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金柯博士:民國以來居士佛教的理論處境

民國以來居士佛教的理論處境           僧伽佛教的中心,這一點教義上和實際上都沒有疑義,但是居士佛教中的地位如何,無論是從教義上說,還是從實際的佛教社會來說,總在未定之天,起起伏伏。以今日台灣佛教來說,居士的活動十分活躍;居士道場早就習以為常,但是許多出家、在家佛教徒的腦袋裡,居士佛教中的地位究竟應該如何定位,這個問題恐怕還不十分一致。因此本文試圖從幾位大師著作中,看他們如何談這個問題。   從中國佛教史來看,居士佛教的地位隨著時代的發展有日益提高的傾向。這一方面是由佛教普及化之後,佛法的學習與修證不再限於寺廟,不出家佛教徒也容易比以前更出類拔萃,並因此而得到眾人的信從;另一方面也是由佛教的衰落,出家僧團素質降低,以致在某些歷史階段,竟將佛教的影響力讓一席之地給在家居士。以清代為例,寫中國佛教史到此,都必須挪出專門的章節來談居士佛教的抬頭[1],若不如此,就不足以呈現清代佛教的實況。但是即使如此,清代的居士似乎並沒有從理論上爭取居士地位的企圖,因此居士佛教雖然抬頭,但尚處於一種相安無事狀態。   民國承清代之後,居士佛教中的影響力益形重要。如清代的楊仁山居士,竟被稱為「中國現代佛教之父」,許多日後中國佛教有巨大影響的優秀佛教徒,如歐陽漸、太虛、李政綱、月霞、譚嗣同等等均師事之。楊仁山的學生歐陽漸和李政綱等人,或許是首先發難,要求居士平等地位的佛教徒。據書新在〈開國時期佛教佛教徒〉一文記載,一九一一年,歐陽漸、李政綱等人組織中國佛教會」:「他們提出一種改革主張,竟謂當時僧眾在爭廟產,講應赴的傳統中,業已腐朽,不足應付共和國的新局面,今後佛教徒要不分僧俗,能者為上,為佛教創新局面。[2]」   他們的主張在當時遭到很大的反感。不久之後,「中國佛教會」取消,擁護八指頭陀寄禪法師為首的「中華佛教總會」[3],結束了民國以來居士平等地位的第一次呼聲。   在此之後,居士佛教中的影響力仍然是巨大的。傑出的居士輩出,翻閱東初法師的《中國佛教近代史》下冊,便可窺見其中盛況[4]。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應數繼承楊仁山「金陵刻經處」事業歐陽漸所興辦的「支那內學院」。歐陽漸在建立支那內學院時,特別從教義上申論居士得以住持佛法的理由,駁斥佛教但以出家人為主的流行想法。呂澄的〈親教師歐陽先生事略〉說:「立院訓曰:師、悲、教、戒;揭在家眾堪以住持正法之說。教證鑿然,居士道場乃堅確不可動[5]。」這恐怕是中國佛教史上第一次居士教理、教證來爭取居士地位的舉措,十分值得注意。   歐陽的論點主要是在一九二七年所作的〈釋師訓〉中的「辟謬」一章。文中佛教界流傳已久的十種觀念提出經證來反駁,歐陽認為這些是造成佛法式微陵夷的原因,故須打破。這十種觀念是:「一、唯許聲聞為僧,謬也;二、居士非僧類,謬也;三、居士全俗,謬也;四、居士福田,謬也;五、在家無師范,謬也;六、白衣不當說法,謬也;七、在家不可閱戒,謬也;八、比丘不可就居士學,謬也;九、比丘絕對不禮拜,謬也;十、比丘不可與居士敘次,謬也。[6]」   歐陽竟無一一引經據典反駁後,很感慨的說(原為文言筆者譯為白話):「以上這些謬見,對居士來說,他不是僧、不是三乘、不是福田、不是師范、不應說法不應閱戒,甚至不應比丘排列敘次;只應該奉事唯謹,就像奴僕之事主人。這樣的壓迫不平等,甚至波及慧命了。而做居士的謙退又謙退,幾乎無所容於天地之間。嗟乎悲哉!如果真的這樣的話,又怎麼能冀求他作毗盧遮那頂上行,作大丈夫事,作偉大的佛呢?對比丘來說,他不應廣泛的隨學於一切、不拜善知識不與人同群;偶然參訪居士一下,就好像十分不得已;即使勉強來學了,也彷彿想要速速離去;表面上好像與你同行心中卻懷著高傲的意念。在無礙的佛法自我局限於一隅,又在一隅中自安於愚;傲慢日增而知識日微,又怎能繼承法王之事,盡未來際作諸功德呢[7]?」   歐陽的論點無論如何中理,都不免透露出他對出家僧團不肯正視在家居士態度,抱著強烈的敵視與不滿。我們也可以說,這篇文章佛教史上難得一見的叛逆之作-當然其叛逆方式是引經據典以反對現實佛教的權威,因此它還帶有「恢復佛法精神」的味道在,這就居士地位問題的爭論帶到了教義層面。   與歐陽漸同為楊仁山學生太虛法師,這時正在推動佛教革新運動,教制改革也是他三大改革中的一項。