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大拙教授:叢林生活的現代意義

叢林生活的現代意義

[日] 鈴木大拙著 何燕生譯

一、問題所在

叢林,又稱僧堂、禪堂道場,即教育禪宗僧侶的場所。佛教其它宗派也有各自不同的僧侶教育機構,但是,它們都是儀式修習、知識訓練為主要目的的,象叢林那樣,有組織且直接以體驗禪旨為實際目的宗派尚不多見。作為叢林教育特點之一,即是俗人亦可參加叢林生活。因此,叢林不僅僅為禪徒所專門使用,而且,社會一般人亦可參與叢林生活,從中受到禪的教益。隨著這一教化的不斷深入,叢林生活被廣大人們所普遍接受。因而,禪在現代人生活中有著直接影響。

尤其在日本,自古以來,禪與日本文化有著很深的關系,對日本生活的各個方面發生了積極影響。因此,叢林教育的指導原理,必然會直接感化到我們日本精神修養的諸方面。一般認為,禪與現代科學文明、工業機械文明和經濟發達之間沒有任何聯繫。據我認為,正因以其無任何聯繫,才應努力考察禪教育的問題,使一般人都能知道禪究竟是什麼。

科學文明,的確偉大。但正如科學家自言,科學並非萬能。科學是在人的智能所及的有限范圍內發展起來的。但是,人類生活所接觸的並非是一些有限的東西,它還接觸無限的層面,而且,人的智能,並非包括我們生活的全部。所以,對於令人震驚的科學成果。人們仍然感到頗為不足。因此,不利用科學文明,向超越科學之上的另一世界作某種探索是不行的。向人們指示叢林生活,提供這方面的知識我想是可以的吧!

在機械文明、工業化萬能的現代生活中,多生產、高消費似乎成了人們的主要目的。那些需要時間、需要精心設計的手工操作技術職業,卻被人們所輕視,報之以「冷笑」。這樣下去的結果,人類將成為機械的一部分,被自己創造的東西所役。這不僅限於思維方面,技術方面亦然。哲學家常被自己想像出來的概念所束縛,自己喪失了自由,而且對其它事物,亦試圖使其不能自由,在技術方面,科學家發明一項巧妙的工具,製作成功後,給人們的實際生活帶來了新的方便,新的價值。但是,使用此工具的人,自始至終不把自己看成是獨立自由的人,卻往往依賴工具。這種人,雖說是使用工具,其實是「被工具所使用」,如同一部機器就象完全失去自由立場的生物,不過是一種「存在物」而已。

人類科學哲學所拘束,被機械和經濟剝奪了獨創的本能,結果,人類沉湎於飲酒、吸煙、吸鴉片、看電影、驅車兜風等活動。這些以追求感覺刺激的表面性享受,都是一種神經衰弱的表現。自己不能使喚自己的手足;自己的意志智能,失去了作為自己主宰責任這是現代人真相。這樣下去的結果,不難而知,即自我毀滅、文化破壞。

近代的經濟結構,雖不能盡知其詳,但是勿庸置疑,它是與機械文明的進步有密切關系的。多生產,是一件好事,但它有浪費天然資源的傾向,而且,對已生產出來的東西無愛惜之心。隨著人類經濟的不斷發展,宇宙自然資源將被任意利用、虐使、浪費。普遍認為,這是現代生活的一個隱憂。

對於如此現代生活的一般傾向,叢林教育的原理是什麼呢?尤其是禪自從成為東西文化接觸點以來,各種思想發生不同意義的動搖,對於日本來說,亦有著觀念上的迫切感。各地至今存在的叢林,難道不出來說點什麼嗎?

