」日本學者甚至提出「批判佛教」一詞,加強了對中國佛教傳統批評力度

站在新世紀的入口處,我們也要這股批判之風作出某種反省:一、從印度佛教變為中國佛教,有沒有改變佛教的根本大義?二、從印度佛教變為中國佛教,有沒有特定的歷史語境?通過對「大乘佛教三系說」和「中國佛教史三期說」的詮釋分析,本文提出「哲學的非整體性尺度」和「史學的整體性尺度」,試圖重新估價中國傳統佛教

一、「批判佛教」的焦點

從南北朝末年開始,約在6--8世紀二百年間,中國佛教成了一些具有中國特色的本土化宗派。一般認為,中國佛教有八個宗派,即天台宗、華嚴宗、三論宗、法相唯識宗、禪宗凈土宗、律宗密宗。這些宗派的出現,使佛教從一種外來宗教變為民族宗教,從印度佛教變為中國佛教,乃至於現代的許多中國人不知佛教原來屬於外國文化。從宗教文化傳播的角度來看,這種情況無疑是成功的。但在20世紀的批判佛教看來,中國佛教的成功,正好暗示印度佛學中國的失落。這種局面,被台灣佛教學者藍吉富稱為「現代中國佛教的反傳統傾向」。

歐陽竟無(1871-1943年)和太虛(1889-1947年),在中國近代佛教史上堪稱「雙峰並峙、二水分流」,分別領導支那內學院和武昌佛學院,培育了大批佛學研究的專門人材。有感於中國佛教當時的種種積弊,他們致力於佛法的改革與振興,尋求一種能夠適應時代、契合眾生機緣的新佛教歐陽竟無認為,佛法的復興,必須要通過唐宋以後逐漸失傳的法相唯識學,回歸印度佛學的正統;太虛認為,佛法衰微的原因,是長期以來重消災超度鬼神化傾向,因此他要建立不重鬼神而重人乘的「人生佛教」。

支那內學院這種激進態度相映成趣的是,武昌佛學院太虛、印順等人的溫和態度太虛主張回溯原典,托古改制,對傳統的八個佛教宗派作出新的判釋,把它們歸納為大乘佛教的「三系」或「三宗」,即「空慧宗、唯識宗、真如宗」,提倡中國佛教的八宗平等,主張大乘佛教的三宗共揚。他說:「唯識大乘八宗,則均以實相法界--即諸法唯心為根本,及妙覺佛果--即無上菩提為究竟。以此根本義故,究竟義故,同一大乘平等。而就其集理起行之特點,以明其教理所趨重所崇尚之宗主,則昔於佛法總抉擇談中,嘗大別為三宗。」太虛用「空慧宗」詮釋三論宗,「唯識宗」詮釋唯識宗、律宗,「真如宗」詮釋禪宗天台宗、華嚴宗、凈土宗等,認為天台華嚴、禪等諸宗都是佛陀的圓覺教法,而法性空慧和法唯識只是圓覺大乘佛法的分流。歐陽竟無提出要由唯識學轉變到唯智學,但在太虛法師看來,所謂「唯智」即是他所說的「真如宗」。印順法師思想是接著太虛發展而來的,他提出了「性空唯名」、「虛妄唯識」和「真常唯心」三系說,不同的是,印順認為在大乘三系裡,唯有「性空唯名」一系真正把握了佛教精神,其他二系特別是真常唯心系,已經不是佛教原意,夾雜了梵我外道思想。因此,象天台華嚴等這些受到唯心思想影響的傳統宗派,算不上是究竟之法,他主張回歸堅持般若中觀學的三論宗。也就是說代表中國傳統教主流的太虛一系,最終也對最具中國特色的幾個宗派持有溫和的批判態度

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日本,這場爭論的焦點是辨別佛教的真偽,重新認識中國佛教的正統地位,特別是檢討真常唯心思想正當性。從南北朝末年開始,中國佛教宗派,一方面通過判教,把自己的教義界定為最圓滿佛法,一方面通過編造傳法譜系,論證自己在歷史傳承上的正統地位。但是,到了近現代,學術昌明,考古學、文獻學、語言學有了長足的進步,許多學者根據這些學科的研究成果,否定了這些傳法譜系的真實性,對於大乘佛教經典的成立史提出了有力的質疑,認為這些宗派所依的漢譯經典有些屬於誤讀誤譯,有些甚至是中國人的偽作,特別是那些宣揚真常唯心思想的經論,譬如《大乘起信論》、十卷本《楞伽經》等。