太虛的構想是組織兩種全國性的團體出家眾的叫「僧伽會」,在家眾的叫「正信會」[8]。太虛基本上認為僧俗二眾應該團結,一致對外。因此他並不贊成出家人對在家眾爭取平等的呼籲作駁斥,以免出家眾更加孤立,並認為佛教否定了種姓制度,當然不應該再有劃分階級之事。但是太虛又從現實現象作考慮,他認為從歷史上看,還是以出家人住持正法為宜,在家人佛法容易把佛法引向駁雜的方向去,只有出家人住持佛法才能保持佛法的純正性。因此他認為現有的出家人為主的制度並沒有什麼不好。他又說現有的制度已經為傑出的在家眾保留了機會,只要是真正有德有學者並不會被真正妨礙到。他認為真正優秀的在家人畢竟還是少數的特例,佛教制度應該考慮的是一般的狀況而不是少數的特例,因此佛教制度仍宜以出家為主,僧俗合作[9]。   平心而論,歐陽太虛的論點都有缺點歐陽能引經據典來反駁十謬,但是經典中的講法何其多,如果有人願意,他也可能在經典中,找到支持那十種觀點的依據。因此歐陽的引據至多隻能證明十謬不一定非如此不可,卻不能證明十謬一定是錯誤的。而太虛現實現象的觀察來說,居士佛教團體往往弄成像龍華會的三教合一、李卓吾的狂禪之類,不易保持佛法的純正。其實從歷史上看,出家人歪曲佛法也不乏其例。因此從這里來證明一定要以出家為主,並不具有完全的說服力。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並不能止於他們兩位的討論。   印順法師這個問題提供了全新的視野。印順法師佛教問題善於從歷史流變的觀點,呈現出種種異說,佛法的流布是在怎樣的歷史條件下,由怎樣的源頭演變出;鋪陳出歷史演化的面貌,使人不滯於一隅而得到佛法的真味。在家、出家關系一方面是中國現代佛教一個爭論的焦點,另一方面在佛教史上是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印順法師在這個問題上提供了入情入理的解釋。   印順法師在他的著作中,敘述在印度佛教史上居士地位起起伏伏的歷程和因緣。指出佛陀在世時,佛教確以出家住持正法的中心,但是出家在家的地位並無二致[10],不但在家眾可向比丘說法[11],甚至在早期布薩中說教誡波羅提木叉時,也應該是出家、在家一同參加的。等到後來制立學處,出家、在家的布薩才分開[12]。關於僧事是否允許在家人與知的問題,印順法師出了大眾部和上座部律制的差別,而認為大眾部允許在家人參與僧團息諍之事,應該才是早期佛教態度[13]。   至於大乘佛教的發展方面,印順法師認為,初期大乘佛教的傳出,是少數阿蘭若比丘的革新運動,本來在傳統僧團中遭遇阻力,但由於廣大在家信徒的大力支持與宏揚,才使大乘運動終於成為佛法的新主流,因此,大乘初興時,在家的「法師」很多。但等到大乘興盛之後,宏傳大乘佛法的主要人物仍然以出家人為主,在家人宏傳佛法的最後仍是屬於少數[14]。   對於佛教發展的某些關鍵階段,印順法師表示了深深遺憾之意。例如,他對佛陀滅度後,重法的阿難一系被重頭陀行、隱遁的迦葉一系的壓制,決定了以後佛教發展的傾向而深以為憾[15]。他對佛陀早期以法攝僧、德化的和合僧團一再表露出無限的嚮往之意,可見他在僧俗平等這個問題上也應該抱著類似的態度,而對佛教發展出重出家、輕在家的風尚相當程度不以為然。   印順法師又從教義上分析了出家、在家的不同,認為從修行證果來說,出家、在家並沒有太大差別,只是在實際佛教宏傳的分工中,出家人擔負著住持佛法責任,因此佛教之所以以出家眾為中心,是為了應化的方便而施設的[16]。然則在佛法的真精神上,卻絕非以出家自利為根本目的在這一點上,印順法師特別申論了「出家社會意義」,認為它應該是從私慾佔有的家庭、民族的社會關系中解放出來,是超家族、超國界的大同主義。而聲聞出家眾,只偏於私慾佔有制的否定,而不能進一步理解無我公有的新社會。因此,「徹見佛法深義的學者,不能不傾向於利他的社會和樂菩薩入世利生的展開,即是完成這出家的真義,做到在家與出家的統一。[17]」因此印順法師認為以出家為主、為重的聲聞佛教並非佛陀的本懷:「印度出家釋迦佛,僅是適應低級世界-其實是印度特殊的宗教環境的方便。佛的真身,是現在家相的[18]。」   綜合上述,印順法師首先指出了出家、在家佛教徒在印度佛教史上起伏轉變的過程。由於在歷史上居士的地位有過起伏,因此才相應的會在經典中出現居士地位或高或低的不同判定,亦即在經典居士地位之所以有高低不同的講法原因在於有不同的歷史背景。其次,印順法師又從修證的角度來看,出家、在家並沒有太大差別;亦即出家、在家無關修證解脫出家、在家之別只有社會層面意義。