二、叢林的確立

叢林組織,始成立於中國唐代。創始者為百丈禪師百丈寂於距今一千一百餘年前的唐元和九年(814),相當日本嵯峨天皇弘仁五年百丈在世時,禪宗中國極為興盛。但稱為禪寺的寺廟,尚未出現。只是作為律寺的一部分。另建「別院」,進行禪宗獨特的教育。禪宗僧侶的要求與律寺的風格往往不能一致,為此,百丈另外創建了禪寺。

當時,禪宗的風格與印度派系的律寺的風格,截然不同。原來,印度佛教徒的實際生活,不適應中國人和日本人的性格。在印度,今天的宗教職業人士仍然不是行動主義者。他們不是專心坐禪,就是埋頭思維三昧,從不顧及實際生活。在生活上,由在家信徒供給,接受他們的供養僧侶自己,不做任何體力勞動和實際工作。將生活的全部傾注於與身體分離的精神活動之中。這是印度風格。中國並不滿足這種單一生活,他們不傾向於與大地分開、與身體分離的生活。他們有腳不踏實地則不為知的僻性。在這一點上,中國人與日本人相同。佛教傳入中國後,受到的「法難」,大都皆因佛教脫離了現實性。百丈,作為中國人,感到了這方面的遺憾。盡管是僧侶,如不活動手足,生活則無起色,也就是說宗教信仰生活看不到活力。佛教傳入中國後,禪興起的原因,其實就是在這一點。因此,不能不創立禪院叢林,不得不建立中國化的佛寺

叢林就是順應這一東方民族心理而興建起來的。「氣候」對於這一制度的促成,給予了一定的力量

百丈因道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名句而名垂千古。它諷刺了那些不勞而食的懶漢僧。具有這種精神百丈,因此對印度派系的佛法頗感不滿。百丈弟子們認為歲數大的人不宜從事田地耕作,對百丈說;「您不要耕作了,由我們來做吧」百丈是說出上述「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名言,呵斥了弟子們弟子們仍深感過意不去,於是,把百丈的耕作農具藏起來,以為百丈沒有農具,可能會自然停止耕作吧。這是自然人情。可是,百丈依然如故,不肯停止勞動。「如果不勞動,自己將會餓死」。如此勞動主義者所創建的制度,理所當然地要在叢林生活滲透其勞動主義精神。勞動主義並非始自百丈,而是自禪紮根於中國以來就有的事。也就是說這是百丈還要早一百多年以前的事。百丈只不過把這種精神應用於叢林生活之中並使之組織化而已,

百丈早一百多年前,即約公元八世紀,唐代有位名叫慧能的人。相當於日本天智天皇末年,有位名叫弘忍的人,世稱禪宗五祖。慧能在弘忍身邊修禪時,每天舂米砍柴,與普通僧侶相異。對慧能來說,日常生活即是修禪,並不游離於傳統佛教概念。因為,即使有思維,它仍然是通過筋骨上的活動的,並非離開了生命的活動。如果有絕對者,則應從相對的角度去把握。這是慧能的生存方式。進行沉默思考,在思想上作結論或論斷,是哲學家的常套,這並非禪者所能為。因此,慧能埋頭苦幹,甚至將石頭纏在腰上做活。他認為,與筋骨無關的「悟」,即是游戲」。

慧能實為東方禪之始祖。慧能主張定慧不二。這可看做是由行動主義派生出來的產物。這里暫不作詳細說明。

三、叢林生活的風格

站在行動主義傳統立場上的百丈,在叢林規制中,要求「行普請法,上下均力」。這是自然的事。在日本,人們至今稱建立房屋為「普請」。本來是禪堂語言。所謂「普請」,顧名思義,即「普遍請求」之意,即召集大眾(稱叢林的禪僧為「大眾」)從事某件事情。相當於今天的「總動員」。「上下均力」一語,頗有意義。上方,並非袖手旁觀、指揮、監督。百丈和尚所謂的上下,即與大眾弟子一起握鋤耕作的意思。今天,在日本禪宗僧侶中,就有「雲水僧」與「大眾僧」一起出門托缽乞化的現象。並且還能看到「雲水僧」彎著腰在庭院打掃衛生的情景。這是一行二百多年以前流傳下來的傳統