真常唯心一系的經典,因此成為眾矢之的。這類經典,在中國佛教史上確實占據了核心思想地位。持批判態度學者法師,既然設定了以印度佛教為正統的標準,特別注重梵文印度佛教文獻傳統中國佛教正當性就受到了很大的挑戰。他們把印度佛教文獻里有的思想視為正統,沒有的視為旁出,特別地關注、批判佛教中國社會受本土文化影響的地方。本文認為,他們的這種態度有失偏頗,並不足以論證真常唯心思想大乘佛教的歧出,而且,這種態度顯然拋離了中國佛教的歷史語境。

二、反批判的理論

我們現在試圖從兩個層面作出「反批判」,檢討現代中國佛教的批判思潮。第一是哲學史或思想史的層面,說明中國佛教並沒有偏離佛教的根本,我們這里借用「大乘佛教的三系說」,說明中國佛教里的「真心思想未必虛妄;第二是宗教史或社會史的層面,說明宗教傳播並不單純是宣傳學術思想,我們提出中國佛教史的三期說,詮釋中國出現佛教宗派有其不得已的歷史情境。其實,像天台宗這樣的中國佛教,既要「契理」,又要「契機」,之所以能在中國社會立足,在中國曆史上曾經有過何等艱難的努力

1.大乘佛教的三系說

中國近現代佛教史上,太虛曾經提出「三唯論」,把大乘佛教分為「唯性」、「唯識」、「唯智」,後來又提出「三宗論」,「唯性」指「空慧宗」,「唯識含義不變,「唯智」指「真如宗」。印順法師的「大乘三系說」,就是在此基礎上提出的。盡管他批評了真常唯心思想,但是我們仍然可以用大乘三系說」反駁「批判佛教」,在某種程度這是回復到太虛法師三宗共揚的態度。其實,真常唯心思想未必就是印度佛教的旁出,牟宗三從義理上論證了這種思想的合理性

佛教傳入中國,必然要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去適應中國社會,否則難以生存。我們立論的根據,也就只能看他們的宗旨有沒有偏離佛教的根本大義,對於純粹文獻上的「正統」、「原意」,應當有比較寬容的理解。佛教的根本大義,一旦表述為語言,進而表述成文字,這看似是思想的展開過程,其實也是思想不斷被凝鍊的過程。後者意味著,所謂「原意」、「正統」,在語言的運作中已被不同程度地封閉、隱埋於特定時期文化背景里。因此,在歷史的傳承過程中,思想已經很難有被完全理解的客觀性。原始理論如果不是被簡單地重復,勢必會在不同的闡釋中融入新知,理論的發展方向必然受到後續闡釋者的調整和補充。但是,合理的闡釋並不意味著「歪曲」或「誤讀」。

闡釋的合理性,奠基於對某個理論問題的特殊嗜好。如果我們脫離了一些具體的理論問題,實際上很難奢談什麼「原意」或「正統」。我們現在怎麼可能了解佛陀生前思想全貌呢?他的思想現在早已被分成了許多部分,不同的宗派各在發揮其中的某些問題。我們對這些宗派評價,只能看他在這些特殊的問題上有沒有堅持佛教的根本大義。這種態度,我們不妨稱之為「哲學的非整體性尺度」。

「三系說」奠定了我們理解中國傳統佛教原則,現在是要具體分析像天台宗這樣的傳統宗派之所以出現的理論機緣也就是具體的歷史情境,我們為此提出了中國佛教史的三期說。佛教傳入中國以後,按照佛教中國社會互動的實際過程,從佛教不斷地世俗化、現實化的角度,我們把中國佛教史分為三個時期,學理佛教、民俗佛教人間佛教

第一,從兩漢之際傳入到晚唐,稱之為「學理佛教時期。我們把它細分為三個階段,一是從兩漢之際到東晉末年的四百年,所謂「格義佛教」,二是從東晉末年到南北朝末年二百年不到的時間,所謂「學派佛教」,三是指隋唐三百餘年,所謂「宗派佛教」。這三個階段統稱為「中國早期佛教」,這一時期佛典輸入、學理會通為主;

第二,從五代、北宋到晚清,稱之為「民俗佛教時期這一時期佛教與民間社會的民俗生活日益融合為其主要特徵;

第三,自晚清的佛教復興運動迄今,稱之為「人間佛教時期這一時期最為明顯的現象是,以開放的心態去包融西方的哲學宗教思想,提倡佛教現實化,主張佛教現實人生服務,祛除傳統佛教中巫魅迷信的成分,塑造佛教在現代社會中凈化人生的新形象