接著他再從佛法社會觀來看,提出了佛法世俗私慾佔有的社會之批判,以及無我和樂的新社會理想。從這個意義來看,以出家為主的佛教就只能完成一半理想而不能大暢佛法的本懷;因而,以出家為主的佛教就不不被判定為方便施設,理想佛陀真身就不不為在家身的。   這是從勝義的立場,對僧伽制度作進一步反省與批判,而得出的結論。然則在現實的行事中,印順法師並不採取一往之談。他對只堅持勝義而忽略現實中,如何使正法久住的偏執者也出了針砭。他說:「在佛法的流行中,一分青年大眾-出家者,與白衣弟子們,重視理和同證的僧伽;忽略六和僧團的作用,忽略發揮集體的力量,完成正法久住的重任,因此而輕視嚴密的僧制。……號稱入世的佛教,反而離開大眾,成為個人的佛教[19]。」亦即印順法師認為,偏重勝義的真實僧團,若因此而忽略了形式的僧團在和樂清凈正法久住方面的功能,則亦將偏離宗旨,不足以使佛法真正的發揚。如何「把握事和與理和、原則與條規的綜合一貫性」是關心僧制的人必須注意的課題。   回首現實佛教中的僧團(包括出家、在家),距離佛陀理想實在還相當的遙遠。然則我們相信,理論的究明、觀念的澄清已經使問題的解決取得了關鍵之鑰。佛法啟發世間安樂世間理想,若能透過清凈而有影響力的僧團,相信必有更好的發揮力量。可貴的是,經過民國以來幾位大師的勇敢探索,在僧制問題上,已經澄清了觀念上的疑惑和阻礙。作為後輩的我們,在享受前輩的努力成果之餘,似乎也應當繼志承烈,為佛法的久住與光大盡我們能盡的心吧!   【本文原發表於《創見雜誌》第2期,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一九九o年一月合刊,頁一二──一四。】 -------------------------------------------------------------------------------- [1]參閱1蔣維喬,《中國佛教史》,第十七章,第五節,台北市,國史研究室;2中村元等監修,《亞細亞佛教史‧中國編》,第七章,第三節,東京市,佼成出版社;3釋東初,《中國佛教近代史》,第三章,第五節,台北市,中華佛教文化館。 [2]書新,〈開國時期佛教佛教徒〉,《民國佛教篇》(中國佛教史論集之七),收錄於張曼濤主編,【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八六冊,台北市,大乘文化出版社,頁八。 [3]書新,〈開國時期佛教佛教徒〉,《民國佛教篇》(中國佛教史論集之七),頁一o。 [4]釋東初,《中國佛教近代史》,第二十──廿三章,台北市,東初出版社,一九四年九月初版,頁五四九──七四o。 [5]呂澄,〈親教師歐陽先生事略〉,《歐陽竟無文集》,洪啟嵩‧黃啟霖主編,台北市,文殊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三月出版,頁九。 [6]歐陽竟無,〈(支那)內學院院訓釋‧釋師〉,【歐陽大師遺集】第一冊,台北市,新文豐出版公司一九六年十月初版,頁廿二──卅七。 [7]歐陽竟無,〈(支那)內學院院訓釋‧釋師〉,【歐陽大師遺集】第一冊,頁卅七──卅八。 [8]釋太虛,〈志行自述〉,《制議》,【太虛大師全書】第九編,台北市,善導寺佛經流通處印行,一九八o年十一月三版,頁一八六。 [9]釋太虛,〈居士學佛程序〉,(附)〈居士學佛商榷〉,【太虛大師全書】第十編,頁二一四-二一六。 [10]釋印順,〈佛徒的不同類型〉,《佛法概論》,【妙雲集】中編之一,頁一九一──一九三。 [11]釋印順,〈初期大乘的持宏者〉,《初期大乘佛教的起源與開展》,頁一二六o。 [12]釋印順,《初期大乘佛教的起源與開展》,頁二一八。 [13]釋印順,《初期大乘佛教的起源與開展》,頁一八八──一八九。 [14]釋印順,《初期大乘佛教的起源與開展》,頁一二七六──一二七七。 [15]釋印順,〈佛徒的不同類型〉,《佛法概論》,【妙雲集】中編之一,頁一九三──一九四。 [16]釋印順,〈佛徒的不同類型〉,《佛法概論》,【妙雲集】中編之一,頁一九一──一九三。 [17]釋印順,〈菩薩眾的德行〉,《佛法概論》,頁二四三。 [18]釋印順,〈菩薩眾的德行〉,《佛法概論》,頁二四四。 [19]釋印順,〈佛法的奉行者-僧〉,《佛法概論》,頁廿四。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