因為是這種風格,所以修禪並非僅依賴於坐禪,而在於日常生活起居。下面讓我們來看一看這樣一件事情馬祖一是百丈師父馬祖有一位弟子叫鄧隱峰。有一天,大家都在田中做活,鄧氏推著裝有土的車路過狹小山道,馬祖在路旁伸著腿休息,也許馬祖累了。鄧氏見馬祖的腿伸在狹小的山路中,對馬祖說:「師父請您把腿收回去」。但是馬祖仍將腿伸著,並說:「伸出的腿再也收不回來了」。馬祖想看一看鄧氏是如何行動的。這是為師父的慈悲。即使犧牲了一隻腿,如能教育弟子馬祖也感到滿足。這是馬祖當時的心情。鄧氏說:「既已推出車了,就不能再退回來」。於是,推著車從師父的腿上嘎啦嘎啦地走過去了師父還是師父弟子還是弟子。禪的修行,不是概念性的東西,而是重現實,腳踏實地。與在教室里上課完全不同。

果然,車輪傷了馬祖的腳。勞動完後,馬祖召集大眾法堂。所謂的法堂,即說法場所,相當於學校的課堂。大家原以為是對一天的勞動進行說法開示。可是,禪宗的說法,有其獨自特點。馬祖手握斧頭,出現在說法壇上,說:「剛才傷我腳的是誰?請給我出來!」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禪堂學校講堂是不一樣的。如果是學校,一定有各種講解。而且,教師如果是以這種方式出現在講台上,學生們必然認為今天一定有什麼懲罰。修禪的特點是,一舉一動皆為禪。退車、推車、伸腿、收腿,其中就充滿著禪機。因此,馬祖的「挑戰」,應視之為「禪的挑戰」。

站在大眾之中的鄧隱峰,無話可說,急忙走到馬祖面前,接著伸出頸。傳說,「兩刃交鋒不須避」之句,使山岡鐵舟居士出了劍道的奧妙。馬祖與鄧隱峰之間的接觸,亦具有這種意味。大家原以為馬祖將利斧一揮,鄧氏的頭會落到地上。可是馬祖卻提著鋒利的斧頭回到了自己的寮房。

如果是歷史事實,這也許可稱為一場戲劇。但是,作為一種時機,它是不斷地剎那運轉的。所謂「永遠」,是被「時間」所迫使的,在時間的轉移過程中,如果沒有某種「決意」或「飛躍」,就不能演出翻身的奧妙。僅僅是辯證法,不能說明人生的活動。馬祖與鄧隱峰之間的一進一退,並非理論上的行為。這種「說法」——活潑潑的說法,才能開拓大眾心境

四、叢林生活精神

關於修禪,我想作為另一問題去探討。這里,我想的是叢林生活基礎是日常生活;手足勞動不是知識階層里譏嫌的工作現實理念並非截然分離。這是百丈創建的叢林精神

人說勞動是神聖的,我贊成;近來所謂勤勞服務,我亦贊成。從某一方面來解釋,勞動能使筋骨與思想之間的關系更加密切化。叢林修行,就注意到這一點人類本能上,不大活動,當然有其本來的階值。可是,與此相反,餓了,吃飯;渴了,飲水。其中亦有宗教上的樂趣。這樣說,也許會弄糊塗,不易理解。總之,叢林修行規制中的「普請」或「作務」,具有更深的含義