這種對中國佛教史的三期劃分,重點是在分析中國社會佛教之間雙向互動關係。我們以前的研究主要是講學理,談論印度佛教思想中國文化之間的關係,所以在理解佛教史時,往往是以個體僧人義學發展為敘事主線,進而把宋元以後的佛教視為一片衰敗景象。我們現在用「三期說」重新審視佛教史,以僧團力量中國社會的消長為敘事主線,可能會中國佛教史的學術研究開出新境界對於歷史上的那些佛教宗派會有一些新的同情的了解。這就意味著研究方法的轉換。

就早期佛教史寫作而言,通常是以個體僧人義學發展為敘事主線,這以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為典範;此外,海外漢學家裡有一些從社會史角度研究,最有名的是許理和《佛教征服中國》,這位作者認為,佛教傳入中國「不僅意味著某種宗教觀念的傳播,而且是一種新的社會組織形式--修行團體僧伽的傳入」,也就是說從僧團著手研究佛教的傳播。以僧團為中心的研究方法,關注僧人社會地位、寺院社會功能,以及社會各階層的反應。這里所說的「 僧團」指以親教師或寺院為紐帶的僧人團體,一般不指稱全國或州郡等地區的僧尼全體。

第一種方法有助於梳理佛典傳譯、義學思想演進等佛教內部問題,再進一步就可以寫成義學發展史或範疇發展史,如牟宗三的《佛性般若》;第二種方法有助於揭示佛教世俗社會互動關係,更容易摸清佛教的傳播史。我們發現,在義學發展史背後,往往保留了一個世俗社會的參照系。譬如,歷次政教沖突尤其是北朝的兩次法難、疑偽經的湧現、造像運動、宗派的形成、佛教徒的末法意識都有特定的社會史根源。我們不僅想找到佛教中國社會造成的既成事實,同時,還想找到中國社會佛教反作用力。僧團的出現,有時候並不是出於追隨者的虔誠,而是為某種世俗力量造就的,這里所說世俗力量並不指個體化的經歷,而是指社會性的共識,譬如民眾的祈福心態、政府的監督制度

轉換研究方法,尋找社會佛教的相互作用力,可以幫助我們演繹學理佛教讓位民俗佛教社會史依據,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從學派佛教宗派佛教的過渡。這種轉換,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要求我們能對歷史作出整體性的全盤考察。這種態度,我們不妨稱之為「史學的整體性尺度」。在這個尺度底下,我們或許可以明白:一個宗教在傳播過程中必須要有相當程度的改變,這種改變不是出於對原意的歪曲,而是為了更好地保存原來的精髓。作為後來的學者,我們其實無需一味地否定經過改革的宗教,只是希望這些傳統宗派能夠重新表現出某種思想的活力,為社會健康發展作出新的貢獻。20世紀的佛教學者有一股反省中國佛教的潮流,包括日本的「批判佛教」在內,借印度佛教文本否定中國佛教,我們要從社會史的角度,對他們的反省作出自己的清醒判斷。

關注宗教歷史的真實性,可以避免宗教生活中巫術化的迷信傾向。但是,這種史學精神,並不局限於宗教傳播、學說傳承的客觀真實性,還必須顧及宗教生活社會文化整體的互動關係,否則有可能陷到史料堆里,眼光狹隘,立論偏頗,無限地誇大曆史的偶然性。譬如,智豈頁反覆講「世間法不違實相法」,經常引證周、孔的儒家經典,體現了中國佛教試圖貼近中國社會的良苦用心。我們知道,兩次法難之後,中國僧人普遍有一種末法意識。時勢逼迫中國佛教必須進行獨立思考,如果死守印度佛法文獻傳統今日中國恐怕佛教早已絕跡。

結語

為了糾正20世紀中國佛教的偏頗之處,我們提出「哲學的非整體性尺度」和「史學的整體性尺度」,用來客觀地評價天台宗這樣的中國佛教,要求我們從義理的根本處著手,分析印度佛教中國佛教之間一脈相承的東西;同時從特定的中國曆史社會背景出發,同情地理解中國社會接受佛教形式,仔細地辨別佛教宗派興起的歷史語境。佛教里經常討論「不變」和「隨緣」的問題,我們現在重新研究中國佛教史,既要分析中國社會這個「緣」,也要看到佛法大義這個「不變」,辯證地看待兩者之間的關係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