人類意識,是建立在「二元」的基礎上所形成的。而這「二元」之中,存在著眾多矛盾。出許在生命或者說在存在之中,沒有什麼矛盾。但是,我們一旦反省一下,便會發現處處有矛盾衝突身體精神,肉與靈等,都包含有矛盾性。心靈進步,但肉體衰退:或者身體強壯,但心靈卻衰弱。心理學家對身心相關問題,持不同意見。近來,大多皆傾向於唯物論。宗教徒則注重心的方面,有時甚至輕視肉體的存在。總之,心身、靈肉,在根本上,它始終是作為二元相對立的。然而,當我們看一看實際的生命活動,如果把兩者分開說明,也許好理解一些,但是,從人類宗教修養方面來看,如果區分兩者,那麼,很難知曉在思想上是何等的煩惱身心兩者,純屬概念上的事情事實上,它們兩者並不對立,總之,如果看作是不對立的,那麼,這個問題就好解決了。修禪的第一步,就是認為身心兩者本不存在,首先應站在這種立場去看它們。傳說,道元禪師以身心脫落、脫落身心而得以安心。如果將身心對立,那麼,手的活動是身體作用,我「想吃美味佳餚」,則是心神的活動。「想吃」而不能吃,這是一種矛盾,便產生煩惱,說「討厭」,於是就動手動腳;這樣會帶來很大麻煩。總之,將身心兩者分開,這本身就包含著矛盾,從宗教角度來說,它不能「安心」。不僅要身心脫落,還要成為脫落身心,必須徹底地達到消除身心兩者對立的境地。至於此外的一切存在,雜彩紛呈的世界,是以後的事。

叢林的作務生活,就是以這種體驗為背景成立的。我們撇開「精神生活」來看「作務」這件事,這里並不存在什麼宗教價值。本來,「作務生活」,一方面有倫理上的意思,一方面又有經濟上的意義。但是,叢林的作務生活所強調的是,最終必須從「無功用」處走出來。

看來還應該解釋一下「無功用」的含義。不過,這太專業化了,不易被一般人所理解,這里就不作解釋。大體說來,禪的修行,注重事物在未生起以前,然後開始行動。我們這樣理解就可以了。不過,所謂「未生起前」的「以前」二字,並非時間上的概念,亦非認識上的先驗論。如此理解,才能符合「無功用」的原意。

五、叢林生活的中心思想

佛教有「四恩」之說,即國恩、親恩、師恩和眾生四種,前三恩,是道德倫理,這易理解。可是,後一個「眾生恩」,在社會上則不被人所常說。然而,倘若沒有「眾生恩」的思想,那麼,就不可能充分理解人類

我認為,報恩思想是東方思想的特色。至於「眾生恩」之說,除佛教之外,尚不多見。叢林生活尤其以此作實踐的目標

眾生」一詞,屬佛教術語,其原意並非專指一切生靈。「生」在梵語中,本是「本在」(sattug)的意思,即指一切「存在物」。因此,應該把「眾生」理解為「一切存在」。所謂報眾生恩,通俗地說,即是對一切環境表示感恩的意思。這從思想史角度來說,相當於華嚴教義中的「事事無礙法界」。也就是說,不要殘害自然物、浪費自然物。

在古希臘思想中,有徵服自然思想,後來滲透到歐洲人之中。這種思想,在很早以前,也滲透到了日本,在今天幾乎成了一般常識。因為,新聞報紙經常說「征服自然」,不明真情的人大眾就隨聲附和,多被這種思想所毒害。頗為遺憾!在東方,尤其在日本,本來沒有這種思想自然對於我們並不給予壓迫的敵對力量,而是最親密的「朋友」。不應克服自然,而應親昵自然。登富士山,並非征服山,而是親近山。對大自然的山,我們只得愛護,或者說,應該加深對山的尊崇之心日本崇拜太陽,就是從親近自然而來的。太陽並非僅是科學對象也不只是所謂熱、光的發生原因的一種無情物。夏天,人們畏懼太陽;冬天,人們渴愛太陽它是人類感情對象崇拜太陽,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也並不是所謂原始愚昧的行為。對人來說,感謝太陽的恩,並行之以禮,這是理所當然的行為。

對一切眾生感恩,並親之以友,這是日本人的自然溫情。而把這一性格進行理論化、體系化,則是佛教。而將其滲透於日常生活之中,則是叢林修行。其表現之一,即是愛惜自然。無論是水火還是食物,只受用可能受用的部分,不超出此范圍。就水來說,我們認為,到處都有水,於是就濫用,這是我們一般人常有的毛病。可是,在叢林,只使用一杓水。水道的水,盡管豐富,但盡可能地節約,或使用於適當處。使用過一次的水,從不倒掉,用來澆灌花木,或洗雜巾。需要火時,便如燒洗澡水,則拾取庭園的枯枝落葉。需要掃地時,則用枯竹枝編製掃帚,用得不能再用時,則燒於灶下。諸如此類,自然給予的東西,盡可能地活用。這是自然表示感激的一種方式。這可以說是從印度傳來的思想釋迦說,穿糞掃衣。所謂糞掃衣,即收集世俗人丟棄的破布做成的衣服叢林生活,就是繼承這一傳統精神的。和尚穿金袈裟,有違佛教本來精神

珍惜一切物品,是叢林生活的基本。我記得,在某一本經書中記載有這樣一個故事:有兩位和尚聽說山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禪僧,便上山造訪。途中,看到河流中漂來一片菜葉,一和尚說:「如此不珍惜東西的人,不是高僧,我們不去求教了,回去吧」!另一和尚正準備回答時,看到河的上流有一位纏著破衣的和尚,手拿竹竿,跑來追這片菜葉二人見此情景,不禁雙腿跪拜在那位和尚跟前乞教。

以下的引文是從拙著《叢林修行生活》中摘錄的。原來是用英文寫成的,後譯成日文,因此,在語言措詞方面,可能多少有點生硬。

有一禪師,一天,告訴侍者把前一天用過的洗缽的水換成新水。於是,侍者就將水倒在地上。師發現後說:「你難道不知道把水用到別處嗎」?侍者坦率地回答說:「我不知道」。師說;「你難道不知道夏天將要枯死的草木需要更多的水嗎」?

「活用」的意義,在機械文明的今天,也許不太理解。此「活用」一詞,表現了禪所特有的風格,不是「使物死」,而是「使物活」。這從經濟角度來說,即是根據產品所具有的效力,盡可能地使之向最高價值方面發展。不過,禪並不從經濟角度、力學家角度去看待事物,而是從「活用性」、「創造性」方面去看待的。善根功德利益以及凡是屬於這一范疇的辭彙,都是承襲宗教的。禪對待真理方法,最新鮮,最激烈。與此同時,對自然及其資源,還表現出一種尊敬態度。在科學時代的今天,我衷心希望,要恢復我們對自然的這種感情;愛惜物品,「活用」物品,應為一般人所理解。

自然的這種尊敬態度,與為了自己的所屬團體「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觀念結合起來,構成了叢林生活的基本指導原理。禪徒們在解釋公案時,或多或少地以知解去領會,這不可避免地會將自己的心神引向抽象的領域,有不太注意生活社會意義和實際意義的傾向。「空」的教義,旨在把個別佛教徒思想從相對的世界中扭轉過來。對於真正體會空的教義的人來說,「空」是用不著的。佛教生活的兩翼,就是這樣,在力與活動之間,巧妙地保持均衡的。禪僧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參禪者,必鬚髮揮他的社會生活一面,不能停滯在對空與行動的考察。

現代生活,漸漸與自然疏遠。我們對自然尊敬之情漸漸消失,與這一事實有密切關系科學與機械,資本主義與唯物主義相攜並進的當今人類生活,輕視自然現象,也是不可避免的。誠然,科學科學研究,給人帶來了很大方便。但是,在我們有關實踐精神幸福方面,我們仍未超出我們的祖先所創造的一切。事實上,我們現在是困惑在瀰漫世界的動盪不安之中。因此,擺在我面前的問題是,如何體會「不可思議」,使我們復生。這個問題,無疑是困惑現代人的諸多問題最大、最根本的問題。

叢林,早晨很早起床。凌晨三時,晨鐘即鳴,五時即開始參禪。如此天還未明就開始工作其意義何在呢?即節約日光太陽從東方升起,為我們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對此,禪林早起,是要求人們不應貪眠,不應無止境地睡覺。應不負於太陽,比太陽起得更早,開始工作這是其意義之所在。

從科學道理來說,任何東西不上太陽草木山川自然賦予人類價值。清晨日出,是太陽的特點;夜晚星明,是星的特點;春天草木叢生;冬天草木枯落,呈現出白皚皚的世界。雨並非是為了人類而降的;富士山並非是為日本人而高高屹立的。這些都是自然」。而對這些說「感謝」,則是無情物所表現的「情」,因此,說它是愚昧的原始民族乾的事。持這種觀點的人,為數不少。其實這是因為現代人覺得科學才是萬能的,並以此引為自豪的緣故

然而,叢林生活則不然。它與科學觀點和唯物主義正好相反。東方日出,光照人間,誠然值得感謝,但不能浪費日光。連一滴水也不隨便亂倒。春天,茶葉茂生,他們取其新葉奉獻佛陀,表示感謝。看到原野上生長的那些不知名稱的花草,他們感到這些都是佛的恩惠。可是,現代人,發明製造了機械,把自己弄成了機械的一部分,所以,他們不知道「物的可貴」。幸虧在日本還保侍著叢林生活

傳說,仙崖和尚摘草並為草作詩;明惠上人對橫卧路中的犬行禮。這些都是感謝眾生恩的行為。日本經常舉行「供養」,這也是報眾生恩的感情的表現。為使用禿了的筆立供養塔;為捕捉的魚類石頭上刻經文,埋入地下;為被解剖的屍體,誦經超度,等等,舉行各種形式祭祀。這些都是眾生恩的懷念。

綜上所述,叢林所謂的眾生恩,不僅僅是人類,其中包括有草木山河大地日月星辰。眾生的含意,極其深廣,泛指一切環境。就連宇宙間的一顆小星,哪怕只給我們照來一絲光線,我們也應感謝其恩。

六、叢林生活的出發點

叢林生活,十分重視提高自尊心,所謂「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就是這個道理。但真正的修行就象法華經》中的常不輕菩薩一樣,決不輕視他人。即使是三尺童子或不知世事的嬰兒,我們也不能以輕慢之心相待。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叢林生活是如何忍受屈辱的。這就叢林修行的出發點。

道元禪師中國來時,有人問他修到了什麼。禪師說:「別無所獲,只得柔軟心。」此柔軟心,即是忍辱行。忍辱,屬六波羅蜜行之一。非柔軟不修,大凡我們的心中有一種堅硬的東西,這堅硬的東西即是我慢心,是「我」在其中支撐著的。外界一旦觸及了它,一定會爆發起來,似乎它就是最偉大的東西。然而,從禪的角度講,我們必須修柔軟心,沒有柔軟心,就不能到正道

從學知識方面來說,柔軟即是不恥下問,虛心坦懷,四方求教。叢林生活中有行腳」;這也影響了日本武士修行。今天的行腳,似乎不太注意它本來的意義行腳時,大體上應有幾種心境。可是,近來卻是一種徒步旅行式的行腳。在英國婦女中的這種行腳熱,屢見不鮮。但是,禪者的行腳,除行腳之外,還有更重要的目的行腳不過是達到這一目的手段而已。

我曾經解釋過禪僧行腳意義,其中寫過這樣一段話:

行腳是兩足的運動,身軀的使動,心神活動的外現。將擁有五六尺高、一百多斤重的身體不停地隨心所欲地推動,這就行腳的原理。此走動的方向,一旦向一定的方向前進,就形成了旅行,也許有人認為這毫無意義。但是,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心與身一致的自由活動。也許有人要說「這又怎麼樣呢」?其實,這種「自由」是很難統一的。舉手投足,似乎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但是,在「行腳」之外,我們人類何時能既心動、又舉手投足,使其完美統一呢?他力宗派人說「唯聽」,可是,古往今來,「已聽」的人究竟有多少呢?禪宗人說,「看!看!」或者說:「道!道!」可是,古往今來,「已看到的」和「道得的」人,究竟有多少呢?使喚手足,活動耳目,都是筋骨上的事。比起手足來說,口、耳更容易活動。殊不知,我們並不是筋骨在活動,而是心在活動。行腳,也非腳在活動,實為運動。因此所謂行腳生活,並非腳的行走,而是心在自由自主的活動,老子說,聖人不出門,乃知天下事。如果想通過行腳去知曉天下事,那麼,行腳一輩子,也是徒勞的。心的行腳,就是老子所言之意。

七、叢林生活的基調

叢林生活中有所謂積陰德的說法,它是叢林生活的基調。所謂陰德者,通俗地說,即是行不被人知之德。現代,廣告宣傳已成為一種時髦,有了這些,商品才能賣出,新聞報紙的出現,可以說是一種「宣傳欲」的發露。可是,新聞報紙一旦出來了,則加快了本來的「宣傳欲」的活動。當今世界是一個新聞全能的時代陰德卻銷聲匿跡,不被提倡。然而,叢林生活這一點上,卻與時代相逆行,退居於無新聞的世界不作廣告的暗黑之中,只是「默默地行動」。

這樣解釋,也許還不能明白陰德的意思。上面,我說過「愛惜自然物」,這「愛惜自然物」,就是積陰德的行為。主動去做普通人不願做的事,如掃廁所等,都是陰德主動去做一些不給人麻煩的事,也是一種德行為。有人也許說這些都是日常瑣事,不值一提。的確不錯,是一些瑣事。可是,今天我們每個人目標,不都是沿流在這瑣事深層的心理作用嗎?一旦有了這種心理,就可推測此人的器量如何。大到治理國家、從事科學研究、與周圍人的交際等,在人類活動的各個方面,都能陰德。積陰德什麼呢?儒者說「必有陽報」,可是,禪者則說:「無功用」,或者說「立無縫塔」,不知從何處著手。「鴛鴦綉出任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如是積陰德才算真陰德。並非大小的問題,而是潛伏在其中活動的心的方向問題。

因為,它走在與現代生活完全相反的方向,所以,通常不被人所注意。從前如此,至今亦然。但是我們不是任何時候都生活經濟發達的世界之中的,不是僅以「giveandtake」為生活原則生存的。我們不能忘記,我們是居住在比這更廣闊的世界之中的。這廣闊是無限的,於是我們所看到的周圍世界就象流水中寫字一樣,無跡無蹤。佛教的「空」,難被一般人理解。陰德世界,是「無功用」的世界;「無功用」的世界即是擔雪填井的世界,所謂「空」的世界。歷史上的梁武帝達摩說:「我建寺度僧,為佛法盡力不少,有無功德」?達摩答道:「無功德」。這一公案人所熟知。這里所謂無功德,究竟是什麼呢?行善事,而且意識到自己是行善事,這從道德上、政治上來說,並無可非議,值得肯定。可是,從宗教上來說,它並不究竟。宗教是從超越善惡處而行動的。這樣的行動,才能成為善事,成為功德,法爾自然功德。這種功德,不僅僅是潛在於行動者的身上,而且潛在於一切眾生身上。無功德價值就在於此。佛教稱之為「迴向」。從因果律的角度來看,應該向著自己,可是,卻要變更方向,向著一般人。揭開如此不可思議世界即是叢林生活微妙」之所在。

下面,我揭舉幾個問答,供讀者參考。

問:一念不生時如何?

答:須彌山。

問:思念不起時如何?

答:木人登機織,石人夜拋梭。

問:自己貧乏,不識一字,如何依教奉行?

答:開門一看,不見一物。然來者卻無一人空手而歸。

這也是一個不可思議問答

以上對叢林生活在現代生活中的意義作了敘述。詳細說來,宗教科學政治經濟道德等方面的關系也極其深長,理應加以闡述。可是,這些都是本文范圍之外的事。為了不被人誤解,本文在敘述過程中,採取了比較通俗淺顯的表達方法,僅供學人參考。

THE END